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吩咐丫鬟去替長女、女婿收拾房間。
約莫半個時辰後,江府剛好有客人來訪,令雲伴鮮和沈複得以從虛與委蛇中解脫出來,跟着丫鬟去了他們今後在江府的落腳處。
走進那個闊別了十二年的院子,往昔回憶又一點一點地浮現于腦海。雲伴鮮徐徐環顧四周,竟發現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沒有太大的變化。
“怎麽了?”眼見妻子的臉上顯出了不同于先前的神情,一直陪在她身邊的沈複不免有點兒好奇。
“這是我小時候住過的院子。”雲伴鮮如實說着,目光仍是不徐不疾地端量着院中的景致,“這麽多年過去了,好像還是原來的模樣。”
“也許這個地方,江大人一直替你留着呢。”
沈複語氣如常地接話,卻叫雲伴鮮倏爾神色一改。
她側首注目于他,臉上已然沒了方才的若有所思之色。
“你不會是假戲真做了吧?”
沈複聞言微微一愣,随後又恢複如初。
“怎麽會呢,我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
雲伴鮮也不覺得沈複像是那種會婆婆媽媽、多管閑事的人,所以聽他這麽一說,又見他一臉坦然,便也收起了方才一瞬的不快。
她不緊不慢地轉移了視線,平靜地指出:“這裏這麽幹淨,可不像是十二年沒人住過的樣子。”
沈複也跟着四下打量一番,同樣心平氣和地說:“我倒覺得,更像是主人家定期命人打掃的結果。”
雲伴鮮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我也沒想證明什麽,娘子何必這樣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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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沈複眉目含笑着說罷,雲伴鮮別過腦袋,當即決定不再理他。沈複看出了她乃故意為之,卻也不計較,依舊溫文爾雅地笑着。
這家夥,果然是個會演戲的。
是了,在這幾十天的相處中,雲伴鮮越來越覺着,兩人初見之時沈複對她言聽計從的模樣,根本就是他裝出來的——眼下這副笑眯眯的樣子,才是他的本性。
至于他是笑裏藏刀,還是當真溫柔愛笑……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被視為“大約是扮豬吃老虎”的沈複微笑着看了妻子一會兒,便提議上屋裏轉轉。女子見他面不改色地舉步向前,若有若無地翻了個白眼後,也面無漣漪地跟了上去。
兩人跟參觀似的,把偌大的屋子從裏到外瞧了個遍,回到院中時,雲伴鮮意外望見了一個在院門口探頭探腦的身影。她定睛一瞧,似乎是個女娃娃,心下旋即就有了猜測。
嘴角噙上溫和柔善的笑意,女子施施然朝着院門走去,卻在接近之時不慌不忙地停住了腳步。
一只小腦瓜小心翼翼地探了出來,在目睹其姣好的笑容時,竟一時忘了躲回去,就那樣呆呆地瞅着她。
“茹衾對嗎?過來呀?”
被喚作“茹衾”的小丫頭驀地回過神來。
漂亮姐姐跟她說話了!而且看起來好溫柔的樣子!她……真的是自己的大姐嗎?
不由聯想起她從小喊到大的那位“姐姐”,女娃小小的身子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你不過來,那我過去了。”
猶豫不決之際,她聽到有着沉魚落雁之貌的女子言笑晏晏地說着,擡腳便朝她走了過來。
小丫頭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腦袋,但終究是沒有逃跑,就這樣看着貌美如花的女子笑容可掬地行至她的身前。
“你是茹衾嗎?”
小女孩仰視着來人含笑的眉眼,讷讷地點點頭。
雲伴鮮見她這樣,便笑得愈發柔和了。
“我是你的長姐。”
江茹衾眼珠不錯地瞧着她。
“你真的是我的大姐?”
雲伴鮮耐着性子等了好半天,才等來了小丫頭半信半疑的回話。
“當然是,你也是聽到了消息,才跑來看我的吧?”
