第5章 (5)
上沈複始終彬彬有禮,腦子又轉得夠快——談不上是應對自如,也至少算得上是中規中矩——一家人倒是相談甚歡,不一會兒就熟絡起來。
直至雲以恒忽然一拍腦袋,說是忘記囑咐廚房加菜了,雲伴鮮這個反倒漸漸淪落成旁聽者的女兒,才有了用武之地。
“爹爹放心,胡管家親自給我們開的門,想必已經吩咐下去了。”
雲以恒霍然立起的身子這才安安穩穩地坐了回去。
“還是鮮兒想得周全。”
雲伴鮮笑着,暗自搖頭,卻無意間發現父母的兩鬓似乎又多出了少許銀絲。她禁不住心頭一酸,面上卻倏爾嫣然一笑,起身行至雲夫人的身旁。
“娘,快看看我都從宮裏帶什麽好東西給您了。”說着,她就笑語盈盈地将适才被她遺忘的包裹放在了案幾上,當着母親的面速速打開,她從中取出了她精心挑選的首飾,一件一件地拿給婦人看。
“你瞧瞧你,年紀輕輕的,不曉得自己打扮,老給娘捎這些漂亮玩意兒。”雲夫人嘴上雖是嗔怪着,可眉宇間的笑意卻是愈發慈愛。
“娘也還年輕嘛,我年歲不夠,架不住這些翡翠啊珍珠的,娘戴着才好看。”語畢,雲伴鮮已然嬌笑着把一對翠綠色的耳墜擺在了婦人的耳邊,她閃了閃身,擡頭凝眸于隔桌而坐的父親,“爹你說是不是?”
“是,是,我家夫人和女兒都最好看。”
母女倆聽了這話,都樂得合不攏嘴,雲伴鮮更是迫不及待地替母親戴上了她前一陣新得的一串夜明珠項鏈,扶着她的肩膀轉向雲以恒,讓他看是不是特別合适。
坐得稍遠的沈複看着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景象,只心平氣和地勾了勾唇角,也沒有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覺。他甚至想着,今日目睹了一個不同于宮中的雲伴鮮,倒是意外地覺着有些有趣。
正噙着三分笑意如是思量着,他看到一家之主似是冷不丁記起了他的存在,笑容可掬地朝他這裏望了過來。
“賢婿啊,你別笑話鮮兒,她是個孝順懂事的孩子,在家裏啊,就是這個樣。”
沈複剛要不慌不忙地作答,就聽見雲伴鮮泰然自若道:“他才不敢笑話我呢。”
“诶——”當爹爹的微嗔着看了女兒一眼,這個時候,當然是胳膊肘朝外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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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複含笑拱起了雙手,和顏悅色地表示:“岳父,娘子說的是,小婿不敢笑話娘子,也不會笑話娘子,能娶得這樣一位有孝心又有才幹的女子,是小婿上輩子修來的福分。”
雲家夫婦相視而笑:這孩子,是個好心眼的。
雲伴鮮暗暗一愣:這家夥,真是一天比一天會說話。
她挑着眉毛看了沈複一眼,卻只換來對方一抹傾國傾城的微笑。
雲伴鮮不由自主地挪開了目光。
好像……也一天比一天危險了。
☆、娘子閨房
那之後,一家人又熱絡了一會兒,就有雲伴鮮從懷裏掏出了幾張銀票,當着母親和沈複的面,直接塞給了試圖婉拒的父親。
銀票的面值不大,包括她每次帶回來的這些首飾,也并非什麽價值連城的極品,但這些都是她日複一日努力掙來的。她知道父母雙親不至于缺衣少食,卻也清楚父親以前為官時始終清廉,所以家底并不殷實,夫妻倆一直是能省則省,過慣了那種不寬裕的生活。然現如今,她的手藝深得皇帝的賞識,在宮裏當差多年,攢下了不少俸祿和賞賜,自然是希望爹娘有生之年能過上好日子,是以,她可容不得父親拒絕。
幾次推來推去都沒能成功謝絕,知曉女兒一片孝心的雲以恒也只得姑且收下了。
唉,本來他還想着,把女兒這幾年給他的錢財全都存好了,等女兒出嫁時好替她張羅足夠多的嫁妝,現在倒好,女兒一夜之間成了親,連拜堂他都沒親眼見着,那些銀兩,他該怎麽還給女兒?
