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太自信……太自信了……
失魂落魄地回到四四方方的牢房中,女子抱着膝蓋倚牆而坐,腦中是不斷閃現的記憶畫面。
她已經失去過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
那将她養育成人的父母雙親啊,她真的只能用這種方式來報答他們了嗎?
不……不……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對,對!眼下還不是輕言放棄的時候,會有辦法的,容她想想,容她好好想想……
是日,天色漸變漸暗,有人獨自一人絞盡腦汁,有人身處華屋衆人矚目。在衆太醫憂心忡忡的注目下,雲以恒面不改色地飲下了一碗又一碗的湯藥——當然,在此之前,他業已喝下了從三皇子體內放出的毒血。
三個時辰過去了,男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人也從原本的挺身站立變到不得不扶着桌沿而坐。屋裏候着的太醫皆是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不是埋頭專心配制解藥,就是凝眉替其號脈。
直至喝下不知道第幾碗湯藥的雲以恒猝不及防地吐出一口黑血,那觸目驚心的粘液才終是叫皇帝按捺不住。
“以恒,你當真不怕死嗎?”
這個問題,早在皇帝同意昔日舊臣為其子試毒之前,他就已經問過了,當時男子給出的回答是:“草民為證小女清白,死也無憾。還請皇上……明察。”
現如今,已然因毒素侵擾而氣喘籲籲的男子依舊初衷不改:“皇上……您愛子心切……草民也護女心切。只望皇上事後……能夠明察秋毫,還小女自由無罪之身……”
是啊,他又不是蠢的,怎麽會不曉得,一旦飲下了三皇子的毒血,再為尋出正确的解藥而服用無數湯藥,那他這條命,也就等于交代在這鐵壁高牆之內了。除非,除非老天垂憐……啊,不,即便老天垂憐,他怕是也只能在臨死前見上女兒最後一面了。
然而,事到如今,除了豁出老命以擔保女兒的清白,除了以二十年前的情誼喚回帝王對他們父女的那一點點仁慈,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可以救下雲伴鮮的辦法了。
只是……只是啊……他這一去,女兒不知得有多痛苦、多內疚,還有……還有他心愛的結發之妻,他若是不在了,誰來照顧她?
思及此,雲以恒只覺進入口中的藥汁又苦了幾分,可他還是眉頭都不皺一下,舉着藥碗,一口豪飲而盡。
Advertisement
一身明黃的帝王面沉如水地凝眸于他,終究是心生不忍,閉上眼別過了腦袋。
夜,越來越沉。燭光将盡,天卻未明。雲伴鮮不知道自己已經紋絲不動地在地上坐了多久,只感覺到這夏末的黑夜,竟是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視的寒意。
誠然,她足足苦思了一整夜,卻仍是沒能尋出兩全其美之法。她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她救不了自己,只能靠着這身子,換來父母雙親的一世平安。
人定,難以勝天。
她已別無他選。
因靜坐不動而變得麻木的臉頰,忽然因心生此念而微微一動。女子仰頭迎上牢外似有似無的晨光,勾唇阖上了雙眼。
與此同時,印堂青黑的雲以恒正被人背着帶出宮門,火急火燎地送上馬車。車輪一路疾馳回府,雲府家丁大驚失色地從外人手中接過昏睡的主子,一面扯開嗓門喊着“夫人夫人!老爺回來了!”,一面腳底生風地把人往屋裏送。擔心了整整一晚的雲夫人聞聲慌忙跑了出來,其腳步之快,致使身後的丫鬟都有些跟不上了。
“老爺!?老爺!”直至婦人驚睹了夫婿面呈菜色、不省人事的模樣,這才瞠目結舌地頓住了步子,難以置信地看向府中家丁,“怎麽回事?!老爺怎麽會變成這樣!?”
“小的……小的也不知道啊!人從宮裏送回來到時候,就已經這樣了,宮裏的人什麽也不肯說啊!”背着雲以恒的家丁也從沒見過自家老爺如此糟糕的情況,當即就急得快要痛哭出聲。
幸而衆人皆是六神無主之際,同樣一整晚沒睡的沈複及時趕到了,身為醫者的敏銳令他頭一個冷靜下來,指揮着一行人将雲以恒送回房裏,助他救治病人。
可惜,當他凝神替雲以恒診了脈後,他本就忐忑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沉到了底層。
五毒散——他曾在醫書中讀到過這種複雜的毒藥,必須要有毒物的調配順序,才能逆向行之,制得解藥。
但是,岳丈的狀況似乎不光是中了毒這麽簡單。
沈複愁眉緊鎖地轉向将人背進雲府的家丁,問:“知道老爺這是怎麽了嗎?”
