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柔荑。
“茹寧,既然是你姐姐的一番心意,你好好收下便是。”
“公主言之有理。”雲伴鮮大言不慚地接過話頭,還不慌不忙地伸長了筷子,親自夾了一塊閃着油光的大肉,篤定地将之放入少女的碗中,“妹妹莫要辜負了我的一片心意才是。”
江茹寧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卻不能不忍氣吞聲地提起了筷子。然而,當她洩憤似的咬下第一口後,卻不得不承認,這東西非常美味。
這麽好吃的東西,真是這個從小就比不過她的女人做出來的?
自視甚高的少女表示難以置信,可轉念一想,這雲伴鮮到底是從皇家的禦膳房裏出來的,皇上都認可的手藝,恐怕的确不是用來唬人的。
嫉憤了片刻後,江茹寧又徑自勾起了唇角。
哼,再怎麽樣也不過是個廚娘——給皇帝做飯又如何?還不是伺候人的奴才!而且還是被人趕出來不要的奴才!
對女子近來的遭遇也略有耳聞,心中恥笑的少女登時覺得暢快了不少。只不過,當她一眼瞧見她那唯命是從的弟弟和膽小如鼠的妹妹居然也吃得歡快時,心下還是免不了迸發出全新的怒火。
她睜圓了眼珠子,可勁兒地瞪着弟弟、妹妹,不一會兒,少年因年歲稍長而及時留意到了她的臉色,故而只得默默地收回了筷子,女童則因太過沉浸于美食之中而全然忘我。
江茹寧氣壞了。
吃!吃!吃!吃不死你!
她一面暗暗生氣,一面将自個兒碗裏剩下的大半塊肉給塞進了嘴裏。
就這樣,一頓飯在表面和諧的氣氛中落下了帷幕,雲伴鮮瞥了瞥已然鍋底朝天的走油肉,頗為得意地同沈複一道回了他們的新居。沈複見她活像只開屏的孔雀,忍不住揶揄了幾句,卻只換來了她氣定神閑的一挑眉。
“俗話說得好,民以食為天。我做得一手好菜,自然是一種優勢。”
“難不成,你是打算以美食征服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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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伴鮮嫣然一笑,慢悠悠地行至男子身前,猝不及防地擡起了一條胳膊。
“想要抓住敵人,必先抓住敵人的胃。”說話的同時,她竟煞有其事地活動了五指,在他跟前做了一個握拳的動作,仿佛此刻真有什麽東西業已被其納入掌心。
沈複也不介意同妻子鬥鬥嘴,尋找樂趣,故而又問:“那依你看,懷安公主和江二小姐的胃,已經被你抓着了?”
雲伴鮮收回她白嫩嫩的爪子,正襟危立:“有,也沒有。”
沈複好整以暇地看她。
“若是原先保持中立的人,那我終有一天能把他們變成對我有幫助的人。要是本就對我有敵意的人……”言說至此,女子不自覺地收斂了玩笑之色,靈動的美目中透出絲絲寒意,“那就只會在他們的仇恨簿上再添一筆。”
所以,那對母女僅僅是被迫承認她做的吃食美味,卻不會因此而消減對她的敵視,興許……反倒愈發嫉恨她了。
思緒流轉間,她忽然聽得沈複嘀咕:“你那道‘走油肉’……”
“怎麽了?”聽其倏爾話鋒一轉,她自是心生疑惑地凝眸于他。
豈料目視前方的男子随即眸光一轉,看她的眼神中莫名多了少許哀怨。
“我只吃到一塊……”
“……”
面對夫婿似遺憾又似委屈的神情,雲伴鮮竟無言以對。
還以為他正兒八經地要跟她說什麽,鬧了半天居然是這個!
不過,于心底如是吶喊的女子還是靈機一動,眯起美眸與之四目相對。
“來年春天,你好好參加會試,争取再弄個頭名回來,到時候,你想吃什麽,盡管開口,我一定滿足你。”
本是半真半假的“引誘”,落在男子耳中,卻鬼使神差地生出了旁的意思。
沈複注視着女子熠熠生輝的眼眸,須臾後便情不自禁地唇角微挑,笑問:“娘子說話算話?”
“當然,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沈複覺着,這個第一名,他怕是志在必得了。雖說這樣似乎樹大招風了些……但轉念想想,一鳴驚人,不也是一條可行之計麽?