遇上了難題的雲以恒有點兒犯愁,所幸他不是個喜歡糾結的人,還是同妻兒女婿和樂融融地用了一頓豐盛的團圓飯,思忖着回屋裏再跟發妻商量。
于是,酒足飯飽後,雲家夫婦回了主屋,雲伴鮮和沈複小兩口也去了女子嫁人前的閨房。一進屋,房間的主人就一下子收斂了身為人女的姿态,一本正經地叫男子坐到她的對面。
沈複心想,她八成是又有什麽話要交代給他了。
片刻,他十分配合地與她相對而坐,見她一臉認真地開啓了朱唇:“你的老家在哪兒?”
沈複稍稍一愣,随後就面不改色地答道:“黔州。”
“黔州……離這裏也不算太遠。”雲伴鮮看着別處喃喃自語了一句,又重新注目于男子的眉眼,“那你……可還有什麽家人?”
她沒有直接詢問他的父母,因為據她推測,不論他是出于什麽原因而獨自一人流落在外甚至淪為乞丐,他的父母,恐怕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如若不然,他又怎麽能夠狠心抛下生他養他的父母,來到這皇城向人乞讨?
“沒了。”果不其然,沈複沉默了片刻,就語氣平靜地給出了這樣的答複。
雲伴鮮一時無言,本來想好的話,卻因為他出奇的平靜,反倒說不出口了。
“你想見我的家人?”倒是沈複,見她倏爾無言以對,這就好心腸地主動問及。
“我猜,你的父母恐怕業已辭世,就想着,好歹我們也成了婚,你見過了我的爹娘,我總該去拜見一下你家裏的其他長輩。”
她果然是這樣想的——又或者說,她真的這樣想了呢。
雲伴鮮雖與自己相識不久,也對自己毫無男女之情,卻不似平常般的女子那般,因看重夫婿的身份地位,吵着鬧着要與他這個卑賤的乞丐和離——面對如此與衆不同的她,沈複不禁再次感慨,自己可真是遇上了一個奇女子。
他甚至開始相信,她是真心想要好好經營這一段姻緣——至少……在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遇見真命天子之前。
“其實,我是由我義父養大的,可惜……一年前,他就染病去世了。”
突如其來的說法,讓雲伴鮮忽然生出兩分不知所措之感,好在她很快就緩過勁兒來,輕聲問道:“那……你的義父葬在哪兒了?”
“黔州。”沈複不假思索地給予回答,直叫思緒流轉的女子心頭一緊。
“你……”見過你的爹娘嗎?