江茹衾又老老實實地頓了頓腦瓜。
這孩子,胖乎乎又粉嫩嫩的,有點憨厚又有點膽小,确實是個不惹人讨厭的。
雲伴鮮覺着,自己方才一瞬間的判斷并沒有錯。瞧這江茹衾畏手畏腳地躲在外面偷看她,想進來同她說話卻又不敢進來,必定不是個趾高氣昂的主。
呵,也是,一個小妾生下的女兒,定然入不了那位懷安公主的眼,能平平安安地存活至今,已經算是她祖上積德了。
思及此,女子心下的同情也就多了幾分。只是她未嘗料想,自己剛要伸手去摸摸小家夥的腦袋,對方就猛地避了開。
雲伴鮮見狀不免一愣,卻也不着痕跡地收回了自個兒的右手,直言不諱地問她:“怎麽了?你不喜歡姐姐嗎?”
江茹衾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而是兀自仰着腦瓜注目于她,怯生生地問道:“你……你會打我嗎?”
話音剛落,雲伴鮮先是禁不住一愣,随後眼神一下子就冷了下來。
時隔十幾年,那個女人還真是一點沒變——連一個八歲的小孩子都不放過!
片刻,許是察覺到小女孩被她冰冷的神情吓到了,她忙不疊尋回一臉笑意,和顏悅色地說:“不會的,只要你乖乖的,我只會待你好。”
江茹衾依舊眨巴着眼睛瞅着她,也不吭聲。
“你的……你的大娘,公主她……她經常打你嗎?”見小丫頭不言不語,雲伴鮮索性壓低了嗓音詢問。
誰知下一刻,小丫頭竟然毫不遲疑地搖了搖頭。
“不是大娘……是……是……”她顯然是想說出實情,卻不知怎地支吾起來。
“是誰?你告訴姐姐,姐姐替你做主。”雲伴鮮認為,她雖不敢自诩是這孩子的救世主,但在助其免受皮肉之苦的事情上,還是可以努力一把的。
“是……是姐姐……茹寧姐姐……”小家夥猶豫了好一會兒,戰戰兢兢地才埋低了小臉,用蚊子叫一樣的聲音給出了答案。
雲伴鮮如夢初醒。
是哦,她怎麽把她那個從小就被寵上天去的二妹給忘了?
☆、替人撐腰
瞬間覺得事情簡單了許多,思緒流轉的雲伴鮮很快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須臾,她蹲下身來,“苦大仇深”地注視着小丫頭紅撲撲的臉蛋。
“她怎麽打你了?你告訴大姐。”
“就是……就是打我……”
可惜,也不曉得是說不清還是不敢說,江茹衾愣是耷拉着腦袋,小聲嗫嚅了起來。
雲伴鮮見她這模樣,也不勉強,反正按照她那二妹的性子,一個庶出的小妹妹,想打就打呗,還需要理由?只不過,那個人居然也不懂得要約束自己的女兒,由着大女兒欺負小女兒,可真是只知道生、不知道管呢。
腦中浮現出江河海的那張老臉,雲伴鮮險些就要控制不住唇邊溢出的冷笑了。所幸她尚且顧及眼前的幺妹,這便重拾了溫和的笑容,擡手輕輕摸了摸她的小腦瓜。
這一次,小家夥倒是沒躲,令雲伴鮮感到很滿意。
“以後大姐在這裏,她就不敢随便打你了。”
“真的?”
