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之士。

對此,雲伴鮮不好發表什麽意見。畢竟,官場上的肮髒龌龊,她沒經歷過也聽說過,這世上會存在像沈默這樣蔑視那污濁之物的人,也是無可厚非。只是……

“可這不代表你就會變得同他們一樣。”

清麗的嗓音聲聲入耳,沈複停留在墓碑上的視線倏爾轉到了女子的臉上。

此刻,她正目不斜視地凝眸于他,眸中滿是鎮靜與清明。

他不動聲色地收回了目光。

“是啊……我們且看将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 這幾天評論不停地被吞被吞被吞,不知兩位有否看到我的回複?

☆、坦明身世

那一刻,沒有因體諒而生出的感激,也沒有因否認而造成的沉默,男子只是眸色幽深地望向遠方,仿佛能穿過那密密麻麻的竹枝,看見一個并不遙遠的未來。

次日,沈複獨自一人回了城裏,參加了推辭不得的鹿鳴宴,結果難免帶了一身酒氣回來。雲伴鮮頭一回在他身上聞到這種應酬遺留下的氣味,故而忍不住皺了皺眉。

沈複瞧出了她細微的不快,本是不慌不忙脫去外袍的動作倒是加快了些許,他自個兒将外衣挂好,一邊洗手一邊解釋:“本來是想換身衣服再回來的,可惜身上沒帶足夠多的銀子,娘子給的衣裳,随便脫了也不好。”

雲伴鮮被他的“歪理”給氣笑了:怪她喽?

将女子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盡收眼底,沈複眉目含笑着行至床畔,慢悠悠地坐了下來。

“娘子莫要生氣,為夫不過是開個玩笑。”

呵,她看他是很快就要被同期的舉人給帶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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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夫以前從未當過解元,今兒個是頭一次,難免有所疏漏,往後再有這樣的場合,為夫一定帶上一套幹淨的衣裳,不把娘子不喜歡的味道帶回家來。”

聽他說了這番話,雲伴鮮是真的笑了。

“你見過有人赴宴還另帶衣裳的嗎?”

“沒見過,但我不介意成為第一個。”

雲伴鮮無語,幹脆硬生生地轉移話題。

“去洗臉、泡腳,熱水替你溫着呢。”

“好。”

沈複笑着應下,顯然心情不錯,他可以感覺得到,他的娘子已經越來越有為人妻的樣子了。或許她自己尚未察覺,但潛意識裏業已關心起他的起居來,于他而言決計不是一件壞事。

這樣想着,沈複噙着笑意把自個兒拾掇清爽了,這才不緊不慢地回到床邊。

這個時候,雲伴鮮已然躺下了,只替他留着一盞燈。昏暗的燭光下,沈複看着背朝他側卧的女子,看着她并無防備的睡臉,覺着有些高興,又覺得不太滿足。

毋庸置疑,她一點兒也不擔心他會對她動手動腳——盡管這是沈複幾個月來妥善經營的效果,但身為人夫,他還是感到哪裏怪怪的。

罷,慢慢來吧。

三日後,兩人啓程回了京城。時逢中秋佳節,本該合家團圓的雲家宅院裏卻只剩下他們夫妻二人,這讓才從喪父之痛中走出的女子免不了又觸景傷情。誰料,她這邊正由夫婿安慰着呢,那邊廂,禮部尚書江河海就冷不丁派人登門拜訪,說是要請他們倆一道去江府過節。

聽罷來人的一席邀約之詞,雲伴鮮的臉色當場就變了。她不知道自個兒是該笑還是該氣,最後索性端着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孔,直言不諱地拒絕了對方的邀請。

“可我家老爺吩咐了,二位若是不願……”來人是個年過六旬的老者,他彬彬有禮地說着,意有所指地看了沈複一眼,“怕是今後将影響貴府姑爺的前程。”

話音落下,雲伴鮮冷硬如冰的面容免不了破開了一道口子。

聽這話的意思,那個人已經獲悉了沈複考取解元的消息?但是,這怎麽可能呢?難不成,他派了人,十二個時辰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分明知曉去往黔州的一路上壓根無人尾随,雲伴鮮卻還是禁不住産生了這樣的懷疑。

但是,既然對方都放出這種話了,恐怕并不是在虛張聲勢。

只不過,那個男人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惹人厭煩——竟然用沈複今後的仕途來威脅她?而且,就只為了能讓她去江府過節?他也不想想,如此肆意妄為、一意孤行,他家的那一位,就不會氣得搞出什麽陰謀詭計來害人?