雲伴鮮話到嘴邊,卻嗫嚅着,沒能說出口。
“你若脫得開身,且不介意的話,改日便與我去義父的墳前祭拜吧。”
“好……”
相談至此,女子原先預備好的另一些說辭突然就沒法言明了。她只得安慰自己,嫁人也好,入贅也罷,她一個現代人,何必急于掰清楚這些古人的規矩?還是等過一陣子再提吧。
這麽想着,她吩咐丫鬟打來了水,和沈複分別拾掇完畢,倒頭便睡了。
翌日,沈複早早地醒了。他睜着眼躺了好一會兒,卻見身邊的女子還賴在床上不動。他輕輕地推了她一下,告訴她時辰不早了,不料她卻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嘟囔了幾句。沈複以為她還沒睡醒,便又好脾氣地推了推她的胳膊。
誰知,這一推竟惹惱了雲伴鮮,只聽她極不耐煩地“唔”了一聲,就無意識地甩開了男子的手,順道還皺着眉頭往裏拱了拱。
沈複不由得愣了神,他沒有想到,清醒時雷厲風行的女子,賴床時居然是這般模樣。
還真是……挺可愛的。
大約是離了那個處處都要留神的皇宮,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邊,所以一下子就放松了許多吧。
思忖着女子這些時日以來确實是沒睡過幾個安穩覺,沈複也就無聲地笑了笑,随她去了。一晃眼的工夫,他就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簡單整理了衣裳,蹑手蹑腳地出屋了。行至屋外,他回身緩緩阖上房門,再轉身時恰逢兩個丫鬟路過。她們剛要行禮問候,就瞧見英俊潇灑的新姑爺沖她們作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丫鬟們是識時務的,見姑爺獨自一人從小姐的卧房出來,又朝她們做了這樣的動作,自是馬上心領神會,将到了嗓子眼的話給咽了回去——但是,姑爺您能別笑得這麽颠倒衆生嗎?奴婢們受不住啊!
登時就因男子溫文爾雅的笑容而羞紅了臉,兩個丫鬟忙不疊沖他屈膝一福,就互相拉扯着離開了。
沈複見狀也不以為意,竟然自己尋到了打水的地方,埋頭開始洗漱。等到他将一切收拾妥當了,便問了路,去給岳父岳母請安了。
像往常一樣早起的雲家夫婦沒料想,這年輕人會起得比他們還早,是以,乍聞女婿前來問安的消息,夫妻倆還情不自禁地愣了愣。最後還是當家的雲以恒反應夠快,心中忽生一念,他就拉着穿戴整齊的雲夫人出了卧房。
“鮮兒呢?”見了面,雲以恒明知故問地說了這麽一句,目視溫和的笑意在男子眉心徐徐綻開。
“她這幾日在宮裏累了,還在睡。”沈複特意提及皇宮,而非“昨夜裏太累”,一方面是尊重事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岳父、岳母想得太多。
雲以恒倒也沒打算想太多,确切而言,他眼下正一門心思考慮着別的事情,所以顧不上這檔子事。
因此,他只沖女婿點點頭,就面色自然地以想吃妻子最拿手的菜肉包為借口,把雲夫人給支走了。
眼瞅着笑語盈盈的丈母娘大人要去忙活,剛為人婿的沈複卻并未提出願意幫忙打下手,因為他已然輕而易舉地看出了,老丈人這是有話要私下裏對他說。
果不其然,雲夫人前腳剛走,雲以恒後腳就招呼他坐下,開門見山地問起了這樁婚事的來龍去脈。
沈複老老實實地把他與雲伴鮮共同的認知給講了一遍,雲以恒聽着,最終也只能默默地嘆了口氣。
“沈複啊……”他忽然喚了男子的全名,而非昨日的“賢婿”。
“沈複在。”年輕的男子不慌不忙地拱了拱手,表示洗耳恭聽。
“鮮兒她素來是個有主見的孩子,興許有些時候會強勢些,但是你要記得,她那顆心永遠是正的,只要別人不做讓她瞧不起的事兒,她就決計不會因那個人的出身而看不起他。”言說至此,雲以恒不可避免地頓了頓,端量起沈複的臉色來,“我這麽說,你能明白嗎?”