江茹衾一下子擡起了小腦袋,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裏霎時寫滿了驚喜。
唉……真是個可憐的孩子,居然為這事兒高興成這樣……
“真的。”恻隐之心乍起,雲伴鮮篤定颔首,目視小丫頭在她眼前露出一個甜甜的微笑。
“謝謝大姐!”她竟然正兒八經地朝自個兒福了一福——得,別看小家夥天真懵懂的模樣,其實骨子裏竟是個嘴甜的丫頭。
雲伴鮮徐徐起身,又和藹可親地撫了撫幼妹的腦袋,發現她歡欣雀躍的視線忽然轉移到了她的身後。
站直了身的女子回過頭去,目睹的是一張約莫比她笑得還要溫柔的面孔。再扭頭一看剛認下的小妹——喂喂,妹子你能不能不要用這種被驚豔到了的眼神去看他?你才八歲大哇!
雲伴鮮忍不住抽了抽眉角,斷定她這小妹妹是被沈複那張颠倒衆生的臉給迷住了,是以忙不疊輕咳了一聲,笑語盈盈地介紹說:“這是你姐夫。”
“姐夫好!”誰知這江茹衾回神還挺快,長姐話才出口,她就從目不轉睛的狀态中抽離出身,歡笑着向沈複行了禮。
“不必多禮。”沈複自是溫文爾雅地回了話,想也知道,他此刻的神情一定又是迷死人不償命的那種。
雲伴鮮倒也不覺得沈複這家夥會看上一個垂髫小兒,所以并不急着用眼神去警告他,而是兀自凝眸于江茹衾的臉,問道:“對了,你的母親在哪裏?”
小丫頭張嘴剛要作答,一個火急火燎的聲音便搶先一步插了進來:“哎喲喂!我的小姐啊!你怎麽跑這兒來了呀?”
三人循聲望去,目睹的是一個匆忙入內的丫鬟。只見她皺着眉頭要把江茹衾拉到身邊,卻晃眼間瞥見了雲伴鮮、沈複二人。
要知道,江家宅院地方雖大,可消息——尤其是八卦消息,往往都是不胫而走的。是以,來人業已聽聞了江家長女及大姑爺回府的說法,此刻一見這兩張陌生的面孔,自然就将人和臉對上了號。
“奴婢……奴婢給小姐、姑爺請安。”
不得不承認,這一對才子佳人站在一塊兒,可真是閃瞎了他們這些下人的眼。丫鬟覺着吧,她是從未見過如此好看又登對的夫妻,故而平日裏還算伶俐的口齒,眼下也變得有點兒口吃了。
“免禮。”
“謝小姐、姑爺。”
“你是負責照顧茹衾的丫鬟?”雲伴鮮好整以暇地開口問她。
“回小姐的話,正是。”來人依然畢恭畢敬地立着,不敢怠慢。
“這是要來帶她回屋?”
“是……”
“那……可否順道領我去見見她的娘親?”
丫鬟萬萬沒想到,剛回府的大小姐會提出要見府上僅有的一位姨娘,因此當場就怔怔地擡眼去看。四目相對間,她目睹了女子從容不迫的臉龐,自個兒卻鬼使神差地慌了神。
什麽狀況?什麽狀況?!聽說這位大小姐非夫人所出,乃是老爺的原配夫人所生。這……這元妻的女兒要越過現在的夫人,去見老爺的姨娘,這這這……
多長了個心眼的丫鬟生怕其中藏着什麽不為人知的暗流,是以,一時間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畢竟,主子與主子之間的較量,可不是他們這些下人能夠随意插足的——除非,他們是上着杆子想去當那可憐的炮灰。
好在雲伴鮮也随即看出了對方臉上的為難之色,心道這丫鬟倒是個有腦子的,便微微一笑,改口道:“罷,是我心急了些,既然今日不便,那我改日再去拜訪就是。你就帶着茹衾先回去吧。”
丫鬟聞言,自是松了一口氣,暗自思忖着,這位大小姐好像是位明理的主,和府上的另一位簡直是雲泥之別,因而不由得對其生出了些許好感。這心裏喜歡了,嘴上自然也就越發恭敬了,她低眉順目地道了謝,便要領着自家小姐往外走。
江茹衾一聽這就要走,心下不免生出了幾分不舍。她才剛見到漂亮的大姐還有英俊的姐夫,雖然她不敢主動跟他們說太多的話,但她覺得,他們看起來都是很溫柔的人,她很想在他們身邊多待一會兒。
眼瞅着小丫頭依依不舍的目光不住地徘徊于自己跟沈複之間,雲伴鮮險些失笑之餘,自是好脾氣地沖她揮了揮手。
“等大姐忙完了,再來找你。”
小丫頭聽了這話,方才喜笑顏開地點了點頭,心甘情願地跟着丫鬟離開了。
等到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走遠了,沈複才輕笑着打趣道:“看不出,你還挺會哄孩子的。”
耳邊傳來如是笑語,雲伴鮮不慌不忙地挑了挑眉,扭頭與說話人四目相接:“不是我會哄孩子,是這孩子在我那二妹的壓迫下過活了太久,別人給她一點溫存,她便忍不住珍惜得跟寶貝似的,自然就與我親近了。”
見女子半真半假地闡述着這一論調,沈複忽而生出幾分啼笑皆非之感。
片刻,他也亦真亦假地問:“你不會是連這麽個小孩子都想利用吧?”