家丁哭喪着臉,把方才對雲夫人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沈複聽罷,眉頭自是擰得更緊了。
沒有任何線索。他甚至不清楚雲以恒是如何中的毒,根本無法施救。
“沈複,沈複!老爺怎麽樣了?你救救他,救救他!”
男子擡眼看向已然淚流滿面的岳母,張嘴卻欲言又止。
那樣殘忍的消息,他要如何說得出口?
不料,就在沈複左右為難之時,床榻上的雲以恒卻忽然呻吟着睜開了眼,頃刻間點燃了所有人的希望。
“老爺?老爺!?老爺你醒了?!”
“岳父?岳父你快告訴我,你是怎麽中的毒?!”
面對妻子、女婿關切焦急的詢問,撐開眼皮的雲以恒卻只示意他們将他扶起。
雲夫人與沈複趕忙一個扶起他的身子,一個替他擺好枕頭,使他得以喘着粗氣半躺在榻。下一刻,年近半百的男子吃力地揚了揚唇角,氣若游絲地張嘴道:“鮮兒,鮮兒遭人陷害……我為救她,唯有如此……你們……不要怪她……”
雲夫人聽着,眼淚轉眼間就流了下來。
“岳父放心,這個我們知道。你先告訴我們,你到底是怎麽中的毒?”
沈複急急奔向當務之急,雲夫人聞言則是連連颔首。
可是,當事人卻只微笑着搖了搖頭,将視線挪到了婦人滿面淚痕的臉頰上。他虛弱地向她伸出了手,很快便與她兩手相握。
“夫人……照顧好自己,要開開心心的……”
他不能陪她了,真是舍不得……
“不,不,老爺……老爺……”
他在說什麽……在說什麽啊……
雲夫人隐約意識到什麽的時候,男子正将含笑的目光投向稍遠處的另一人。
“好好待鮮兒……別讓她……一個人……”
他還想再囑咐些什麽,卻發現沈複鄭重點頭的畫面在他眼前漸漸暗了下去。
人生……真是太短。
他還沒有抱上外孫哪……老天爺就要收了他的性命了。
雲以恒想要對着親人笑一笑,卻再也使不出半分氣力。
片刻,他握着妻子柔荑的手頹然松了開。
“老爺?老爺?!老爺!!!”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留言的那位親,打包給你的太子哥收到了嗎?
☆、分崩離析
當雲伴鮮衣冠不整地飛奔至雲府後院時,聽聞的就是那一聲凄厲的哀號。
她不由自主地頓住了腳步,整個人在院子裏怔了片刻,這才如夢初醒似的,發了瘋地奔向父親的卧房。
等到屋內一群人紛紛看向突然出現的雲家小姐時,她的眼裏卻只有那個躺在母親懷裏雙目緊閉的父親。
“爹……”她呆呆地動了動唇,腳下毫無自覺地動了起來。
此時此刻,所有跪在地上的雲府中人仿佛都已經被她視而不見,她只看得見那個面色青黑的男子,看得見他寂靜無聲的模樣。
“爹……”她依舊喃喃喚着,終于在不知不覺間行至床前。
雲伴鮮慢慢地跪了下來,一雙睜大的眼卻自始至終仰視着父親安詳的容顏。她顫抖着伸出手去,卻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搖晃起來。
“爹,爹?”
男子沒有反應。
“爹?爹,我回來了,你……你這是怎麽了?你醒醒啊,睜開眼睛看看我啊……爹,爹……”
男子依舊沒有反應。
垂手立在床邊的沈複有些看不下去了,舉步走到女子的身邊,輕輕拉住了她的手臂。
“岳父……已經去了。”
雲伴鮮猛地扭頭看他。
通紅的眼眶映入眼簾,叫男子再也說不出第二句話。直到始終懷抱着雲以恒的雲夫人遽然恸哭出聲,他和女子才不約而同地回過神來。
“娘?娘?!”