略有擔心的雲府當家微鎖着眉,凝眸于一語不發的女婿,卻沒有留意到其眸中一閃而過的笑意。
有主見,他同意,至于強勢……
他回憶起那一日她被太監生生擒着卻仍不屈不撓,敢以芊芊女子之姿怒對皇親貴胄,又想起她幾次三番流露出想要沖他翻白眼的傾向,卻在他提及傷心往事之際适時地選擇了收斂,一時間,都不曉得該不該認可這一點了。
興許誠如他這老丈人所言,這一切的一切,皆是源于她的一顆正直之心。
所以呢,他是不會讓她輕視的。
思及此,本就不覺着慌張的男子這便不卑不亢地低眉拱手:“岳父大人的話,沈複銘記在心,日後定會發憤圖強,不叫娘子操心。”
眼瞅着相貌堂堂的女婿如此明理謙恭,當丈人的雲以恒反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說起來,這麽一表人才的小夥子當了沿街乞讨的乞丐……嘶,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啊……
忽然察覺到這其中的不協調,正琢磨着能否當面詢問的男子就見自家女婿微笑着站起身來,恭敬地向其請示:“岳父大人倘若沒有別的吩咐,小婿就去替娘子溫洗臉水了。”
不期而至的一句話,令雲以恒當場一愣。
“溫洗臉水?”下一刻,他的不解和好奇就促使他忍不住脫口而出。
“哦,娘子不喜歡用冷水洗臉,小婿覺着,眼下雖然已是初夏時節,可咱們家水缸裏的水,對娘子來說還是涼了些。”
這麽一解釋,雲以恒算是明白了。
他盯着沈複的眸子瞧了好一會兒,未能從中看出分毫的虛僞讨好之意,面上禁不住露出了幾分寬慰的笑意。
“好,好。你有這份心,我想鮮兒也就知足了,你啊,也不必太慣着她。”
沈複笑着,低眉抿唇。
“岳父說笑了,娘子平日裏辛苦,小婿這不過是舉手之勞,何足挂齒。那麽,小婿過會兒再來陪您敘話。”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賴床嗎
☆、一家四口
一個多時辰後,睡眼惺忪的雲伴鮮迎來了一盆熱乎乎的洗臉水。
如果說,爹娘替她熱着菜肉包,這她還能理解,那麽,對于新婚夫婿沈複為她預備了洗臉用的熱水這種事,她就有點摸不着頭腦了。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用熱水洗臉?”
實際上,雲伴鮮想問的是“你怎麽會替我準備熱水讓我洗臉”,奈何她今兒個起晚了,睡得有些迷糊,是以,言不達意的說辭來不及過腦,就脫口而出了。
“我在宮中數日,從不見你以冷水洗臉。”
沈複雲淡風輕地說着,徑自擰幹了冒着熱氣的巾帕,不緊不慢地遞到了女子的眼前。
臉上尚有少許睡痕的雲伴鮮頂着一頭微亂的長發,呆呆地瞅着他。
“快擦,不然就涼了。”
男子笑得溫柔,女子卻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不過,她還是狐疑着接過了他遞來的巾帕,舒舒服服地擦了臉。
唔——感覺渾身上下都活起來了。
終于清醒許多的雲伴鮮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方才根本就沒有問到點子上,便又好奇地追問起她真正想要的答案。
“我們是夫妻,我對你好是應該的。”
雲伴鮮莫名其妙地起了半身雞皮疙瘩。
“快起床吧,今日岳母親自下廚,做了她最拿手的菜肉包,味道很不錯,都替你溫着呢。”
“哦……”見男子面色如常,雲伴鮮也只得先行壓下那種古怪的感覺,掀開被褥翻身下床,可雙腳剛要着地,她就遽然意識到有什麽不太對頭,因此,她驀地擡起頭來,睜大了眼望了望窗戶,又倏地看向沈複,“現在什麽時辰了?”
“辰時剛過。”
她果然睡得太久了!
花容失色之下,雲伴鮮忙不疊起身穿衣,顧不得還有個男子在一旁看着,就匆匆忙忙地收拾起自個兒的妝容來。幸而沈複是個識相的,沒等她張嘴趕人,他就微笑着退到了外屋,好讓她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在屋裏穿戴。
等到雲伴鮮心急火燎地将一切拾掇妥當了走出屋外,她才發現:媽呀,什麽“辰時剛過”啊?分明都已經快要巳時過半了好嗎?
雲伴鮮不禁幽怨地注目于陪她出屋的沈複。
“我睡過頭了,你怎麽不叫我?”