“你覺得我像是一個溫柔善良的好人?”雲伴鮮收斂了些許笑意,不答反問。
“至少不是一個窮兇極惡的壞人。”沈複依舊笑得雲淡風輕,不曾挪開視線。
“那便多謝夫君誇贊了。”
這是誇贊?
聽着女子虛與委蛇的話語,看着她泰然自若的模樣,沈複也不曉得該作何回應了。就在此時,一聲陰陽怪氣的“哎喲——”傳至耳畔,令兩人不約而同地循聲望去。
☆、江家二女
只見一名衣着華麗的少女施施然進入了二人的視野,身後還跟着個個頭不高的少年。
雲伴鮮覺着,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盡管時隔十二餘載,昔日臉圓身肥的幼女早已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連帶着面容也随着時光流逝而改變了許多,可她還是頭一眼就認出了她這一步三扭腰的二妹——江茹寧。
“本小姐還當是什麽東西闖進來了呢!原來是當年滾着出去的一只破球啊!”
雲伴鮮差點就笑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原本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小胖墩竟然變得這般牙尖嘴利了?可是,她似乎忘記了,當年江府上下胖得最令人發指的那一位,明明是她江茹寧江二小姐啊!
正思忖着要不要出言提醒,她就瞧見來人擠眉弄眼的臉蛋冷不丁凝了一凝。
毫無疑問,這位裝腔作勢的少女是瞧見了沈複那張貌賽潘安的臉,所以難以免俗地被驚豔了一把。
唉……長得好看,就是不同凡響。
暗自感慨的雲伴鮮姑且收起了反唇相譏的欲望,目視來人故作自然地托了托自個兒的發髻。
她突然想舉手問一句:妹子啊,你知不知道這棵草他已經有主了,就是你姐姐我啊?
可她又轉念一想:這江茹寧雖然不怎麽聰明,但應該也不至于笨到連這都看不出來?
果然不出所料,如是作想的女子很快就目睹來人撤下眼中那閃了有一會兒的亮光,轉而趾高氣昂地說道:“多年不見,姐姐過得可還好呀?”
雲伴鮮勾了勾唇,實在是不想裝模作樣地上前親昵問好,故而只站在原地答道:“難得妹妹當年那麽小,連話都說不清楚,卻還記得姐姐,姐姐我甚為感動。”
此言一出,江茹寧自是不高興了。
“姐姐說笑了吧?你離開江家的時候,妹妹都快四歲了,連《女兒經》都背得,怎麽會連話都說不清楚?”說着,她沒好氣地上下打量了雲伴鮮幾眼,然後毫不客氣地朝天翻了個白眼,“依我看,分明是姐姐年長我三歲,卻連一點簡單的小事兒都記不明白。”
雲伴鮮又想笑了:《女兒經》?哦,她記得,她也被迫讀過一些,其中的一些名言名句,至今難忘——可她怎麽記着,那天江茹寧意圖在長輩面前炫耀的時候,明明是沒一句話背對的,而且連不少字音都咬不清來着?