怎麽想都不明白某人是如何擺平另一個人的,雲伴鮮的心底倒是萌生了幾分好奇。須臾,思緒流轉的她眸光一轉,倏爾面露姣好的笑容,卻看得來人暗自打了個激靈。

“去回你們老爺的話,家父才方去世,我身為人女,我夫身為人婿,孝期未滿,不宜去貴府叨擾,還請你們老爺見諒。”

“可是……”

“你們老爺若是執意要以我夫君的前途作為要挾,那就請他來見我,讓我們當面把話說個清楚。”

“小姐……”

“你喊我什麽?”

來人情急之下脫口而出的一聲呼喚才方入耳,雲伴鮮原本故作和善的神色就一下子沉如死水。她冷冷地直視着對方的眼睛,看着他雙眉微鎖着阖上了張開的嘴唇,垂下腦袋緘默不語。

“請吧。”片刻的死寂過後,雲伴鮮親自對着大門擺出了一個“慢走不送”的動作,見來人還杵在原地不動彈,她看他的眼神裏也不自覺地添了三分寒意,“怎麽?你這是要欺負我雲府沒了下人,不能‘送客’?”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不請自來的客人也委實束手無策了,只得帶着一臉為難向主人家拱了拱手,嘆着氣離開了。

在這整個過程中,立在一旁的沈複始終沒有插半句話,他一言不發地聽着兩個人的對話,一種猜測業已在心中漸漸成形。

事後,他細細思索了一番,作出了一個決定,繼而站在了女子的跟前。

“那位江大人,同你是什麽關系?”

雲伴鮮知道他總有一天會開口問她,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興許……也不算太快了。

雲伴鮮擡眼注目于她的夫婿,須臾,視線便不急不緩地挪了開。腦海中漸漸浮現出一張已然有些模糊的臉,她悵然若失地道明了真相。

“我的親生母親,是那個人的元妻。”

簡單直白的說法,随即證實了沈複的推測——她同那個禮部尚書江河海,果然是一對父女。

可是,江河海如今乃是懷安公主的驸馬,而雲伴鮮卻非公主所出,如此一來,真相便只有一個:那江河海舍棄了糟糠之妻,迎娶了當今聖上的妹妹為妻。

這麽一想,雲伴鮮對江河海視若仇敵的态度,也就完全能夠理解了。

那麽……

“你的生母……”

“已經過世很多年了。”

原來,早在雲伴鮮四歲那年,她的生母雲氏就香消玉殒了。是以,早年随着和離的母親離開江府的她,又被生父江河海借故接回了江家。已是其正妻的懷安公主當然極不歡迎她的到來,經常趁着江河海出門在外的空當,明裏暗裏地欺辱于她。索性那時的雲伴鮮看似只是個年幼無知的小女娃,實際上已經有了十幾歲少女的心智,方才勉強躲過了女子的一部分暗算。可是,先天弱勢的女孩終究敵不過一個心狠手辣又位高權重的公主,在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一場至今讓其懷恨在心的變故,徹底破壞了那搖搖欲墜的平衡。

“當時,江府有一個對我極好的姐姐。她是府裏的丫鬟,年長我九歲,別人都為了攀附權貴而巴結那個懷安公主,想着法子陷害我,好一些的,便是出于對皇家的畏懼而選擇袖手旁觀,只有她,溫柔善良,待我親如姐妹。如此一來,那個女人自然是将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找了個機會,誣陷她手腳不幹淨,生生用鞭子打得她皮開肉綻……”回憶起那慘不忍睹的一幕幕,雲伴鮮時隔十幾年仍舊深感心痛,“結果姐姐昏迷不醒,半夜裏還發了燒,那個女人卻故意不準大夫來替她醫治……最後,姐姐就那樣硬生生地被她害死了。”

猶記那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裏,她顧不得冰冷瓢潑的大雨,也放下了引以為傲的自尊,以弱小的身軀跪在懷安公主房前拼命哀求。可那毒婦竟分毫不為所動,還居高臨下地俯瞰着她滿面的淚水和雨水,陰恻恻地對她說,這一切,皆是因她而起。