痛失夫君的婦人突然間暈了過去,這讓屋子裏霎時亂作一團。雲伴鮮同樣承受不住突如其來的喪父之痛,竟然只大驚失色地扶着她的母親,記不起要如何正确地處理。幸而沈複雖也難過卻仍保持着冷靜,這才又一次充當起了雲家臨時的中流砥柱。
不知過了多久,充斥着哭泣聲的屋子漸漸變得安靜。雲伴鮮魂不守舍地坐在母親的床榻旁,身邊是雙眉微鎖的沈複。
她知道,她不得不接受父親已然辭世的現實,可她不明白,事态緣何會在一夜之間惡化至此。
誠然,今晨,她本是痛定思痛,打算答應太子昨日開出的條件,卻不料還沒迎來那陰險小人,她就收到了皇帝将其釋放的口谕。她不曉得事情怎就突然峰回路轉,直至皇帝身邊的福壽公公親自領着她走出天牢,告訴她趕緊回家看看。
那一瞬間,一種不祥的預感便已湧上心頭。
“想來是有人陷害了你,而岳父……為了保你平安,便主動提出……要為三皇子試毒。”
氣氛壓抑的偏房內,沈複結合雲家父女所言,遲疑着道出了自己的推測。語畢,他便憂心忡忡地看着神情恍惚的雲伴鮮,半晌不再言語。
心中有不少疑問,想要向她确認,可眼瞅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他實在是開不了這個口。是以,他只默默無言地陪着她,直到昏迷不醒的雲夫人忽然有了動靜。
聽到細微的呢喃,雲伴鮮幾乎是猛打了一個激靈,然後才将注意力集中到婦人的身上。
“娘?娘?”她不自覺地站起身來,俯視着雲夫人雙眉微鎖的面容,口中不住地呼喚着。
沈複也湊近了看着,目視面色蒼白的婦人驀地睜開了眼皮。
雲夫人瞪大了眼,猝然起身,雲伴鮮伸手去扶她,卻被她反過來攥住了一條手臂,急急詢問起雲以恒的去向。
雲伴鮮抿唇難言,可最終還是不能不道出既已發生的現實。
“爹已經……已經不在了……”
雲夫人雙目圓睜着凝眸于她,片刻後就一下子紅了眼。
“你騙我!!!”
“娘……”
“我不是你娘!”
話音未落,平日裏溫婉慈祥的婦人竟猛地将女子往後一推。毫無防備的雲伴鮮當場一個踉跄往後跌去,幸虧有沈複眼疾手快地上前攙扶,才沒叫她摔倒在地。
然而,被男子扶穩的雲伴鮮卻全然感受不到來自身後的助力,她驚疑不定地注視着母親倏爾湧出怨怒的眼,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孩子!現在又害死了我的夫君!你這個喪門星!天煞孤星!!!”
可就是在她難以置信的注目下,昔日疼她、護她的母親卻怒不可遏地擡起一只手來,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裏地痛斥了一番。
雲伴鮮徹底懵了,沈複也不禁傻了眼。
他目瞪口呆地看向身體僵硬的女子,耳邊傳來了婦人撕心裂肺的哭聲:“老爺……我的夫君啊……啊啊啊……”
他又不由自主地眸光一轉,同妻子一道,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榻上的婦人,半晌無法言語。直至女子不自覺地掙開了他的手,一步一步挪到了雲夫人的床前。
雲伴鮮戰戰兢兢地伸出雙手,卻只換來了雲夫人雙目通紅的怒視。
“走!我不要見到你!!!”