呵呵,一定是她記錯了。
也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作争辯,女子旋即從容不迫地看向了未置一詞的少年。想來,他就是江家的獨子——江培遠了。
正欲開口打個招呼,雲伴鮮竟又聽得少女盛氣淩人道:“哦,不對,是本小姐說錯了,再如何,這些也都是過去的事兒了。現如今,本小姐根本就沒有姐姐。”
此言一出,現場原本虛僞的和諧氛圍霎時裂開了一條縫兒。一言不發的江培元似是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令其如此的江茹寧則得意洋洋地勾起了唇角,倒是被她暗諷的雲伴鮮及其身側的沈複皆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仿佛置若罔聞。
這樣的反應,大大出乎了江茹寧的意料。她原笨以為,自己這一挑釁,對方必然會跳腳,對方一跳腳,必然就會對她惡語相向乃至大打出手,如此一來,她就有了去父親那裏哭訴的由頭——将這個陰魂不散的“姐姐”再一次趕出府去,也就指日可待了。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雲伴鮮居然像是聾了一般,兀自面無漣漪地注視着她身邊的少年,倏爾莞爾一笑,說:“你就是培元吧,當年我離開江府的時候,你尚未出生,今年多大了?”
“十……十一歲。”少年約莫也沒料到對方會就這樣将話題轉移到自己的身上,是以沒來得及多作思考,兩瓣唇就不由自主地張了開。
雲伴鮮沒從他的眼神裏和口吻中察覺到任何的敵意,心想她這弟弟興許倒不是同那對母女一路的,腦袋裏便又有盤算冒了出來。
與此同時,江茹衾怒氣沖沖的聲音如同突然爆炸的火藥桶一般蹿了出來:“培遠!你有沒有志氣!?別人問什麽你就答什麽,也不看看那是個什麽東西!”
這跟“志氣”也有關系?她江茹寧也太能扯了。
暗暗“佩服”的雲伴鮮看着少年畏畏縮縮地垂下了腦袋。
得了,她算是看明白了,這江家的庶子、庶女,都是任由江茹寧搓扁揉圓的主。饒是前者過繼給了懷安公主,成了所謂的“嫡子”,也難逃這個姐姐的魔掌。
“江二小姐此言差矣。”出于給敵人添堵而非替人解圍的念頭,雲伴鮮這就好整以暇地開啓了朱唇,“這裏能張嘴問話的都是人,不是東西。”她似笑非笑地說着,如同在談論一件與己無關的瑣事,“我不是東西,你也不是個東西。”
只是,最後那幾個字,她刻意放緩了語速又加重了語氣,那意有所指的言辭與神态,自是叫聞者怒上心頭。
“姓雲的!你少在這裏跟我咬文嚼字!”江茹擰當即就睜圓了眼珠子、拔高了嗓門,聽得雲伴鮮連聲啧啧。
“江二小姐,你好歹也是懷安公主的嫡親女兒,是禮部尚書府上的大家閨秀,能不能不要跟市井潑婦似的,張口就是姓什麽姓什麽的。”說着,女子貌似嫌棄地往後挪了挪腦勺,掏出絲帕拭了拭自己的臉頰,仿佛唯恐對方适才噴出的唾沫星子污了她的妝,“要是傳出去了,別人還以為公主和江大人不會教女兒呢。”
“你!”被明裏暗裏都罵了的江茹擰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奈何她剛要發作,就發現一旁的沈複正以看牛鬼蛇神似的眼神瞅着她。
這俗話說得好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人人都喜歡美的事物,也都喜歡把自己拾掇得漂漂亮亮。是以,在這樣一位見所未見的美男子面前,正值妙齡的江茹寧又如何能夠分毫不計形象?哪怕那是敵人的夫君,她也斷不能就此賠上自個兒千金大小姐的身段。
如此一思,方才一瞬間再旺的火氣,也硬生生地被她給壓了下去。
“哼,說本小姐的爹娘不會教女兒……我倒要看看,一個倒貼上門的掃把星,今後能在我江府掀出什麽風浪來!”語畢,她狠狠地瞪了雲伴鮮一眼,就擡高了下巴一個轉身,“培遠,我們走!”
