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膳房的半個領頭,你的地盤上出了這樣的事情……唉,上頭想留你,也難啊……”
雲伴鮮默默無言地聽着,唯有眸中寒意一閃而過。
“多謝公公提點了。”須臾,她噙着笑意輕聲說罷,就不慌不忙地後退一步,與來人拉開了距離,并作出一個“有請”的手勢,“公公請。”
目視來人不着痕跡地将銀錢藏入袖中,然後若無其事地轉身邁向雲府大門,雲伴鮮才沉下臉來,回頭看向身後的沈複。
“我去去就回。”
“萬事小心。”
兩人各自颔首,交換了眼神,便是一去一留。被召入皇宮的雲伴鮮并未能得見天顏,甚至都沒有見到任何皇親貴胄,只在禦膳房領了一道被免職的命令,就被喊去收拾收拾滾蛋了。
看來,皇帝是不準備留她了。
只是,這其中的恩怨虛實,他又了解了多少呢?
雲伴鮮不會那麽天真,認為皇帝是看在雲以恒的面子上,為了保護她今後不再受擾而将她送離皇宮——比起這種說法,她更相信,他是為了把她同他的兒子們隔開,才會寧願抛開自個兒的口腹之欲,把她這個深得其心的禦廚給棄了。
畢竟,找到能合他口味的廚子,不是一件特別困難的事,但要他因為一個廚娘而丢了皇家的顏面,壞了父子的情義,那他是決計不會答應的。
所以,身為他昔日的奴才,她應該本着一顆忠誠仁義之心,理解他的苦楚難處,感謝他的不殺之恩?
呵。
自顧自地思忖至此,雲伴鮮倏爾勾唇冷笑。
她已經看透了,自即日起,這皇家的人,不是她的仇敵,便是她的跳板。
☆、收拾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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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
眸色陰寒之際,正在整理私人物件的雲伴鮮忽而聽到一聲熟悉的呼喚。她扭頭一看,果然是她的徒弟大石頭。只見他紅着眼眶跑到她跟前,眼淚當着她的面就飙出了眼眶。
毋庸置疑,他業已獲悉了她被革職的消息,這會兒也顧不得手上的活計了,匆匆趕來見她“最後一面”。
眼瞅着大徒弟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雲伴鮮心裏有感動、有無奈,但最多的,還是啼笑皆非。
“好了,又不是這輩子再也見不着了,哭什麽……”
這小夥子雖然只比她小上一歲,可鑒于她的真實年齡以及他愣頭愣腦的性子,她在他面前不由得就拿出了長輩了架勢,反正他倆也是師徒關系,不礙事。
“師傅……嗚嗚……師傅……”
“行了,你一個大男人,別哭了,多不好看。記着,往後我不在了,你自個兒多長個心眼,多加把勁兒,別給你師傅我丢臉了。”
“唔……嗚……”
大石頭咬着嘴唇使勁兒地點頭,可惜忍了沒一會兒就又失聲痛哭起來。
雲伴鮮見狀,苦笑着搖了搖頭,轉身執起一本菜譜,将之遞到了徒弟的面前。
“這是我前一陣新尋的菜譜,裏頭有幾個菜還挺有意思,你拿去好好琢磨琢磨,争取搗鼓出幾個新的菜式。宮裏的貴人都喜歡新鮮的玩意兒,你若一味墨守成規,沒有自己的獨創,是闖不出名堂來的。”
小夥子一見跟老本行有關的寶貝,又是師傅親手給的,自是一下子止住了淚水,可一從女子手裏接過菜譜,想起師傅這怕是最後一次指點他了,他又禁不住淚如泉湧。
雲伴鮮無語,但考慮到這大徒弟也是真心舍不得她,便不再計較,任由他哭了個夠。
約莫過了半柱香的工夫,大石頭緩過勁兒來,問雲伴鮮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後者不便與他詳談,只關照他今後安守本分地做事,然後又叮囑了些往後須得注意的事項,就拿着整理好的包袱,同他一道出了卧房。
這時,擦幹眼淚的大石頭突然記起一件事,他告訴雲伴鮮,她不在宮中的這幾日裏,三皇子曾多次派人來打聽她的情況。
雲伴鮮聞訊不由頓住了腳步,可最終,她卻只一言不發地回過頭去,盯着自己住了多年的屋子看了好一會兒,随後就重新目視前方,毫無眷戀地邁開了腳步。
師徒二人一路往宮外去,路過禦膳房時,不少廚子和宮人都特意前來相送。雲伴鮮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人緣這麽好,饒是惹上了天大的麻煩還被趕出宮去,也有人不忌諱地跑來為她送行。
只是,當她在人群裏目睹了範簡那張意味深長的臉時,她感動的情緒裏還是免不了摻入了些許雜質。
眼見他們的另一個頭目——不,應該說是如今他們唯一的頭兒來了,禦膳房裏的一行人只得作鳥獸散,給身居從三品的範簡讓了道。雲伴鮮面不改色地目視其步步走來,心裏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觸。
他若是來看她笑話,她祝他前途無量便是;他若是來好意相送……這好像不大可能吧?