“我叫過,可你嫌我煩,我只好罷手了。”
回憶起女子那貪睡的小模樣,沈複禁不住暗自失笑,但面上卻只作出一副何其無辜的樣子,有板有眼地作出回答。
雲伴鮮嘴角微抽:她嫌他煩?什麽時候的事?她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也難怪她毫無印象,畢竟,往常在家的時候,爹娘都是由着她睡到太陽曬屁股的,從來不會有人去鬧她,自然也就不會出現她被吵得半睡不醒繼而把人趕走的情況。至于在宮裏,她幾乎每天都得早起去禦膳房,根本連個睡懶覺的機會都撈不着,更別提由此而生的後續了。
于是,雲伴鮮半信半疑地注視着一臉純真的沈複,見他的眼神童叟無欺,她也只好默默無言地閉上了嘴巴。
不久,兩人三步并作兩步地跑去給二老請安,但事實上,他們只是直面了雲家夫婦的暧昧笑容和一盤熱騰騰的的菜肉包。
雲伴鮮羞愧。
幸好是在娘家,不然丢臉丢大發了。
往事不再提的女子面不改色地吃下了母親做的菜肉包,連聲誇贊着她的手藝。
雲夫人聽了,自是樂呵得合不攏嘴,片刻,她掩着唇笑道:“得虧娘這點本事,還能入得了你這個欽點禦廚的眼。”
“娘說什麽呢,沒有娘的教導,女兒哪兒能得到萬歲爺的賞識?”
一家人都笑了。
陪着晚起的雲伴鮮用過早膳,雲家人又在她的提議下出門逛街。雲以恒夫婦本是推诿不去——想給小夫妻倆留點兒獨處時間的,奈何女兒堅持說她難得回來一次,怎能不在爹娘面前盡孝,兩人這才充當了“礙事的”。
是日,天氣仍是晴朗宜人,一老一小兩對夫妻一道走在熱鬧的大街上,女兒挽着母親,女婿陪着岳父,氣氛和樂。雲伴鮮拉着雲夫人進了一家成衣店,悉心為母親挑選起舒适的夏衣來。雲夫人推辭說她的衣裳已經夠多,叫女兒替自個兒張羅張羅,可雲伴鮮卻表示,在宮裏當差只能穿宮服,她買得再多也無福消受,還不如把娘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也算是給她這個當女兒的長臉了。
對于女兒這一通俏皮的“歪理”,雲夫人只能搖頭嗔怪。她看了看在不遠處相談甚歡的夫婿跟女婿,悄悄把雲伴鮮往身邊拉了拉。
“你啊,現在好歹嫁了人,這古話說得好,女為悅己者容,你不為着你自個兒,也要替你夫君考慮考慮不是?”
可沈複不是她的“悅己者”啊。
雲伴鮮想這麽說,卻又不能這麽說,只好打着哈哈道:“娘你看這件好不好?”
雲夫人微嗔着瞪了她一眼,別看她平日裏在雲以恒跟前小鳥依人的,面對自家女兒的時候,還是挺有為人母的架勢的。可惜,她終究不是個嚴厲的主兒,所以,雲伴鮮只當做沒看到,繼續替她挑衣服。
雲夫人急了,低聲撺掇她也給沈複挑兩件。雲伴鮮聞言驀然回首,恰逢男子也好巧不巧地往她這兒瞧了過來。四目相接,他勾唇沖她莞爾一笑,笑得她心神蕩漾……啊呸。
雲伴鮮在心裏唾棄了險些被美色所惑的自己,同時不忘腹诽男子的這張臉——長這麽好看幹嗎?
說實話,她那死對頭範簡的相貌,比起沈複的還要漂亮兩分,可奇怪的是,她看了範簡兩年有餘了,卻從來只覺得讨厭,更別提什麽心跳加速了——緣何到了沈複這裏,本該刀槍不入的她就出了意外呢?