思及此,他覺得他可以誇下海口了,奈何唇瓣剛要張口,屋外就有人快步走了進來,喊了一聲“小姐”,又喚了一聲“姑爺”。
“什麽事?”夫妻倆不約而同地注目于來人,一如既往地由雲伴鮮發了話。
“老爺請您去一趟書房。”丫鬟恭恭敬敬地說罷,忍不住擡眸多看了男子兩眼。
雲伴鮮敏銳地捕捉到了少女不由流露的羞赧之色,又眯着眼睛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的夫君。沈複沖她眨了眨眼,暗示自己何其無辜,自是得來了妻子涼涼的一記側目。
“你下去吧,我馬上就來。”
被人冷不防叫去見江河海,夫妻倆的談話自然是戛然而止了。過來傳話的丫鬟前腳剛走,雲伴鮮後腳就跨出了房門。可是一出屋門她才發現,她不曉得江河海的書房在哪兒。
看來方才那丫鬟也是個沒腦子的——又或者,是因小鹿亂撞而失了辦事的方寸。
說來也真有點兒奇怪,想那江河海年輕時也是玉樹臨風的美男子一個,饒是人到中年了,擱在人群裏也依舊出挑,這些丫鬟應該早就見怪不怪了,怎麽面對一個沈複,還是動不動就臉紅心跳呢?唉……想來這些丫頭喜歡的都是十幾二十的“鮮肉”,看不上四五十歲的“鹹肉”了。
心下百無聊賴地調侃着,雲伴鮮已經找着了一個領路的,跟着那人去了生父的書房。一進屋,她就瞧見江河海在燭光下賞着一對镯子。思忖着他該不會是想要用這種玩意兒來讨好她,暗自輕笑的女子面不改色地站定在了書桌前。
“大人。”她不慌不忙地行了禮,并未擡眼去看對方的臉。
江河海見她業已沒了先前飯桌上的笑語盈盈,心中不免劃過幾分了然與失落。
他縱橫官場多年,早已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領。這個與他分離多年的大女兒究竟是不是真心融入了江家,他又怎麽可能看不出來?之所以故作無知,在旁人面前眉開眼笑地配合她,不過是他希望能夠借此與她拉近距離的妥協罷了。他只願終有一天,她能真正在心底将自己視為父親。
而這,需要時間的積累,他不可操之過急,只能徐徐圖之。
“來,過來些。”暗暗叮囑自己一定要有耐心,江河海努力擺出了一副慈父的姿态,招手讓長女靠得近些。
“……”雲伴鮮總算舉目看了他一眼,卻很快就收回了那不冷不熱的視線,“我站在這裏就好,大人有什麽話便說吧。”
江河海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同她打起商量:“能不叫我‘大人’嗎?”
雲伴鮮聞言眉心一動:她還以為他不介意呢。
誠然,自打白天她入了這江府的大門,甭管他是喜是悲,她都是雷打不動地喚他“大人”的。而他,也并未表現出明顯的反感抑或不滿,以至于她都默認他是拎得清了,知道她不可能這麽快就叫他一聲“爹”。原來鬧了半天,他不是無所謂,而是沒敢提。
雲伴鮮擡了眉眼,與男子四目相接。
“那該叫什麽?”
江河海語塞。
“大人應該明白,家父才方過世不滿三月,你要我扭頭就認他人作父,豈不是在告訴家父在天之靈,他十幾年來竟養了個忘恩負義的東西?”
聽罷女子寥寥數語,江河海有些後悔又有些尴尬——他不該按捺不住自個兒的心思,主動提及此事的。
“罷,那便先這麽叫着吧……”面色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男子似乎忽然記起了手中捏着的事物,便驀地笑逐顏開,恍若适才一切皆未發生,“這個……這個,你收下吧。”
雲伴鮮聞言,看也不看男子遞到跟前的那對镯子,就不鹹不淡道:“無功不受祿,我不能收大人的東西。”
“這不是我的東西。”豈料江河海旋即似笑非笑地來了這麽一句,目光倏地落到了那玉镯之上,“是你娘的遺物……”
此言一出,女子不由微微變了臉色。
“這對玉镯,是你娘的外祖母留給你的外祖母,再由你外祖母傳給你娘的。你娘嫁給我的時候,把它們帶了過來,說是将來等女兒成親了,要把它們親手交給女兒……”
可惜,她還遠遠沒有等到那一天,就香消玉殒了。
憶及結發之妻的音容笑貌,江河海只覺心頭一澀。
須臾,他便收起了這油然而生的情緒,苦笑着看向女兒業已破冰的容顏:“收着吧,這是你娘對你的祝福。”
☆、另有其人
雲伴鮮已然回憶不起,自己有多少年沒從江河海的手中接過禮物了。
她只依稀記得,在她蹒跚學步的那段歲月裏,他和她的母親雲氏一起逗弄她,經常往她手裏塞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也不曉得那是母親動手做的,還是他在街上買的。
她也知道,看似一二三歲實則已是少女心智的自己,盡管從不覺得那些哄小孩的東西有趣,卻也打心眼裏喜歡這對生于異世的父母。
可惜,好景不長,懷安公主的出現,徹底粉碎了那靜谧美好的時光。
然而,毀掉他們間夫妻之情及父女之情的,又豈止是那高高在上的女子一人?