人群散得差不多了,興許是來找茬的也已站到了自個兒的身前,雲伴鮮好整以暇地注目于面帶微笑的範簡,不動彈也不說話。
“怎麽要走了,也不知會我一聲?”
知會你做什麽?提醒你來擠兌我麽?
範簡似乎可以從女子的眼神中讀出這樣的回答。
他也不氣惱,兀自笑得千嬌百媚:“你走了,哥哥我可是要寂寞的。”
雲伴鮮斜睨他一眼,冷淡道:“別說得我們倆好像很熟的樣子。”
“我們不熟嗎?每天一起對着煮沸的熱水和油鍋,不是早該熟了嗎?”男子煞有其事的冷笑話,只叫女子當場抽了抽嘴角。
“我不在了,你該高興才是。”須臾,她也不避諱地說着,神色淡淡。
“可我沒覺着高興啊?”範簡兩手一攤,作無辜狀。
雲伴鮮決定不再跟他閑扯,這就眯着美目看了他最後一眼,一邊轉身一邊說:“我走了,範大廚好自珍重。”
她倒是沒抓住這最後的機會諷刺他一把。
範簡笑眯眯地瞧着女子的背影,忽而張嘴問道:“你還會回來的吧?”
雲伴鮮聞言駐足,面無漣漪地扭頭看他。
“我是說,以另一種身份。”她聽見他這樣說。
雲伴鮮又眯了眯眼。
另一種身份?他當她是長今妹子嗎?
心下可有可無地腹诽了一句,她不緊不慢地別過腦袋,擡眼望向澄澈無垠的天際。
“這不是個好地方。”
如果可以,她寧可一輩子遠離是非。
可惜,今非昔比,縱使前路荊棘叢生,她也将義無反顧。
“确實不是個好地方呀……”範簡聽罷,悠悠地感嘆着,視線亦是徑直投向了遠方,“人心複雜,敵友難辨。表面上的死對頭或許不會把你怎樣,倒是平日裏看起來素無沖突的,反會暗地裏害得你家破人亡。”
男子話音剛落,雲伴鮮就猛地轉過身去,眼珠不錯地凝眸于他。
範簡顯然也已察覺——或者說早已預料到她的反應,這便不慌不忙地收回目光,與她四目相接。
下一刻,他突然毫無預兆地聳了聳肩。
“我只是感慨一下。”
雲伴鮮哪裏相信?他方才的一席話,分明就是話裏有話!
“你知道什麽?”女子壓低了嗓音,睜大了眼睛,甚至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主動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什麽也不知道。”可惜男人只大大方方地挑了挑眉又攤了攤手,依舊是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
“你……”雲伴鮮還想追問什麽,可轉念一想,憑着範簡那奸詐狡猾的性子,他若不肯說,她就算逼死他也沒用,便也只得收斂了起伏動蕩的心緒,沉下臉來看着他,“那就多謝你的‘感慨’了。告辭。”
雲伴鮮可不相信範簡當真只是在感慨——連“家破人亡”這種詞都用上了,說的可不就是她嗎?
顯然,他是知道了什麽,才會在她面前道出那樣一番話。至于他是從何得知又是出于何種目的才給她暗示,恕她眼下尚不得而知。
一路行至宮門附近,雲伴鮮冷不防停下了腳步。她回眸望着那金碧輝煌的宮殿,心中忽而一片唏噓。
不論那範簡是敵是友,他有一句話,卻是說得極為在理。
人心複雜,敵友難辨。
在這個随時都有橫禍飛來的皇宮裏,誰又能笑到最後呢?