雲伴鮮伸出的柔荑硬生生地僵在了半道上。她紅着眼凝眸于婦人悲痛欲絕的臉龐,兩瓣朱唇不受控制地顫動起來。
須臾,她看到對方淚流滿面地別過腦袋,終是徹底清醒。
她的母親,不,是她的養母……都記起來了。
雲伴鮮垂眸站起身來,一語不發地走向房門。意外目睹了這一切的沈複看看她再看看雲夫人,最終三步并作兩步地追了出去。出了屋子,他低聲吩咐一個丫鬟照看好自己的岳母,便皺着眉頭跟在了妻子的身後。盡管一路跟了許久,他卻始終看不懂她要去哪兒。
毋庸置疑,她已經被雲夫人的一席話給刺傷了。而這個雲家,似乎也藏着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
如是作想的沈複蹙眉望着女子的背影,在她将要被門檻絆到的一剎那,伸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雲伴鮮回頭對上他寫滿憂慮的眉眼。
他沒有問她,只是一直跟着她。
腦中閃過無數陳舊的畫面,她不知怎麽的,倏爾潸然淚下。
沈複沒想到她會在他面前流淚,一時間竟也不自覺地愣了愣。所幸他很快就緩過勁兒來,輕輕将人攬入懷中。
“想哭便哭出來吧,我陪着你。”
話音落下,從不認為自己會輕易在人前落淚的女子真就失聲痛哭起來。沈複不清楚該如何安慰,唯有極具耐心地輕拍着她的背脊,希望能借此讓她好受一些。
後來,他才得知,他的妻子其實并非雲家的女兒。
“爹和娘,實際上是我的舅父、舅母,在我六歲那年收養了我。本來,娘應該有一個自己的孩子,可就在我被爹認為養女的那一天,娘懷着孩子獨自在家,卻不留神跌了一跤……那個孩子,當時已經有七個月大了,手腳都長齊全了……娘傷心過度,昏睡了整整三日,醒來後就什麽都不記得了,甚至将我誤認成她的女兒。但是,她說得沒錯,如果那天爹沒有去外頭接我,就不會留娘一個人在家,如果不是她大着肚子卻沒人照料,就不會發生那樣的意外……”言說至此,淚痕已幹的女子又一次淚如泉湧,“确實是我間接害死了她的孩子……如今又……”
“別說了。”越聽越按捺不住的沈複冷不防張嘴打斷了她的話,一臉疼惜地握住了她的手掌,“不是你的錯,別說了。”
四目相對,女子淚眼朦胧。
須臾,她默然轉移了視線,擡手抹去了兩頰的淚水。
沈複看着女子竭力将眼淚往肚裏咽的模樣,想要問及她的親生父母,卻終究是沒能開口。
是日,雲府白绫高挂,一片愁雲慘淡。府中衆人皆披麻戴孝跪于靈堂,送亡者最後一程。
雲以恒猝然離世的消息,很快就在認識他的人群裏傳了開,素來關心雲府動向的江河海更是頭一個驚聞噩耗,二話不說便趕了過來。當他親眼目睹青煙缭繞的靈堂,親耳聽聞女眷們悲傷的啜泣,他才不能不相信,昔時的故友,竟然就這麽與世長辭了。
他滿懷悲痛地上了香,想去找雲伴鮮問個明白,可見她神色哀戚、恍恍惚惚,他也只好姑且收起了向其問詢的欲念,暗地裏尋了雲府的家丁打聽。奈何家丁也說不清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只曉得他小姐幾日前遭遇變故,老爺聞訊匆匆進宮,第二日一早回府後,就已然身中劇毒,回天乏術。
憑借數十年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經驗,江河海頓覺了然。
他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雲府,坐上馬車,徑直往宮中去了。
七日後,雲府當家出殡,棺木卻沒有移至墓地,而是于郊外以火焚化。滿目的火光刺眼刺心,雲伴鮮目不轉睛地看着,看着養父的遺體在烈焰中化為灰燼,看着歷歷在目的往事于眼前一點一點分崩離析,塵封已久的恨意終于破繭而出。
而就在當天午後,府裏的丫鬟突然心急火燎地跑來告訴她,說是夫人要帶着老爺的骨灰回老家。
雲伴鮮聞言并不驚訝,像是早就有所預料似的,面無漣漪地吩咐丫鬟下去備車。沈複在一旁默默地站着,想張嘴說點兒什麽,卻又最終收了口。
是日,天空蔚藍,萬裏無雲,如同她來到這個家的那一日一般明媚。雲伴鮮咬着唇出現在養母的面前,依依不舍地望了望婦人緊緊抱在懷裏的骨灰盒。然而,雲夫人卻好像沒看見她似的,徑自不緊不慢地轉過身去,擡腳意欲跨上馬車。
“娘……”雲伴鮮終是忍不住喚了一聲,令面無表情的婦人頓住了腳下的動作。
“你娘早就死了,我們雲家……沒有女兒。”
寥寥數語,冷漠至極。雲伴鮮默不作聲地聽着,眼眶裏情不自禁地泛出了濕意。
也許,這才是其養母應有的姿态——十二年來她得到的慈愛與呵護,全都是這位舅母的一場錯付。
如今,是該她醒,是該她還了。
車轱辘毫不留情地轉了起來,車內人悄無聲息地流下了兩行清淚,車外人卻已擡手拭去了溫熱的液體。
雲伴鮮對着那漸行漸遠的車辇跪了下來,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然再擡頭時,她濡濕的眸中已是一片肅殺。
沉睡多年的種子,終究是在她心底生了根,發了芽。
她知道,那些承歡膝下的日子,從此再也與她無緣。
作者有話要說: “分崩離析”一般用來形容國家或集團分裂瓦解,可是,在這一章裏,實在是沒有其他詞能像它這樣深刻地描述我的感受,所以,就允許我“用詞不當”一下吧。
另,我的文下終于也有評論被吞了——那樣和諧的以及說正事兒的評論,能請吐還給我嗎?