雲伴鮮不清楚權勢于江河海而言有多重要抑或有多可怕,只曉得自母親含淚簽下那一紙和離書的一刻起,她就沒有了父親。
只是,她萬萬沒有想到,本就在生産時落下病根的母親,會不但因此而傷了心,更是連身子骨也被拖累了去。
最終,花信年華的女子郁郁而終,可害她至此的兩個罪魁禍首卻是如膠似漆,在驸馬府過着和樂融融的日子。
所以,她身為人女,無法原諒。
抿着唇自男人手裏接過一對晶瑩剔透的玉镯,對往昔的懷念卻在彈指間化作滿腔的怨憤。屈居于雲伴鮮心頭的怒火流竄了好一會兒,終究是被她使勁壓了回去。
她不想讓心中的怨恨污了母親的遺物,也污了母親對她的祝願。
“多謝大人替我娘轉交。大人若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告辭了。”
語畢,女子自說自話地朝着江河海福了一福,捧着裝有玉镯的匣子,作勢就要轉過身去。
“鮮兒!陪爹說說話,不行嗎?”
被急急攔下的雲伴鮮面無漣漪地側過腦袋,顯然,她并不願去看生父的那張臉。
“大人知道嗎?方才你提及娘親的時候,我仿佛又看見了兒時的那個小院子,看見了你和她一起扶着我一步一步學走路的畫面……可是,我越是想起當年的一幕幕,就越是忘不了娘在那四年裏受的苦,更忘不了她臨終前死死地望着房梁,嘴上不說,心裏卻盼着你去見她最後一面……”言說至此,雲伴鮮原本充盈着寒意的眼眸竟不由自主地泛出少許淚花,“大人覺得,我要如何忘記這一切,若無其事地……與你談笑風生?”
江河海聽得有些發懵——他還以為……還以為妻子究其一生都不願與他複見。
“你……你娘,你娘原諒我了?!”
出人意料的一句話脫口而出,完全沒想過對方會作此反應的雲伴鮮猝然還魂。
呵……呵呵!他怎麽就能從娘臨去前的癡怨裏,生出這樣的妄想來?!
頓覺荒唐至極的女子忽然就清醒了許多。
是啊,他總是這樣,他一直是這樣!無論過了多少年,他都是那個自以為是、自作主張、自私自利的男人!
此念一生,心頭的恍惚感登時煙消雲散。
真是不該!她都差點忘了自己回到江府的目的——居然一不小心和這個人一道回憶起過去來!
警醒過來的雲伴鮮倏爾揚唇冷笑,她不緊不慢地轉過身來,眼眶裏的些許淚光業已蕩然無存。
“原諒?大人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一些?”
江河海聞言面色一凝,他一動不動地與年輕的女子對視,卻意外目睹了她凄涼而冷冽的笑意。
“我真是不明白,娘為什麽要托夢給我,為什麽要我回到這個所謂的‘家’?”訴說着根本就不曾存在的“事實”,雲伴鮮于心底向生她、養她的亡母道了一聲“對不起”,“這分明只是大人和公主的家,從來不是那個地方不大卻溫暖幸福的家。”
“鮮兒……”
“大人若是真心覺得對不住我娘,就別再妄談什麽原諒不原諒。”
因為,你沒有這個資格。
在內心狠狠地咬出最後幾個字,雲伴鮮面沉如水地朝着男子略施薄禮,不待他嗫嚅着給出回應,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腳底生風地行至院中,女子仰頭,深深地吐息,而後才恢複了一臉如常,舉步朝前走去。可是,走了沒多久,她平靜的心湖就因一個小小的意外而泛起了漣漪。
她,迷路了。
遽然記起自己多年前初入宮時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雲伴鮮覺得,這也不是多丢臉的事兒——誰讓這兩個地方都這麽大,也難怪初來乍到之人會不熟悉裏頭的布局。
慢着……
思忖至此,她不禁腳下一頓,細眉一斂。
她擡眼環顧了四周,眼下雖值黑夜,卻仍能借着火光隐約目睹這大宅院裏的景致——不得不承認,盡管較之皇宮還差了個檔次,但這偌大的府邸也差不到哪裏去了。
只不過,這是因為此乃驸馬府?還是禮部尚書的江府?
不着痕跡地眯了眯眼,雲伴鮮擡腳繼續前行。她本該找個人問路的,可因着适才的片刻思量,她業已生出了旁的心思。
打着找不着路的名號看遍整個江府——包括那些犄角旮旯——是再合适不過的了,反正她也不怕回不去。
這麽想着,膽大心細的女子真就在生父家的宅子裏四處“游蕩”起來。幸而這大宅裏雖談不上“燈火通明”,但多數院落裏都或多或少點着火,是以也算是替她壯了膽,令她得以獨自一人循着火光而行。
不久,她晃蕩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小院裏,發現再往裏走就不見了燈火。她也沒興趣一個人摸黑行夜路,何況這伸手不見五指的,萬一蹿出條野貓、野狗什麽的,那屆時可就說不清了。
是以,雲伴鮮轉身擡起一條腿,孰料剛要往回邁出第一步,她就聽見了一個模模糊糊的說話聲。
這個時辰,這麽偏僻的地方,怎麽會有人?