也正是那一次,她那所謂的父親第一次在那個女人面前沉了臉,卻最終由着此事不了了之。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人殘忍地抹殺,可他的父親,卻只是在兇手面前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雲伴鮮被激怒了,徹頭徹尾的。

她幾乎是跟整個江府鬧了個你死我活,江河海不堪忍受,終于同意将她過繼給她的舅父雲以恒為女。

彼時,她“年僅六歲”,卻已在內心深處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這一點,沈複不用她明說,便已能從她此刻的語氣和神态中讀出個大概。他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的眉眼,沉思了一小會兒,忽而開啓了雙唇。

“你有沒有考慮過,借着一個敵人的手,去對付另一個敵人?”

☆、夫妻同心

話音落下,女子哀戚憤恨的神情倏爾被微詫與愣怔所取代,又很快歸于似有似無的探究之色。

實際上,早在養父雲以恒剛過世的那幾日裏,雲伴鮮向沈複提出和離的時候,就已經在盤算着一件事了。只不過,她沒有料到,這人當時将她勸下,如今卻似乎要同她想到一塊兒去了。

四目相對,夫妻倆一個目露精光,一個目不斜視。

直到雲伴鮮心道“此人果然不容小觑”,然後驀地勾唇莞爾,老神在在地問道:“我若殺回江家,你可願跟随?”

沈複笑了。

嬌妻之心,已昭然若揭。

“為夫自然唯娘子馬首是瞻。”

默默看着男子拱手作揖的模樣,雲伴鮮不急不緩地站起身來,在他随後而來的注目下,小步行至他的跟前。她仰頭凝視着他并無閃爍的眼眸,一雙美目盈盈帶水,兩瓣紅唇卻半晌不曾吐出只言片語。

這時,沈複好像隐約意識到了什麽,繼而先一步張開了嘴,孰料卻被雲伴鮮猝不及防地搶去了話頭:“還記得你我初識之時,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沈複仔細回憶了起來,不多久便抓住了記憶的線索。

“我好,你好,我倒黴,你也難以幸免。”果不其然,她旋即複述了數月前與他言明的道理,一雙漂亮的眼睛仍是波光潋滟地凝眸于他的瞳仁,“如今雖事易時移,但我心中所思,一如當初。”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動不動地注視着她唇紅齒白的面容,沈複适時地接過話頭,面不改色,“你我既是夫妻,便早已成為一體,榮辱與共。這一點,不論世事如何兜轉,我沈複都可許諾永不生變。”

“好,你要永遠記得今天你說的這一番話。”如此,我才能沒有顧忌地……和你一起爬到高處。

“那是自然。”我便是與天下為敵,也不會将你置于險境。

一男一女仍是目不斜視地看着對方的眸子,直至其中一人冷不防笑着擡起了一條胳膊。

只見沈複忽然收起了前一刻的篤定鎮靜之色,轉而笑眯眯地抓起了雲伴鮮的芊芊玉手,毫無壓力地将之握入掌心。

“你是我的結發之妻,我只會護你、惜你,又豈會做出不利于你的事情來?”

柔情似水的動作讓雲伴鮮忍不住想要抽回柔荑,可她轉念一思,既然自己都主動透露了自己的計劃,并将他徹底納入了她的陣營,那她似乎……也該真正地接受他二人之間的關系了。

這樣想着,她便壓下了面上并不明顯的窘色,挑眉故作淡然道:“你這人,果然是個深藏不露的。說吧,還有多少事瞞着我?”

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讓沈複不由得愣了一愣,可當他擡眸對上女子炯炯有神的美目時,又一瞬間有些哭笑不得。

“留着點驚喜,不好嗎?”

“希望別是有驚無喜。”

翌日巳時,達成協議的夫妻二人雙雙出現在了禮部尚書家的大門口。開門的家丁不認得他們,但見來人一個花容月貌、一個儀表堂堂,他也不敢怠慢,轉頭就去禀報了老管家。

說來也巧,這江府的裴管家昨兒個才剛打雲府碰了一鼻子的灰,回府後,他眼睜睜看着自家老爺氣得拍了桌子,心裏多少正餘悸未消呢,豈料才一晚上的工夫,昨天那讓人心塞的夫妻倆竟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啊不不不,他不能這麽說——江府曾經的大小姐帶着姑爺回來了,老爺念念不忘的心頭肉回來了,他應該趕緊去報喜才是!