雲伴鮮認為,那大約是因為範簡是她的敵人,而沈複好歹是乖乖聽她話的夫君,一個動辄給她添堵,一個總是順她的意,在她眼裏當然是不可同日而語了。
如此思量着,女子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視線,漸漸地,倒真就有意無意地換了塊地兒,替其夫君挑起了男子的衣衫。
雲夫人這才稍覺欣慰地笑了。
沒多久,年輕的女子分別給父母和相公都選了合身的衣裳,自己卻沒買半件。雲家二老見狀自然少不了唠叨兩句,沈複則趁着她應付雲家夫婦的空當,眼明手快地相中了一條淺粉色的紗裙,等到雲伴鮮好不容易說服了自家爹娘,一扭頭竟瞧見它赫然杵在了背後。
确切而言,是沈複提着衣裙杵在了她的身後。
“娘子,這件合适。”
話音落下,雲伴鮮剛要謝絕,就聽得胳膊肘朝外拐的爹娘忙不疊附和起剛上門的女婿來——連眼見又有生意可做的店鋪老板也上着杆子湊了過來,滿口直誇沈複有眼光。
被圍了起來的雲伴鮮頓覺眉角直跳,她倒不覺得沈複有壞心,但她還是忍不住眯起眼睛,暗示他多管閑事。奈何對方純良的笑容以及其餘三人不遺餘力的吹捧實在是叫她無言拒絕,只得姑且接過衣裳去試了。
沒關系,反正他連她的小手都沒摸過,她就不信他的眼神有那麽準,能一眼看透她的高矮胖瘦。
打着這樣的如意算盤,雲伴鮮不動聲色地換上了男子為她挑選的衣裙。她本欲以不合身為由,來結束這段小小的插曲,卻驚訝地發現,這條衣裙簡直就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
雲伴鮮窘了,偏偏琢磨着該找什麽其他借口的時候,外頭的雲家夫婦開始催問她“好了沒有”,令她只得硬着頭皮走回到衆人的視野之中。
電光石火間,一行人不約而同地愣了愣。下一刻,贊美聲就不絕于耳,鬧得雲伴鮮都心癢着去照鏡子了。
不得不承認,沈複此人真是獨具慧眼。
還是說……他不過是瞎貓逮着死耗子?
年輕的女子站在銅鏡前面露錯愕,那邊廂,雲以恒已經迫不及待地付了銀兩。
“真沒想到,咱家女婿挑衣服的眼光比女兒還好。”
娘啊……您這是有了女婿就不要女兒了嗎?
“是啊,這丫頭平日裏不愛打扮,現在有了賢婿坐鎮,咱們就不必操心了。”
爹啊……您老是不是也想得太多了些?
“岳父岳母過譽了,娘子天生麗質,穿什麽都好看。”
此言一出,還沒來得及腹诽的雲伴鮮就眼瞅着說話人噙着笑意走到了她的身前。
只見沈複不緊不慢地伸出右手,動作輕柔地替女子理了理因換衣而稍稍松散的發絲,然後近距離地對她揚唇莞爾。
雲伴鮮一邊微抽着嘴角,一邊就紅了耳根。
她必須認識到,自己眼下的心跳,已經完全超出了往常的水準。
這個家夥……幹什麽呢?!
想瞪沈複又不好當着自家爹娘的面瞪,雲伴鮮只得頂着一張略顯猙獰的笑臉,目不轉睛地仰視着男子柔和的眉眼。
識相的,就趕緊收回你的秋波!