☆、一紙和離
雲夫人走了,帶走了雲以恒的骨灰,亦帶走了雲家宅院裏僅存的溫暖。
雲伴鮮做主,将府裏過半的丫鬟、家丁都遣散了,該給錢財的給了錢財,該幫忙找出路的幫着找了出路,剩下兩三個在雲府幹了好些年的,都被她千叮咛萬囑咐了,派去跟随雲夫人,繼續照料其生活起居了。至于胡管家,他本就是從老家跟來的,這一次便索性跟着回去,一路上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就這樣,原本并不寬敞的雲家大院一夜之間變得空空蕩蕩,只留雲伴鮮、沈複夫妻二人,大白天裏都靜得有些可怕。
是夜,六月将盡,暑氣将退,沈複忽然看見雲伴鮮開始收拾東西,自是忍不住問她這是要去哪兒。誰知道,等她一言不發地拾掇完了,竟不聲不響地取來一張寫了字的紙,面無表情地将之交到他的手中。
男子疑惑不解地接過紙展開一看,一筆一劃寫得清清楚楚的“和離”二字,首先就映入了他的眼簾。
“你這是作何?”他皺起眉頭将紙擱在桌上,擡頭眼珠不錯地瞧着女子的臉。
“如你所見,你我和離,兩不相欠。”雲伴鮮神色淡淡地說着,并不作解釋。
“為什麽突然要與我和離?”
“……”雲伴鮮抿唇不語。
“就因為你想為你爹報仇?”
孰料下一刻,沈複居然一語道破天機,短短一句話便猜中了她心中所思。
雲伴鮮不禁擡眼看他,眸中閃過一道精光。
“岳父是在宮裏出的事,陷害你的人肯定也在宮中,而且……十之八九,是個極有權勢的人。”
沈複兀自不緊不慢地說着,雲伴鮮依舊一言不發地聽着,不過,她看他的眼神裏,顯然業已多出了幾分探究之意。
“可是,我想問你,你認為,以你現在的能耐,有可能替你爹報仇嗎?”
“所以我才必須與你和離。”
“就因為我給不了你能和仇人抗衡的身份地位?”
他竟然把什麽都看透了……
女子抿緊了唇,借着燭光凝視着男子鎮靜的眼眸。
“既然你都已經猜到了,那我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了。”須臾,雲伴鮮冷不丁側過身子,下意識地挺起了胸膛,“陷害我的人,的确是宮中顯貴,憑借一般人的權力、地位,根本動不了他半分。”
“那你打算如何報仇?進宮?當上皇帝的妃子?”
“不。”那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如今也算是她的半個仇人,倘若沒有他的昏庸暴戾和是非不分,她就不會身陷囹圄,她爹也就不會以身犯險,最終命喪黃泉,“舊的時代很快就會過去,人要向前看。”
話音落下,沈複禁不住面色一凝。
她這話的意思,簡直就是……
“難不成……你要嫁給太子?”
此言一出,女子遽然咧嘴冷笑。
“那是我的殺父仇人,你讓我嫁給他?”她索性毫不避諱地告知這一實情,徹底斷了對方這可笑的猜想。
沈複聞言,眉心微動,幹脆張嘴追問道:“那你要怎麽辦?總不見得……是看中了那個體弱多病、不問朝政的二皇子?”