為了不讓這至關重要的稀客久等,裴管家一面吩咐底下人去向江河海禀報,一邊提着衣擺風風火火地往前院去。眼見那張昨日才見過的面孔當真出現在了自個兒的眼前,裴管家激動地抹一把老眼,作勢就要上前向她行禮。

然而,讓他始料未及的是,雲伴鮮一同他對上視線,就忙不疊三步并作兩步地來到他的跟前,一把将他彎下的身子給了扶了起來——更叫人瞠目結舌的還在後頭,只見她目視他站直了身子,接着居然朝着他屈膝福了一福。

“昨日裏,我思念家父,心下苦痛,對管家說話的口氣重了些,還望見諒。”

裴管家哪裏受得起這份禮啊,是以當場就驚得失了語言。所幸他到底是身經百戰的江府總管,須臾過後,就猛地回過神來,急忙虛扶着雲伴鮮的胳臂,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

“小姐……”他一時激動,差點又忘記了對方很不喜歡這一稱呼,“雲大小姐願意登門,老朽就已千恩萬謝了,怎麽還敢受您的禮?”

“……”雲伴鮮面色如常地聽着,慢慢地直起上身,溫和有禮地沖他笑了一笑,“裴管家是長輩,我昨日無禮在先,自是應當賠罪。”

客客氣氣又真真切切的一句話輕柔入耳,裴管家只在女子的眼睛裏看到了懇切的歉意,幾個時辰前縱使有再多的不快,此刻也都煙消雲散了。

哎呀,這大小姐雖是養在江府外,可教出來的禮節、規矩,一點兒都不比府裏的差呀……

眯起老花眼笑呵呵地端詳起女子娴靜的面容,裴管家忍不住在心底贊許了一番。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叫老者登時回神,也令女子眉心微動。

給予她一半生命的男人,來了。

雲伴鮮不着痕跡地收斂了笑意,目視那個急色匆匆的男子漸行漸近。

“見過江大人。”

“鮮兒!”

一句疏離有禮的問好和一聲脫口而出的驚呼幾乎于同一時刻響起,後者自是差一點兒就蓋過了前者。

喜出望外的江河海一路跑着來到雲伴鮮的身前,卻在就要伸手握住其胳臂的前一刻,看着她不慌不忙地往後退了一步。

男子熱情伸出的雙手,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了半空中。

“拜見江大人。”氣氛微妙生變之際,院子裏突然響起了一個溫潤如玉的嗓音,霎時将雙方從各自的情緒中拉了出來。

江河海這才注意到,女子的身後還站着一個沈複。只見他身穿錦袍,頭戴冠玉,衣帽雖皆不屬上乘,但穿着得體、搭配得當,再加上他溫文爾雅的言行與傾倒衆生的皮相,看起來倒也一表人才。

興許是得知沈複竟考中了舉人而且還是頭一名的緣故,時隔四月再見,江河海居然覺得此人順眼了不少。是以,他還算客氣地同沈複點了點頭——來者是客,何況人是雲伴鮮帶來的,他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

就是……不曉得他夫妻二人今日破天荒地來到江府,是為了什麽?

☆、殺回江府

稍稍平靜下來的目光裏随即又流露出殷殷的期盼,江河海凝眸于面無漣漪的女子,巴望着能從她的嘴裏聽到好消息。

“昨日中秋佳節,江大人特意命人前來邀約,然而民婦心中感懷先父,未能赴約,今日特此前來致歉,望大人海涵。”

如同早就預測出了男人的心思,雲伴鮮不用去看他的眼睛,就自顧自地道明了來意。可惜,這些場面話并不是江河海想聽的。他有些失望,又有些不解,一時間想不明白,依他這個女兒的性子,怎麽就肯為此事專程上門賠不是?

想到這一點,他心中的希望便又燃起了幾分——不論出于何種因緣,女兒願意再次踏進這個家,對他來說,就已經是一種莫大的慰藉了,說不定,這就是一個他盼了多少年的好兆頭!