沈複似乎可以從女子的美目中讀出如上警告,可他卻佯裝無知地彎着眉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同她對視片刻,接着便一不做二不休地轉過身去,招呼老丈人和丈母娘離開了。
雲伴鮮覺得,她的臉就快要笑僵了。
可不管是她的父母雙親還是某個始作俑者,竟皆是毫無自覺——前者甚感欣慰地背過身去,後者則追随着岳父岳母的腳步走了沒兩步,又噙着笑意駐足回身,含情脈脈地向她伸來了一只手。
“娘子,我們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 尼萌是不是不喜歡看男女主調情【霧】T T
可是窩們也不能一天到晚鬥鬥鬥對吧 總要讓人夫妻倆熱絡熱絡将來好上榻對吧 然後夫妻同心其利斷金鬥起來才更帶勁對吧
☆、婦唱夫随
這一刻,雲伴鮮本該是生出一種拍掉某只爪子的沖動。
然而,老天爺似乎是嫌事情還不夠多,竟讓她在萌生“惡意”之前,先行留意到了某人伸到跟前的那只大手。
修長白皙,骨骼分明,細細一看,卻還是能發現幾處并不起眼的薄繭。
這只手,不像是出自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卻也不至于是風餐露宿之人的手。雲伴鮮凝神端詳着,心中細微的不悅漸漸被猜疑所取代。
這個人,究竟有着怎樣的過去?
一念乍起之際,雲家夫婦已然拿上了新衣、舊衣往外走了,沈複見女子遲遲沒動作,也不勉強,這就微笑着收回了自個兒的右手,輕聲催她快些跟上。雲伴鮮聞言趕忙回過神來,收斂了險些飄遠的思緒,擡腳跟上了家人的步子。
一家子出了成衣店,依舊是有說有笑的,雲家夫婦是為女兒、女婿的琴瑟和鳴感到高興,雲伴鮮和沈複則是各懷心思,不願讓旁人瞧出端倪。就這樣,四人和和美美地繼續逛着,卻不料換上漂亮衣裙的女子竟因平添了三分美色而招來了不速之客。
是以,當一個流裏流氣的年輕小夥冷不防往他們跟前一站時,他們幾個幾乎是毫無心理準備的。所幸雲伴鮮回神夠快,目睹那張還算眼熟的臉,她當即面色一沉,作勢就要挽着母親繞過他的身子。奈何來人顯然是來找茬的,他一眼看穿了她的動作,當場就一個箭步擋住了她們娘倆的去路。
雲伴鮮駐足冷冷地看着他,同樣認出了來者何人的雲以恒也難得皺起了眉頭,三步并作兩步走到了妻女的身邊。
“趙家公子,有事嗎?”
“是雲世伯啊。”來人皮笑肉不笑地沖雲以恒行了個抱拳禮,一雙賊眉鼠眼卻很快就轉回到女子姣好的面容上,“沒事兒就不能找鮮妹妹聊聊天嗎?”
輕佻的話語字字入耳,被無禮打量的雲伴鮮只覺多聽半字都會犯惡心。她不像她的父親那般,尊崇“來者都是客”,因此二話不說只賞了來人一個白眼,擡起一只腳就要往前走。
“诶——”
“趙公子,”來人剛要厚顏無恥地截住她,站在後頭的雲以恒就張嘴叫住了他,“小女已經成婚了,趙公子若再糾纏不清,怕是于禮不合。”
不卑不亢的一句話才剛出口,面色不善的男人就咧開嘴嗤笑一聲。
“本公子知道啊?不就是個乞丐嗎?在哪兒?在哪兒呢?”他得意洋洋地說着,故意伸長了脖子,裝模作樣地探了探頭,“鮮妹妹都回來了,怎麽也不把姑爺帶出來溜溜?難不成……是新姑爺他長得太黑、太醜,或者身上的臭氣還沒洗幹淨,所以不好意思出門見人?”
語畢,他還樂呵呵地沖着身後的跟班看了幾眼,兩個跟班自是忙不疊哈哈大笑起來,附和着給自家主子造勢。
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的是,雖然前半段話叫雲家人有些吃驚,但後半段話,卻完全未能達到他們預期中的效果。
太黑太醜?臭氣沒洗幹淨?這個趙家的小兒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只長身子、不長腦子。
被逗樂了的雲伴鮮眸光一轉,好整以暇地注目于兀自眉開眼笑的男人,須臾,她松開了母親的胳膊,回身将始終未置一詞的沈複拉到了前頭。
“給趙公子引薦一下,這就是我家相公。”
适才居然分毫沒想過這一茬的男人怔住了。
雖然他剛才不是沒有看見這個走在稍遠處的陌生男子,但是……又黑又醜?又髒又臭?指不定還滿臉皺紋、麻子?