眸光流轉,女子揚唇莞爾。
她雲伴鮮并不指望做一個終極贏家,只求能夠笑到仇人血債血償的那一天。
如此思量着,她平複了微微翹起的唇角,扭頭重新邁開了腳步。誰知,才走出去沒多遠,身後就忽然傳來了飄忽不定的呼喊。依稀聽見有人在喊她,雲伴鮮便停下腳步,回頭去探。
不久,目光鎖定的女子就禁不住面色一沉。
☆、夫妻同行
映入眼簾的,是跑在前頭的兩個太監,他們一邊拼了命地追着她,一邊招着手喊她停下。相隔太遠,她看不清那兩人的面孔,但是,她卻一眼認出了他們身後那個由人扶着、一路疾走的少年。
三皇子來見她了,這讓她突然覺得無比的可笑。
她不曉得他是如何打聽到她要離開的,也不清楚皇帝有沒有命人封鎖消息,她只是覺着,反正人也來了,自己避而不見,似乎也不太好啊。
眸中溢出的笑意越來越冷,女子從容不迫地轉過身子,好整以暇地挑了挑眉,目視幾人步履匆匆地來到了她的身前。
“雲……雲姐姐……”三皇子氣喘籲籲地站着,尚帶着顯而易見的病容,可雲伴鮮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裏卻怎麽也憐惜不起來。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面色青黑的父親,想起了悲痛欲絕的母親,想起了那一日火光沖天時,她心中熊熊燃燒的恨意。
她突然很想動手扇他一巴掌,可是她不能。
是以,她只任由面上的笑容漸漸歸于虛無,徒留一雙晦暗不明的美目,一動不動地盯着他蒼白的面孔。
少年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本欲張嘴吐字的唇瓣,也在她眼珠不錯的注目下,僵硬地阖上了。
雲伴鮮面色陰沉地對着他的臉看了一會兒,便毫無預兆地轉過身去——她怕她再這麽看下去,真的會忍不住噴發而出的怒意,做出什麽以下犯上的舉動來。
“雲姐姐!”可是,眼見她轉身欲走,三皇子又如何能夠就此放棄,是以,他當即脫口而出,再一次止住了她前進的步伐,“雲姐姐……你,你要走了嗎?”
他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擡手拉了拉女子的衣袖,直叫她怒發沖冠。
只見雲伴鮮猛地回過身去,雙眼圓睜,目露兇光,竟将平日裏天不怕、地不怕的三皇子也吓得失了僅存的血色。
“敢問殿下,奴才不走,殿下就能把奴才父親的命給還回來嗎?!”
她一字一頓地說着,眼眶倏爾紅了一圈。
誠然!我不殺伯樂,伯樂因我而亡。若不是這個少年對她糾纏不休,又怎會有後來種種的禍端?!
只要一想到這一點,饒是少年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她和她的家人,她還是無法原諒他這個始作俑者。
然而,雲伴鮮不會料到,聽聞她咬牙切齒的短短一言,少年卻登時怔住了。
“你……你父親?你父親怎麽了?”
他竟然不知道?他竟然還不知道?!好……好啊!萬歲爺,您可真是瞞得好、護得好啊!
雲伴鮮怒極反笑,看得三皇子只覺不寒而栗。
“殿下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昏迷不醒嗎?”
“我……我……聽說是中了毒……”
“呵……”
“他們說,有人懷疑是你下的毒,可我從來就沒信過!”耳聽女子冷笑一聲,着急上火的少年忙不疊出言解釋,“我相信雲姐姐不會害我的!你不會害我的!”
“是,奴才是不會加害于你,但是殿下,你知不知道,因為你的一意孤行,被人鑽了空子,生生害死了奴才的父親!”
一道天雷猝然劈下,少年幾乎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看着從未在女子臉上見過的悲怒之色,腦中倏地現出一片空白。
“你、你爹?怎怎……怎麽會……這事怎麽會扯到你爹的頭上?”
呵,他不明白,他還不明白……是啊,他當然不會明白!他被保護得那樣好,怎麽可能去思考那些險惡龌龊之事!
更可恨的是,皇帝不會讓他知道,不會!
一個講述真相、痛斥小兒的機會就擺在眼前,奈何她雲伴鮮卻礙于聖意而不得不打碎了牙往肚裏咽!她恨,她怨,她悲,她怒,但終究是無法逆天而行!只因為,她還要留着這條命,去為那惡人送上應有的報應!