因上述猜想而喜上眉梢,年近半百的男子連忙和顏悅色地說:“不礙事不礙事,雲兄……你爹的事,我也很遺憾,他才剛過世不滿兩個月,你也确實是不宜四處交際。我這也是思忖着……雲府如今有些冷清,昨兒個這團圓的日子,就你們夫妻倆守着那空落落的院子,也實在是……唉,是我欠考慮,是我欠考慮了。”

瞻前顧後的一番話自其口中吐露,雲伴鮮心下不為所動,面上卻稍稍顯露出少許哀傷之色。

“多謝大人體恤。”她又不徐不疾地朝着江河海略施薄禮,站直身子後便适時地擡起了眼簾,對上他滿懷期待的眉眼,“那民婦和夫君便告辭了。”

“诶诶诶——”眼瞅着好不容易主動上門的女兒作勢就要離開,江河海當然不願就此錯失良機,他迫不及待地伸出一手攔下了她,卻又不得不在她略顯不解的注目下,依依不舍地收回了大掌,“既然來都來了,何不進屋坐一坐?我們……我們說說話?”見女子聞言面色微寒,不像是要答應的樣子,他又靈機一動,将視線挪到了沈複的身上,“聽說你夫君得了鄉試的頭名,我也替你們夫妻倆高興。沈複啊,明年春天,你是要參加會試的吧?本官雖然中試已有二十餘載,但這考場上的事,還是可以為你指點一二的。”

江河海煞有其事地說着,傻子都聽得出來,他這是想借口同沈複詳談科考之事,來留住雲伴鮮。而這一點,其實早就在夫妻倆的預料之中。

業已有所準備的沈複聞言,特地看了雲伴鮮一眼,見她一聲不吭,他不緊不慢地轉移了視線,沖着江河海拱手作揖,道:“在下謝過大人盛情,只是……我與娘子還需出城辦事,今日着實不便久留,還請大人……”

沈複一邊為難地說着,一邊還“偷偷”地瞄了妻子兩眼——這樣的小動作,如何不被江河海發現?

江河海是個明白人,這沈複婉言拒絕,可不就是在替自個兒的女兒說話嗎?他知道女兒不願留下,所以只好順她的意,由他這張嘴來婉拒自己的邀請。

不惑之年的尚書大人有些着急上火,但考慮到今日女兒都已經跨出這一大步了,他還是不好操之過急,是以,他難得表現出了爽快的大度,關照他們幾日後再來相見,便親自将他二人送出了江府的大門。

這個時候,他不會想到,在送走女兒、女婿後的兩刻鐘裏,他會從府中下人的口中聽聞一個意料之外的訊息。

本來,江府裏的兩個家丁只是覺着好奇,故而趁着剛好要出門辦差的機會,悄悄地跟在了雲伴鮮和沈複的身後。誰知跟出去沒多遠,他們就瞧見了女子忽然掏出手絹抹了抹眼角,又看見男子像是柔聲安慰起她來,弄得女子不一會兒就偎進了他的懷裏。

“可我心裏就是難受,你說娘能原諒他嗎?我又該原諒他嗎?”

“岳母既然托夢與你,自是希望你今後莫要生活在仇恨之中。”

之後,兩人又一個啜泣着、一個安撫着,說了很多叫他們聽不明白的話,也越發勾起了他倆的好奇心:自家老爺如此看重這兩人,這兩人從江府離開後又說了這麽多像是跟自家老爺有關的話,他們雙方,究竟是何關系?

于是,原本只是被女子的美貌及其神秘的來歷所吸引,倆家丁愣是按捺不住心頭之癢,跑去向比較好說話的老管家打聽。裴管家聽他二人細細描述了雲伴鮮同沈複的一言一行,當即眼前一亮:有戲!

這不,他立馬将得來的情報告知與自家老爺,聽得江河海那是又驚訝又激動。

元妻給女兒托夢了!女兒好像要松口了!

盼這一天不知盼了多久,江河海根本沒心思去考量這其中的真假虛實,險些就想親自沖到雲府,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了!