誠然,皇帝被她排除在外,太子又是她的仇人,三皇子也已無心插柳地害她至此,整個皇宮上下,就只剩下一個不問世事的二皇子,算是與她沒有什麽瓜葛了。
可以感覺到沈複徑直投來的目光,雲伴鮮面不改色地眯了眯眼,思忖片刻後,她便側過腦袋,泰然自若地與之四目相接。
“我的事,你不必再管。”
沈複當然不可能就此罷休,不過,他看得出女子不願多言,是以也不再逼問,而是直截了當地拒絕了其和離的請求。
前路受阻,雲伴鮮自是皺了眉頭,問他為什麽。
面對女子不太和善的臉色,被責問的沈複氣定神閑地答曰:“若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你的原話是這樣的:要是有朝一日,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有了心上人,你我即刻和離,好聚好散,我不會攔着你,你也別纏着我……那麽我問你,現在,你可有了心上人?”
雲伴鮮沒料到,他會用這個理由來回絕自己,噎了一小會兒後,她只得一本正經地反駁說:“今時不同往日,你覺得,如今我還有那風花雪月的心思嗎?”
“沒有正好,你我便不用和離了。”豈料沈複聽罷,竟然老神在在地一拂袖子,将結論扯到了對他有利的一面上。
雲伴鮮差點被他氣笑了。
“你是裝傻還是真傻?”
“我不傻。”
“你……”
“你意圖與我‘分道揚镳’,理由無非有二,一是找個有權有勢的男子改嫁,好借着夫家的身份,奪得與太子叫板的資格,二是從此可以獨來獨往,毫無顧忌地行事,不必被我這個無用之人拖累。”
雲伴鮮還想駁他幾句,奈何話剛起頭就被他搶了過去——沈複甚至一針見血地指出了她與之和離的兩大目的,讓她壓根無從辯駁。
只是……他分明說着挺有自知之明的話,可是這語氣裏,怎麽聽不出半點兒自卑的意味?
心下雖略有納悶,面上卻未嘗流露半分,雲伴鮮好整以暇地擡了擡下巴,面色不霁地表示:“你說得沒錯,那麽,既然你都猜出了我的想法,又何必要以你這無用之軀來礙我的事?”
此情此景下,她也沒這份善心同沈複客氣了,是以,她當機立斷,認可了他對他自個兒“無權無勢、無才無能”的評價,試圖逼得他知難而退。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面對她語氣冷硬的質問,沈複卻只莞爾一笑。
“你怎就斷定,我只會成為你複仇的障礙?”
雲伴鮮聽了這話,先是一愣,而後毫不客氣地勾起了唇角。
“你不過是一介布衣,如何能夠幫得了我?”
是了,養父的死,已經給了她一個無比深刻又沉痛的教訓:在這個以皇權為尊的時代裏,一個人若是想要真正立足,不被他人随意傷害,就必須擁有足夠大的權利以及足夠高的地位。那些她曾幾何時還認為可有可無乃至視為浮雲的東西,卻恰恰是她護得自身與他人一世平安的不二法門!
“眼下,我的确只是個尋常百姓,不過你能确定,明年的今天,我會依舊如此嗎?”
雲伴鮮秀眉一蹙:兩月未見,他怎變得這般自信?自信到……她都快要不認得他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不會輕易就着了他的道。
“按照你的說法,似乎明年的今日,你就可以順利地走上仕途了?”她從容不迫地沖他笑了笑,于胸前錯起兩條胳膊,不留情面地拿話刺他,“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可以考慮不與你和離。”
沈複依舊笑得淡定,須臾,他不慌不忙地拱起雙手,平靜地接話道:“那就請娘子你……靜候佳音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網站老是抽……更個新真是不容易。在此同大家先說一聲,如果看到我挂着“日更”的招牌卻停更了一天,那十有八九是網站抽得我沒法更。當然,我會盡可能避免這種情況的發生。
☆、同仇敵忾
這一下,雲伴鮮笑不出來了。她面容僵硬地看着沈複垂手而立——接着竟擡腳若無其事地往屋外去,傻愣了片刻後,自是忙不疊拿起被他擱置的和離書,追上去攔住了他。
“別在這兒跟我和稀泥!是男人就幹脆點,把這個給我簽了!”
“不簽。”
沈複連眉毛也不挑一下,斬釘截鐵地駁回了她的要求。
雲伴鮮怒極反笑。
“沈複!你別得寸進尺!我好好與你商量,是顧着你的面子!”