☆、小試牛刀
掃把星。
這已經是沈複第二次聽到類似的說法了。
如果說,之前雲夫人是傷心過度進而口不擇言,那麽,這個江家的二小姐,又是何出此言?
沈複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側的女子,卻只見她一臉平靜——不過仔細看的話,還是可以目睹其眸中隐約散逸的寒意。
孰料下一刻,他就看見了她咧嘴嗤笑的動作。
沈複不由微微一愣,道:“你笑什麽?”
“你不覺得她的樣子很可笑麽?”雲伴鮮噙着按捺不住的笑意,朝着那漸行漸遠的背影稍稍努了努嘴。
男子聞言亦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見那妙齡少女分明是想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卻因其矯揉造作的走路姿勢而變得不倫不類,也跟着覺得好笑起來。
“啊呀……我這個妹子,真是三歲看到老。”不緊不慢地收起了自己演戲用的帕子,雲伴鮮老神在在地感慨着,“十幾年過去了,還是兒時那副贻笑大方的架勢。”
也不曉得她爹娘是怎麽想的,還就由着她越長越歪。
這後半句話,雲伴鮮并未說出口,只是忽然有一種預感,那個自視甚高的懷安公主,遲早有一天會被這個寵壞了的女兒給拖累了去。
“她小時候就這樣?”
“是啊,蠢蠢的,卻又蠢得不可愛。”
“……”
對于女子如此直言不諱的評價,沈複唯有沉默以對了。須臾,他目視雲伴鮮好整以暇地側過腦袋,擡眼對上他清淡的目光。
她的視線在他的臉上徘徊了好一會兒,且愈發意味深長,這讓他忍不住開了口。
“你在看什麽?”
“你好看呗,才剛見面,就接連迷住了我的兩個妹妹。”
沈複聞言哭笑不得,發現今日的妻子似乎特別伶牙俐齒。
“咳……”他掩唇輕咳一聲,面不改色,“娘子不必擔心,在為夫眼裏,你永遠都是最美的。”
雲伴鮮被他的話肉麻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明知道他這是在反調侃,可是聽他這般露骨的“告白”,她還是免不了嬌軀一震。
“少跟我貧嘴。”
“我說的是實話,娘子之容貌,确實是傾國傾城,非常人所能及也。”
否則,他也不會在見到她的第一面起,就幾度為之驚豔,漸漸地,更是真心想要同她攜手一生一世。
思緒略遠之際,他收到了來自女子略帶嬌嗔的一記白眼。
“彼此彼此。”
沈複抿唇笑了。
“走,回屋歇着吧。”
當天傍晚,将江家人差不多見了個遍的夫妻倆被請去前廳用飯。心下雖知這一頓所謂的“團圓飯”定會吃得不安生,但兩人還是從容不迫地赴了宴。行至廳堂,眼見一家子幾乎業已落座,雲伴鮮不禁生出了一種“果然不出所料”的感覺。
“呵呵,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啊。”這不,夫妻倆尚未落座,打扮得光鮮亮麗的江茹寧就搶着發話了,“我長這麽大,還從沒聽過讓長輩等着晚輩用飯的道理。”
她一邊抑揚頓挫地含沙射影,一邊不慌不忙地擡手扶了扶自個兒的發髻。