所幸他還保留着幾分理智,思忖着憑女兒那執拗的性子,他若是直接找女兒攤牌,恐怕只會适得其反。

他想起了管家口中所述的那個女婿,覺得女婿話裏話外都是勸女兒跟他這個親爹冰釋前嫌的意思。他這便靈機一動,派人私下裏約了沈複見面。

接下來的事情,可謂是“水到渠成”。當爹的情真意切地訴說當年的無奈,做女婿的善解人意地理解岳丈的苦楚,雖覺為難,卻也表示願意幫着岳父勸說妻子。

幾天後,禮部尚書的府邸就上演了父女相見的感人一幕。

“鮮兒,鮮兒,我的女兒……你,你終于肯回家了……”

江河海幾乎都要老淚縱橫,可被他握緊雙手的雲伴鮮心底卻是一陣冷笑。

那一天,以及那一天之後的好幾天,她一直在聯合沈複演一出戲,果不其然,很快就叫江河海上了當。他不但誤以為她想通了,還幾次三番親自登門,欲迎她回到江家——而她想要的,就是這樣一個效果。

她要讓所有人明白,并非她雲伴鮮死皮賴臉要攀江家的高枝,而是作為生父的江府當家竭力求得了女兒的原諒,躬身把她給“請”了回去!而她之所以不再“固執己見”,一來,是源于養父雲以恒臨終前的“囑托”,二來,是因為生母雲氏于夢中夜夜傾訴的“衷腸”,三來,則是鑒于夫婿沈複锲而不舍的“規勸”。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又有生下她的母親“魂牽夢繞”,她這個當女兒、當妻子的,态度豈能不發生轉變?

如此一來,她的回歸便是理直氣壯。一方面,能夠讓某些定欲多嘴多舌的家夥閉上嘴巴,另一方面,則照舊占據了“義理”的制高點,令江河海因她的“寬容大度”而繼續對她心懷愧疚。

對于雲伴鮮的這一番盤算,江河海一無所察,另一人可是免不了多長了個心眼。江府的女主人——懷安公主驚聞那雲氏之女時隔多年竟然回到了江家,一聲驚呼當即就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

“回夫人的話,人都已經進府了,老爺正跟他們聊着呢!”

懷安公主只覺渾身的氣血都變得不安生了。

回來?!她怎麽可能就這樣回來了!?十二年前,她分明揚言今生今世再也不踏進江家半步,緣何如今突然就放下了身段?!

不……不!更重要的是,數月前,她暗中把那陰損之物交給了太子,豈料非但沒能送這個臭丫頭去見那死掉的賤人,反倒兜兜轉轉,讓事态演變至此!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風光歸來

神色陰冷的懷安公主二話不說,這就站起身來,在侍女的攙扶下,一步一步邁向了前廳。

在那裏,江河海尚未從激動的情緒中抽離出身,正拉着雲伴鮮一個勁兒地說這說那,眼見自家夫人來了,他先是不由自主地面色一凝,而後,就在來人笑吟吟的注目下,換上了一臉驚喜。

看來這十二年的沉澱,終究是化解了她心頭的一部分戾氣——至少,她在他的長女面前,願意以笑臉相迎了。

如此,他是不是也該有所回應呢?

心下一念一晃而過,江河海眉開眼笑地站了起來,殊不知這少見的笑容卻刺得婦人心尖發顫。

他為了一個低賤之人生下的女兒,竟然笑得這般歡暢——此等發自肺腑的笑意,她究竟有多少年沒見過了?

心中雖是愈發憤恨,懷安公主面上卻是嫣然一笑。

“老爺,這是……”含笑的眸光先後掃過雲伴鮮和沈複的臉,她明知故問。

“來來來,夫人快來見一見,這是鮮兒,這是她的夫君,沈複。”江河海被滿心的歡喜沖昏了頭腦,全然看不出婦人的神色裏到底摻了多少雜質,這就拉過女兒的手和女婿的胳膊,迫不及待地向她介紹起來,“都這麽多年沒見了,想必你都認不出鮮兒了吧?”

滔滔不絕的言辭字字入耳,卻未有聲聲入心。年輕貌美的女子及風韻猶存的婦人皆是噙着微笑注視着彼此,也皆是在對方的眼中目睹了隐藏在笑靥背後的波濤。

事隔十二春秋,一朝風光歸來,雲伴鮮特意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她穿上了華美名貴的绫羅綢緞,施了薄粉,勾了細眉,含了朱紅,又選了精細貴重的首飾佩戴,使得整個人都煥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全然不似平日裏那個喜好素面朝天的她。就連向來自诩處變不驚的沈複乍一瞧她的模樣,也是無比驚豔,足足愣了好一會兒,才确信眼前這貌若天仙的美人,當真是自己的結發之妻。

然而,當如此精致的妝容赫然入眼,懷安公主的內心除了震撼,更多的則是嫉恨!她嫉恨這張傾國傾城的面孔,居然是出自那個早就一命呼嗚的禍害!