不知不覺間握緊的雙拳頹然松開,女子咬着朱唇慢慢湊近了少年的耳朵。
“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是誰借了你的手,害死了我的父親。至于現在……你只需牢牢地記得,如果你繼續執迷不悟,那麽下一個死的人,就會是我。”
語畢,她毫不留戀地離了他的側臉,看着他将驚愕的目光徑直投入她的眸中。
四目相對,電光石火,雲伴鮮強忍住似乎将要沖出眼眶的淚水,驀地轉過身去,卻在走出半丈的距離時,再度被那一聲獨一無二的“雲姐姐”給叫住了。
而後,她直挺挺地站着,臉上似笑非笑。
“殿下,從今往後,這宮裏……再也沒有你的‘雲姐姐’了。”
決絕的話音沉沉落下,尚未緩過勁兒來的少年也再沒能留住舉步向前的女子。
三日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自雲府出發,悠悠地去往黔州。一路上,雲伴鮮自是尚未從喪父之痛中完全抽身,老是恹恹的,提不起勁兒來,幸而有沈複寸步不離地陪着她,時不時拿些頗有争議的話題來令她開口,以至于兩人漸漸地從沉默無話變成了你辯我駁。
雲伴鮮可以感覺到,沈複變了,不再是初識之際那個“唯妻是從”的他了。想想別家的相公,要是瞧着妻子心情不好,只會想着法子哄妻子開心,或者索性就不聞不問。可他呢,劍走偏鋒,一枝獨秀,竟變着法地激起她與他争論的欲念,卻又始終張弛有道,從不讓“争論”發展成“争吵”。
“你這是在鍛煉我的口才嗎?”
“不,我是在鍛煉我自己的。”
是日,女子眯着眼詢問男子,結果卻得來了其一臉人畜無害的回複。
雲伴鮮撇了撇嘴,沈複則噙着淡淡的笑意,将懷裏的水壺掏了出來。
“入秋了,天幹物燥,多喝點水。”
“不想喝。”喝多了就得解手,這荒郊野外的,連個茅房都沒有,她不喜歡。
“你看你嘴角都起皮了,不好看。”
“……”
片刻,雲伴鮮默默地接過水壺,仰頭“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水,又抿嘴以殘存的水分潤了潤唇。
沈複旁觀了她這亡羊補牢的做法,頗覺好笑地勾了勾唇角。
約莫半個時辰後,雲伴鮮的預感果然應驗了。是以,她不得不沉着臉,讓車夫停了馬車,然後看也不看沈複一眼,起身就要往車外去。
“怎麽了?”偏偏這個時候,沈複還滿面不解地問她這話。
“出恭!”雲伴鮮咬着牙沖他翻了個白眼,就頭也不回地下車了。
實際上乃是明知故問的男子面朝其背影偷笑了片刻,便面色如常地跟着下了馬車。
“幹嗎跟着我?”于是,雲伴鮮很快發現了跟在後頭的男子,停下腳步回身問他。
“荒郊野嶺的,我怕你被人擄了去。”孰料,他竟擺出了一張生怕自己沒了娘子的認真臉,看得她眉角直跳。
“男女有別,不要跟着我!”
“可我們是夫妻啊。”
“走開!”
☆、初露鋒芒
最後,夫妻倆找了塊足夠大的石頭,達成了如下協議:一個在石頭後面解決需要,一個在石頭前面留守放風。
雲伴鮮覺得,她就不該聽沈複的話——不,早知如此,她就該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是稍一喝多就要放水的體質。
真是麻煩。
也不知是在埋怨人還是在抱怨尿,雲伴鮮面色不霁地提起褲子,手腳麻利地系好了褲腰帶。
沈複滿面春風地護送她回去,卻再也沒能哄得她乖乖喝水。雲伴鮮眼瞅着曾幾何時還唯她馬首是瞻的男子如今居然把她當孩子似的哄了起來,不由得就黑了臉。
別念叨了!我喝多了容易尿!