被怒目而視的沈複也笑了,可輕笑過後,他就猝不及防地收斂了笑意,一雙幽深的眸子直直地注視着女子的美目。
“我簽了,你會如何?你會馬上被複仇的欲望沖昏頭腦,會不顧一切地嫁與權貴,犧牲色相,犧牲尊嚴,一步一步爬到一個能與太子平起平坐的位置,然後趁其不備一刀捅了他,最後和他同歸于盡,去黃泉路上見那為你丢了性命的養父?”
擲地有聲的一番诘問未盡,雲伴鮮已然不由自主地變了臉色。
她并未能夠未蔔先知,在腦中勾勒出報仇雪恨的藍圖,卻神奇地從他的寥寥數語中,預見到了可能上演的未來。
“到那時,你以為,你會有這個臉面,去地下見那拼死護下你的父親?”
雲伴鮮僵着身子與沈複對視,半晌不能言語,唯有稍稍泛紅的眼眶和眼中朦胧的霧氣,似是出賣了她此刻的情緒。
“你爹臨終前讓我好好待你,是以,我沈複絕不會眼睜睜地看着你往火坑裏跳。”
沒錯,一時沖動能為她換來什麽?不外乎是一條死路罷了!
“聽好了,只要我在一日,就不會任你被仇恨迷了心智。”
“你是要我忘記殺父之仇,一個人快快樂樂地獨活嗎?!”
對方言說至此,誤以為他是在勸說她放下仇恨的女子自是毫無懸念地跳了腳。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她話剛出口,男子就篤定地揚起了嘴角。
“不,恰恰相反,我不但贊成你替岳父報仇雪恨,還會盡我所能,助你一臂之力。”
此言一出,雲伴鮮無疑頗為詫異,須臾,她便見沈複将視線投向遠方,聽他悵然若失道:“這些日子你不在府中,岳父、岳母始終待我親如一家,不論你我是以何種因緣結為夫婦,我都已經将他二老當做了自己的親人。”
說着,他不徐不疾地眸光一轉,倏爾變得銳利的目光這就不由分說地映入她的眼中。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于你如是,于我亦然。”
失去至親的痛苦,他也曾有所體會。反正,他二人目标一致,何不就此聯起手來,同仇敵忾?
“所以,你聽我的,給我一年的時間,也給你自己一個冷靜的機會。”在女子漸漸動容的注目下,沈複看她的眼神亦越發沉靜,“別忘了一句古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話音落下,雲伴鮮終于沒再反駁。沈複見她清醒了,便趁着一夜時光,同他的結發之妻促膝長談。
據他觀察,雲伴鮮是個寧可吃軟也不願吃硬的女子,是以,他并不貿然地同她硬碰硬,而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最後好歹是姑且打消了她與他和離的欲念。
而慢慢尋回理智的雲伴鮮也發現,這個把事情分析得頭頭是道的男人,似乎不是她原先以為的那般簡單。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不知何故,她的腦袋裏忽然就冒出這樣一句話。分明不怎麽合适,可它就是不由分說地冒了出來。
雲伴鮮覺得,她好像是該好好沉一沉心思,将這些日子發生的變故細細梳理一番了。
這樣想着,暫時按兵不動的女子于三日後迎來了宮中的傳喚。
她好不容易按下去的火苗,這就又不受控制地蹿了上來。好在沈複那張沉靜的面孔及時出現在了她的眼前,令她得以在一晃眼的工夫裏就做足了戲。她言笑晏晏地謝過前來傳話的太監,動作自然地靠了過去,悄悄往來人手裏塞了些許碎銀。
“公公可知,近來宮中情況如何?”
摸着尚且有點熱乎的銀子,聽着女子壓低嗓音的詢問,來人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人家身為宮廷禦廚,多日未能進宮,而今問及宮中事務,也在情理之中。他呢,不過是禦膳房派來遞話的,大家都是替萬歲爺辦事的,他承了同僚的好意,對她透露一些“瑣事”,也是無妨的。
“聽說三殿下已無大礙,太子爺查出,是前些天幾個被三殿下罰了的宮人對他懷恨在心,這才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對三殿下下毒。這會兒人已經辦了,不過……姑娘你到底是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