像,像!她跟她的母親,可真是像極!一樣的妩媚,一樣的勾人,卻偏偏又比她的母親多了幾分高傲與自信!

誠然,有美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恐怕不像她那個與世無争的母親——她懂得如何利用她的優勢!也有心去利用那些優勢!

正如此時此刻,女子烏黑的瞳仁中分明透着絲絲寒意,姣好的面容上卻未嘗流露出半分,相反的,她還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自己,未有一刻讓笑意從臉上褪去。

“鮮兒見過公主。”婦人思緒流轉間,雲伴鮮業已言笑晏晏地向她行了禮。

“沈複見過公主。”下一瞬,女子身邊的年輕男子也彬彬有禮地拱了拱手。

懷安公主終于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不是說嫁了個乞丐嗎?怎麽成了一表人才的公子哥?!

心下雖是餘震未消,婦人面上還是不動聲色地開啓了朱唇:“免禮。”

“謝公主。”兩人異口同聲地說着,均是面色如常地收了行禮的動作。

至此,屋子裏遽然陷入了一片沉默,懷安公主不說話,雲伴鮮和沈複也不開口,唯有江河海似是察覺到了這詭異的氣氛,當機立斷打起了圓場。

“培遠和茹寧呢?還有茹衾,讓幾個孩子快些過來,來見見他們的大姐還有姐夫。”

此言一出,懷安公主交錯于腹部的雙手不着痕跡地握緊了些,雲伴鮮則意外地獲悉了一條情報。

江茹寧,她知道,是懷安公主的嫡親女兒,當年離開江家時,她就已經有這個三歲的妹妹了。至于江培遠,她也有所耳聞,是江家的獨子,但據說并非懷安公主所出,而是不知什麽人生下,然後過繼到懷安公主名下的。倒是這個江茹衾,聽名字定是個女孩——她又是打哪兒來的呢?

這麽多年來,江府始終沒再傳出過公主有孕的喜訊,雲伴鮮甚至一度覺得,這恐怕就是那毒婦應得的報應。如今想來,她的報應似乎還不止膝下無子這一點。

思及此,雲伴鮮忽而目露精光,繼而笑得越發柔和。

“茹衾是……”她不慌不忙地看向了江河海的臉,以詢問的眼神示意他介紹一下她的另一個妹妹。

“哦,是……是你的另一個妹妹,今年八歲了,長得粉嘟嘟、胖乎乎的,你見了,一定喜歡。”可惜江河海聞言卻是避重就輕,壓根沒有提起這個江茹衾的出身。

雲伴鮮暗自失笑:他以為他這輕描淡寫的,她就沒轍了嗎?錯了,她可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給那惡婦添堵的機會。

這麽想着,女子略作驚喜地轉向了懷安公主,睜大了一雙美目,煞有其事地問:“公主後來又誕下了一個女兒嗎?”

話音剛落,江河海同懷安公主就不同程度地變了變臉。

這個臭丫頭……她就是故意的!

如上想法,驟然萌生于婦人的心頭,卻未能浮現在其夫婿的腦海。江河海眼見自己的大女兒神态自然,言語間又透着無懈可擊的驚訝,當然不認為她是刻意為之,是以,他只輕輕咳嗽了一聲,便和聲細語地告訴她:“是你的一個姨娘生的。”

雲伴鮮聽了這話,心裏都快笑出聲了。

呵呵,當年踢掉原配、傲然上位又明令禁止夫君納妾的懷安公主,竟然也有被一個“低賤”的小妾分一杯羹的時候!

将快要湧出眼眶的戲谑之色悉數壓下,雲伴鮮裝模作樣地擺出微窘的表情,以一句“原來如此”結束了這一樂了自己、氣死別人的議題。

☆、江家三女

幾人又各懷心思地說了一會兒話,便有丫鬟來報,說少爺、小姐都出府逛街去了,找不着人。江河海聞訊無奈,只好先行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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