她險些就想這麽吼他一句了。
可是,對着他那張溫文爾雅甚至透着些許似水柔情的俊美容顏,她發現,自個兒那蹿上心頭的火星居然怎麽也點不燃。
雲伴鮮無力,只好放棄。她閉上眼靠在馬車壁上,不再理會她的夫君。
他的娘子,還真是個執拗的。
沈複見狀暗自搖頭,剛要锲而不舍地說點什麽,就冷不丁眸光一轉、神色一改。他迅速收起了水壺,掀開車簾,四下環顧。車夫感覺到身後探出了一個腦袋,不禁疑惑地扭過脖子看他,誰知還沒開口問他怎麽了,就被他搶了先。
“有人,先停車。”
突如其來的要求,讓車夫只覺一頭霧水。他半信半疑地別過腦袋,放眼張望了一番,剛要收回視線、反問哪裏有人,他就隐約望見幾個黑乎乎的人影正策馬向他們奔來。
如是場景,似曾相識。
媽媽呀!這是遇到了山賊啊!
車夫大哥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上回撞上山賊的時候,他還被搶去了六兩銀子呢!想想他就肉痛!
男子驚怒交加之際,沈複已然目測了來人的數量。
七個,個個都是外強中幹的樣子。
沈複不着痕跡地笑了笑,索性傾身抓住了車夫手裏的缰繩,一下子勒住了身前跑動着的駿馬。
“诶诶诶……你幹什麽呀?!”車夫急了,旋即就沖他嚷嚷開了。
“他們人多又都騎着馬,我們沖不過去。”沈複鎮定自如地說罷,居然自顧自地把身子給縮回了車廂裏。
“怎麽了?”這時,雲伴鮮也察覺到了異常,她睜開眼直起了上身,注視着他波瀾不驚的眉眼。
“沒什麽。”沈複眉毛一彎,笑得雲淡風輕,“你和車夫大哥待在車上不要動,我去去就回。”
雲伴鮮做夢也不會想到,她這被人硬塞過來的夫君,居然是個練家子。
是以,她本是出于擔心和好奇而探出頭去,卻很快就因沈複以一敵七的帥氣身影而目瞪口呆!
這男人嘛,長得好看是不頂用的,最多就是在裸着的時候害女人流流鼻血罷了——可是!當一個相貌堂堂的男人還練得一身好功夫,赤手空拳就将一群壞人打得屁滾尿流,那就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了好嗎!
雲伴鮮不得不承認,在那短短一盞茶的工夫裏,她已經徹底被他從容不迫的英姿給吸引了。
直到那些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山賊個個倒地不起,而沈複則泰然拍了拍身上和手上的塵土,轉身不緊不慢地往回走時,她才猛一下回過神來。
該不會是在做夢吧?
她難得不着調地捏了捏自個兒的臉。
疼。不是做夢。
将妻子冒着傻氣的小動作看在眼裏,沈複情不自禁地笑了。
“我們走吧。”
然後,他在女子與車夫或震驚或崇拜的注目下,面色如常地坐進了馬車裏,若無其事地說了這四個字。
車夫大哥這才猝然還魂,一路俯視着山賊們痛苦呻吟的模樣而去。
是夜,三人在就近的一座小鎮上落了腳。沈複如同在雲家宅院裏那樣,親自替雲伴鮮打了熱水,卻遲遲沒見她挪一挪眼珠子。
“不洗臉?”
“你到底是什麽來頭?”
雞同鴨講般的對話才剛起頭,沈複就忍不住笑了。
“義父會武,所以,就教了我一些,防身用的。”
那是“一些”嗎?是“一些”嗎?!你不要欺負我見識少!
實際上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見識少的雲伴鮮當場就睜圓了眼。
“你少糊弄我!”
“我沒糊弄你。”
沈複有點無奈地揚了揚唇角,神情懇切地與她對視。
片刻,他微挑着眉毛收回了目光,不慌不忙地撣了撣袍子上莫須有的灰塵。
“至多就是有些謙虛而已。”
你哪裏謙虛了?哪裏謙虛了!
心下忽覺略抓狂,雲伴鮮禁不住扯了扯一邊的嘴角。
過了一小會兒,她平複了情緒,不急不緩地開啓朱唇:“是我小看你了。”
沈複只笑,也不表态。
“之後的鄉試上,你該不會也弄個頭名回來吧?”
直至女子順藤摸瓜地想起了這一茬,心想着他既然能武,指不定也擅文啊。
如此一來,她還真是撿到寶了?