目瞪口呆地注視着眼前高大英俊的男子,趙公子一時間竟忘了言語。
倒是被拉到衆目睽睽之下的沈複先行微微一笑,朝着他拱手作揖道:“在下見過趙公子。”
清潤悅耳的嗓音不急不緩地傳至耳畔,趙公子只覺耳朵都快打結了。
這……這……這是乞丐?傳說中皇宮貴人用來懲罰雲伴鮮的乞丐?!
實際上是舌頭業已開始打結的趙公子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裏,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瞪視着面色如常的美男子。
“趙公子,既然今日你我偶遇,我相公也剛巧在這裏,那我便擇日不如撞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了。”這時,雲伴鮮同樣動聽的聲音冷不防蹿了進來,竟叫他微微打了一個激靈,“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趙公子對自己的相貌是極有自信的,想當年你意圖向我爹提親的時候,曾經撂下狠話,說除非我找着了一個比你更英俊的男人嫁了,否則,我雲伴鮮遲早是你趙家的人。”她特地頓了一頓,觀察着男子精彩變幻的表情,“現如今,趙公子若是還執意堅持的話,不妨回娘胎裏改頭換面了,再來找我吧。”
話音落下,趙某人傻了,雲伴鮮樂了。
“告辭。”
她言笑晏晏地收了尾,便昂首挺胸地挽着沈複邁開了步子。雲家夫婦見狀,只得對被打擊了的趙某人表示了丁點兒的同情,然後就跟着舉步向前了。
誰料,就在他們走出一丈開外之時,猝然還魂的男人卻大聲叫住了年輕的女子。只見他氣勢洶洶地追了上來,作勢就要去抓雲伴鮮的胳臂。
是可忍,孰不可忍?
說時遲那時快,一只有力的大掌突然半路殺入,趕在他觸碰女子之前攥住了他的手腕,令他疼得哇哇直叫。
雲伴鮮詫異地看着面無漣漪的沈複,心中暗嘆于他驚人的力道,卻礙于事有輕重緩急而收斂了流露在外的驚愕之色。
她蹙眉面向了不速之客,壓低嗓音卻義正詞嚴道:“趙公子,話,我已經同你說得很清楚了,此外,我必須要提醒你,我爹雖已不再為官,但到底曾是當今聖上的伴讀,而我,如今也深得皇上賞識,為宮中第一禦廚。趙公子要是再糾纏不休的話,我可不敢保證,令尊的仕途會不會受到什麽影響。”
此言一出,男人那張因疼痛而扭曲的臉這才登時變了顏色。
将這一幕盡收眼底,沈複也适時地松開了手掌,不過,他看都沒看男人一眼,就徑自重拾一臉溫和的笑意,視線相繼掠過雲家人的臉:“岳父,岳母,娘子,我們走吧。”
說罷,他還不忘擡起手臂護着自個兒的新婚妻子,在雲家夫婦贊許的目光中與之一同轉過了身子。
待到一家四口終于漸行漸遠,而那不速之客也沒再敢追着滋事之後,雲夫人才忍不住抱怨了幾句。
“夫人不必在意,那趙小公子雖然游手好閑,但還不至于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來,你看,他哪次來找鮮兒,哪次不是被鮮兒諷得節節敗退?”嘴上安慰着自己的發妻,雲以恒卻笑着看了看面色如常的沈複,“更何況,如今有了沈複保護鮮兒,你啊,就別擔心啦。”
心愛的夫君都發話了,且字字句句都是實話實說,雲夫人自然不可能不買賬,她這就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