在同一天內再一次見此動作,雲伴鮮不覺惡心,只覺好笑——這麽點兒年紀,就喜歡模仿貴婦人的言行舉止,這江家不把江茹寧送進宮去玩兒宮鬥,真是可惜了這棵頗有天賦的好苗苗。
當然,眼下,她并無閑情逸致去考慮少女未來的命途,因為,進入江府頭一天的頭一個坑,已然有人替她挖好了。
要知道,她與沈複來到此地之前,壓根就未曾磨磨蹭蹭,換言之,倘若她沒有猜錯的話,不是奉命請他們前來用膳的人故意把話傳晚了,就是有心人特意吩咐晚了,為的,是讓他們一來便落個“目無尊長”的罪名。
只不過,這背後的人,似乎是把她雲伴鮮當成了一個只會坐以待斃的傻子。
“請大人、公主見諒。”泰然自若地朝着江家夫婦福了一福,雲伴鮮擡眸注目于江河海不算好看也不至于太過難看的臉色,“民女與夫君初到貴府,也未有準備什麽能讓兩位看得上眼的禮物,所幸尚有一技傍身,是以特地去了一趟夥房,為大人和公主烹調了一道佳肴,這才耽誤了時間。”
此言一出,原本還等着看好戲的少女登時面色一凝。
下廚?不可能!什麽時候的事?!她怎麽不知道?!
心下不可思議着,可她的雙目卻清楚瞧見了自女子身後走出的一名家丁。只見來人手中小心翼翼地端着一鍋未知的菜肴,那不算铮亮的圓弧在屋內的火光下映出別樣的光彩,險些就要閃瞎她的眼。
江茹寧斂着眉毛,目視來人将此物置于桌上,聽見江河海喜笑顏開道:“诶——都是一家人,你客氣什麽?一個千金大小姐,還親自下廚……”
話音落下,懷安公主母女自是心頭一刺,餘下的江培元兄妹倒是沒有生出什麽特別的想法,尤其是江茹衾,兩只水靈靈的大眼睛霎時就綻出精光——顯然,她對食物非常感興趣。
大姐居然還會做菜?!不曉得好吃不好吃呢!
小丫頭暗暗吞咽口水之際,雲伴鮮已然将在場數人的神情盡收眼底,目光迅速落回到一家之主的臉上,她彬彬有禮地答曰:“大人此言,民女愧不敢當。只是民女的手藝到底還是深受萬歲爺賞識的,想來定能讓大人與公主一飽口福,也算是民女初到府上的一點心意了。”
這都把皇上搬出來了,就算你做得再難吃,人家也只能贊不絕口了吧?
女子話未說完,上述念頭就以各種表達形式出現在了某些人的腦袋裏,唯有有生以來頭一遭嘗到女兒手藝的江河海,業已被喜悅和激動沖昏了頭腦。
“好,好。”因此,他根本就沒去琢磨雲伴鮮興許有、興許沒有的言下之意,只眉開眼笑連連颔首,同時不忘催促二人趕緊落座。
夫妻倆眼見當家人未嘗多想而其餘人等也只好摒棄雜念,自然明白了,他們這是順利地繞過了敵人挖的那只坑。是以,雲伴鮮同沈複先後落座于江河海的身側,前者更是專門勾起唇角,沖着不遠處的江茹寧嫣然一笑。
花枝招展的少女頓時被氣了個半死。
“來來來……吃飯,吃飯。”奈何平日裏可關心她的父親今兒個卻像是全然沒注意到她的一颦一笑似的,兀自提起筷子招呼一家人用膳,這可把她郁悶得恨不能當場發作。
得虧深知其秉性的懷安公主及時留意到了她的臉色,随後不着痕跡地在桌子底下按了按她的手。
江茹寧就要沖到嘴邊的話這才不得不咽了回去。
“來,我們先嘗嘗鮮兒做的菜。”
與此同時,一家之主已然笑吟吟地說罷,令一旁侍奉的婢女這就不徐不疾地替主子們掀開了鍋蓋。袅袅白煙霎時騰空而起,伴着撲鼻的肉香味,直叫在座的一家子心曠神怡了一把。