雲伴鮮遽然記起,雲以恒過世後沈複勸說她的那一番話裏,分明就曾透露過“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意思。
“娘子都這麽說了,那便拭目以待吧。”
将近一個月後,撂下這句話的沈複果真沒有讓人失望。當報喜的人笑容可掬地前來讨賞時,雲伴鮮甚至都覺着猶如置身夢中。
解元,鄉試第一名。沈複,她的夫君。
這一回,她是真的有眼不識泰山了。
就這樣,只不過是陪夫婿前來趕考的雲伴鮮,竟一夜之間成了黔州的名人。那些終日無所事事的夫人們,不論大門小戶,紛紛向她抛出了意欲結交的橄榄枝。附近認識她的人每每見到她都是笑嘻嘻的,遠處不認得的人暗地裏打聽她的來路,被人告知這便是新晉解元的夫人。
“解元夫人這麽年輕漂亮?”
“那是,你也不瞧瞧那位解元郎生得有多俊俏?”
“嘶……有這麽個貌美如花的正妻,他能看得上我家閨女嗎……”
無意間聽到了這樣的對話,雲伴鮮只覺她的地位——啊不,是她的公關能力正在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
接連數日的各種“考驗”讓雲伴鮮有點應接不暇,最終,她忍無可忍,問沈複何時去給他的義父掃墓。
沈複認為,她真正想問的,分明是“我們什麽時候可以回京?”,不過,看在她“焦頭爛額”的模樣略有趣的份上,他就不予揭穿了吧。
☆、浮生偷閑
翌日一早,夫妻倆偷偷摸摸地離了他們暫居的客棧,一路上順道帶了些糧食和蔬菜,一起坐了馬車來到城郊。
時值金桂飄香之季,郊外成片的翠竹已然泛起了點點枯黃,兩人穿過半片竹林,便望見了一間簡樸別致的竹屋。沈複告訴妻子,這就是他和義父曾經的住所。
竹節蒼勁,大隐于林,倒是頗有幾分世外高人的味道。
雲伴鮮一邊欣賞着四周的景致,一邊跟随沈複入了竹屋。屋裏久未有人居住,自是布滿了塵埃,所幸夫妻二人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将屋子打掃幹淨了。
“要委屈你在這裏住上兩晚。”
“不礙事。”
雲伴鮮是當真挺喜歡這“世外竹源”,比起那人來人往、魚龍混雜的客棧,這兒顯然要清淨、惬意許多。
沈複發現她眼中只有欣喜、沒有嫌惡,唇角不由微微一翹。
“你歇着,我出去一趟。”
“不去給你義父掃墓嗎?”
坐在椅子上捶腿的雲伴鮮聞言擡頭,見沈複溫和地笑了。
“不急。”
說罷,他就不緊不慢地走了出去。
過了不到半個時辰,沈複便回來了,手上還提着兩只山雞和一只野兔。雲伴鮮一看便明白了,只是驚訝于他連打獵都會——可話說他沒弓沒箭的,是如何捕獲這些獵物的?
“林子裏設了陷阱,我守株待兔即可。”
面對女子的疑問,沈複是這麽回答的。雲伴鮮聽後,半信半疑地看了他幾眼,心道反正他就愛半真半假地說話,她也奈何不了他,于是索性不再多問,轉而逗弄起那只被他捆了四肢的小兔子了。
“你喜歡?”沈複見本該磨刀霍霍向雞兔的妻子真跟個小丫頭似的,對那只兔子産生了興趣,心想自己捉了只活的回來,還真是頗有先見之明。
“不可以嗎?”已然解放了小家夥并找來菜葉試圖喂它,女子頭也不擡地作答,“你是不是抓它的時候太兇殘了,以至于它到現在都吓得不敢吃東西?”
沈複聞言,啼笑皆非:打獵時還帶溫柔似水的?
“它只是受了驚吓而已,有你這麽漂亮的姑娘安撫它,它肯定很快就會忘記那段不愉快的。”
話音剛落,蹲在地上的雲伴鮮就扭頭看他。
這家夥,真是越來越油嘴滑舌了,偏偏他這嘴臉還不惹人厭。唉,長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她撇撇嘴回過頭去,繼續撫摸那只富貴不能淫——啊不,是依舊吓得不敢進食的小兔子。
就這樣,姑且躲過一劫的小家夥目送它的兩名難友——已經半死的山雞們慘遭斬殺,心頭的驚恐怕是又添一筆。
雲伴鮮怪沈複怎麽當着兔子的面殺雞,沈複擦了擦滿手的血,鎮定自若地回了四個字:殺雞儆兔。
雲伴鮮眉角一抽,無語地從他手裏接過了山雞的屍體。
是了,她沒有忘記要替沈複做幾頓飯的計劃,眼下身在人跡罕至之處,正是再合适不過的機會。
于是,男子有幸目睹了前禦用大廚從洗到切再到烹煮調味的全過程。
他發現,雲伴鮮的力氣其實也不小——能僅憑一己之力将兩只山雞大卸八塊,并非普通人家的閨閣小姐可以做到。
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他喜歡。
在許久未有聽聞的鍋碗瓢盆聲中,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被端上了木桌。忙活了好一會兒的雲伴鮮嚴肅地表示,這竹屋雖好,但缺東少西的,嚴重妨礙了她的正常發揮。
沈複聽了這話,不由暗自失笑:他這娘子,還挺在意她作為廚子的名聲。
“可是,你那麽厲害,就算少了某些調料,不也能煮出美味的飯菜嗎?”
心下輕笑着,男子面上卻是作出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理所當然地反問。
結果,雲伴鮮的反應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她沒有急得據理力争,也沒有羞得面紅耳赤,而是秀眉一挑,躊躇滿志地努了努嘴:“你嘗嘗看,就知道了。”
看來,她對她的手藝是相當之自信。
沈複看着女子炯炯有神的美目,勾着唇角舉起了筷子。
一塊雞肉入嘴,鮮美可口,滿齒留香。沈複不禁覺着,他這輩子可得好好珍惜這個能幹的妻子,這樣,自己就有享不盡的口福了。
眼見男子食指大動,雲伴鮮自然也是高興。要知道,身為一名廚師最開心的事,莫過于看着別人吃她做的菜,然後流露出一臉幸福了。
就這樣,一盤清炒山雞被兩人消滅了過半,連邊上的那碗炒青菜也被吃了個底朝天。看着沈複不失優雅的風卷殘雲之姿,雲伴鮮不免認為,他是不是早就預謀好了,等着她來喂飽他的肚子?
大約是察覺到女子狐疑的眼神,沈複非常之識時務地收拾了碗筷,讓雲伴鮮好好休息。過後,他更是征詢她的意見:是馬上就随他去上墳,還是歇一會兒再出門?
“現在就走吧,吃了這麽多,不走動走動,容易積食。”
沈複點頭稱好,兩人這便雙雙出了竹屋,徒步入了竹林。
跟着男子走了将近兩盞茶的工夫,雲伴鮮在一片并不寬敞的空地上見到了一座墓碑。碑上赫然刻着“沈默”二字,想來便是他義父的名諱了。
不過有些奇怪的是,這墓碑上沒有刻下生卒年月。雲伴鮮好奇之下問了沈複,沈複回答說,是他的義父不知自己生于何年何月,索性連離世的年份也一并省了。
雲伴鮮窘了一把,但對方到底是夫家的長輩,因此,她趕忙收斂了多餘的心思,先和沈複一道上了香,拜祭了先人,然後便默不作聲地聽男子對着石碑說話。
沈複告訴他的義父,自己娶了妻,與她相處融洽,讓他放心。
“還有,孩兒還是考取了功名,打算走上仕途。望義父在九泉之下……莫要生孩兒的氣。”
此言一出,雲伴鮮免不了心生詫異。
通常而言,父母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的嗎?怎麽……怎麽這沈複的義父,反倒不願意義子走上仕途?
後來,她問了,沈複才告訴她,他的義父非但反對他入仕,還不惜為此斷了他二人的父子關系。
聽男子悵然若失地言說至此,雲伴鮮自是難以置信。
沈複見她滿臉錯愕地注目于自己,當即面露苦笑,問道:“如若不然,我又豈能在守孝期未滿的情況下,參加鄉試?”
雲伴鮮如夢初醒。
對啊,她差點忘記了,古人是有“守孝”一說的,但凡家中有尊親去世,服滿以前,小輩的許多事都得擱置——比如娶妻,比如赴考。
說起來,沈複的守孝期只過了一年,可在養父過世的第二年裏,他就娶了妻,赴了考,這顯然是不合常理的。
換言之,他的義父,在臨終前,是真的同他斷絕了父子關系,所以,他才得以一切恢複如常?
想明白了其中的前因後果,雲伴鮮的心裏不由冒出了新的疑問。
“你義父……為何不想讓你走上仕途?”
“呵……因為,他瞧不起那些當官的。”
簡潔明了的解釋一出,雲伴鮮就頓悟了。
原來沈默是個拒絕同流合污的清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