“這是……紅燒肉?”許是想要讨好剛認回來的長女,又像是當真覺着心裏高興,江河海難得就一道菜發起了詢問。
“回大人的話,這叫‘走油肉’,是用豬肉做成,但不同于常見的幾種豬肉做法。”雲伴鮮不卑不亢地作答,語氣裏聽不出半絲不耐。
“诶……父女倆,不要什麽回不回話的……”誰知江河海聽完她的糾正,卻冷不防轉移了注意力,在另一件事上低聲駁回了她的說辭。
雲伴鮮聞言心中冷笑,面上卻是和顏悅色,從善如流。她低眉順目地道了聲“是”,便若無其事地介紹起這道江家人并未嘗過的珍馐。
“這道菜,是先将豬肉用水煮到八成熟,再用九成旺的油鍋炸至肉皮起泡時撈出,最後,加入調料,放入鍋中焖燒片刻制成。別看這肉約有五成肥,但其中油水業已被滗去了不少,故而肉身鮮香味美、酥而不膩。”
“哦,難怪稱之為‘走油肉’。”江河海适時地接了話,第一個動起了筷子,“嗯!不錯!肥瘦相間,卻不油不膩,味道也屬上乘。怪不得連皇上都對鮮兒的廚藝贊賞有加,的确是名至實歸啊!”
一口肉香入嘴,江河海就忍不住大肆誇贊起來,聽得其餘三個孩子頓時神态各異:最年幼的江茹衾躍躍欲試,卻礙于長輩在場而不敢輕易動彈;年少的江培遠見父親居然一下子把整塊肉都吃了下去,對美食并無執念的他也不免好奇地端量起那色澤油潤的肉片來;唯江茹衾看也不看鍋子一眼,兀自咬緊了齒關,忿忿不平地瞪視着鎮定自若的雲伴鮮。
“夫人,你也吃啊,委實乃人間美味呢!你們也吃,別看着我,動筷吧。”偏偏這個時候,她那往常再重視她不過的父親竟然一個勁兒地催她娘吃那個女人做出來的東西,還招呼所有人一塊兒捧場。
江茹寧氣壞了,無奈母親方才暗中提醒她要克制,因此,心下憤恨難耐的她只能惡狠狠地瞪着那一鍋很快就落下了好幾雙筷子的走油肉,恨不能用眼神把它捅出兩個窟窿來。
然而,讓她始料未及的是,就在這個時候,雲伴鮮的聲音會猝不及防地飄至耳畔。
“二妹妹怎麽不吃呀?你放心,這肉看起來肥膩,實際上已經走掉了不少的油水,更何況……”眼瞅着少女面色不霁地擡起眼簾,對上其從容不迫的視線,雲伴鮮彈指間笑得無懈可擊,“你都長大了,不會再像小時候那樣,吃什麽長什麽啦。”
☆、旗開得勝
那一刻,江茹寧的表情可謂是精彩絕倫。
只見那張巴掌大的臉蛋兒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偏巧就在臉主人忍不住将要發作的前一瞬,她又聽得罪魁禍首言笑晏晏道:“這小時候長肉呢,是福氣,有肉才叫健康,長大以後再想有這個機會,可就難了,得顧着身段,以免被婆家人嫌棄了去。二妹妹,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對你的大頭鬼!!!
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少女直想糊她一臉唾沫星子。
沒錯!這個姓雲的分明就是在拿兒時的糗事奚落自己!嘲笑自己那時長得沒她苗條、沒她好看!
被人“無意間”揭了老底,少女怒不可遏,當場就欲站起身來反唇相譏,奈何卻又被她的母親按住了位于圓桌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