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可再側耳仔細一聽,那黑洞洞的不遠處,的确是傳出了人聲,而且有兩個聲音,好像……還是一男一女?
不免聯想到大戶人家後宅裏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無意多管閑事的女子剛要遠離這是非之地,就好巧不巧地認出了其中一個聲音的主人。
雲伴鮮驀地怔住。
怎麽會是他?不可能啊,這個點,這個地,以他的身份,怎麽會出現在……
“計劃即使再如何周詳,也總有遇上意外的時候,你若是非要對此耿耿于懷,那本宮也無話可說了。”
直至刻意壓低的嗓音忍不住因愠怒而拔高了些許,聽得“本宮”二字的女子才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普天之下,會以“本宮”自稱的男子唯有一人,那便是東宮之主——太子。
她沒有聽錯?!當真是他!?
雲伴鮮立馬警覺起來。
堂堂一國儲君,會在這戌時過半之際現身其姑父姑母的家中,可決計不是來登門寒暄的。換言之……
雲伴鮮蹑手蹑腳地循着聲源湊近了,終于如願聽見了另一個人冷冷作答的聲音。
“怎麽?殿下這是承認了,是自己思慮不周,致使下毒嫁禍之計以失敗告終?”
然而,那個女人回話的內容,卻叫她霎時不寒而栗。
下毒,嫁禍——身為那場無妄之災的受害者,她雲伴鮮最清楚那兩人究竟在說些什麽了。只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江家大宅裏,居然藏匿着那個男人的共犯!
而這個人,聽其聲線,分明就是……就是……
“姑母何必如此冷嘲熱諷?此計不成,難為的是本宮,并不會影響姑母半分。”
直至下一刻,男子不鹹不淡的話語,就将她的一顆心徑直打入冰窖。
姑母……姑母……姑母……
女子微微戰栗的雙手不知不覺地握成雙拳。
懷安公主……果真是懷安公主!!!
雲伴鮮如何能夠未蔔先知,在太子那只黑手的旁邊,竟然還伸着另一只不為人知的魔掌!
如此說來,如此說來!陷害她的人不光是那個陰險狡詐的男人!還有這個蛇蠍心腸的女人!
是她,是他們!害得她的養父命喪黃泉!!!
為什麽!為什麽!!!
她想不明白,自己都已經與這個惡婦井水不犯河水!她為何還要置自己于死地!
一腔憤怒勃然而發,躲在暗處的女子死死地咬住了自個兒的嘴唇。
“不影響?如今,那丫頭非但沒能入了殿下的紅鸾帳,反倒還帶着一個男人出現在我府中,成天在我眼前晃悠,殿下還敢說‘不影響’?”言說至此,婦人冷不防嗤笑出聲,“殿下,你就甘願看着自己相中的女子,同一個窮困潦倒的書生出雙入對?”
“姑母不必激我,對于那個女人……本宮自有後招。”
“是嗎?那我這當姑姑的可要提醒殿下,下一次,斷不能再出什麽岔子了。要知道,皇上此番雖然信了殿下‘查出’的結果,但這不代表他從今往後都會對殿下深信不疑。”
“姑母多慮了,三兄弟裏,父皇最信任的便是本宮。本宮這次就是呈上一條狗,父皇也會覺得必有本宮的道理。”男子接過話頭,語氣似是冷了幾分,“至于岔子……她那個便宜爹已經桃代李僵,姑母覺得,下一回,還能有誰為她挺身而出?”說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禁不住啞然失笑,“江大人……應當不會做出此等兩敗俱傷的蠢事吧?”
不曉得是否是對方冷不防提及了其夫婿的緣故,婦人當即冷哼一聲,只留下一句“那就靜候殿下佳音了”,便欲揚長而去。
回過神來的雲伴鮮忙不疊躲得更遠了些,甚至來不及擦拭因悲憤而湧出眼眶的淚水,只為防止被他二人發現。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廣袤的夜幕下再也沒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一切,才又一次歸于沉寂。
雲伴鮮只身一人立于夜色之中,久久未有動彈。
最後,她松開了緊緊蜷起的十指,露出了幾乎被掐出血印的掌心。
終有一日,終有一日!她要那兩個惡人……血債血償!!!
☆、痛下決心
是夜,沈複難得有些坐立不安。
他本以為,江河海命人來喊雲伴鮮前去書房敘話,至多也就小半個時辰的工夫。誰知左等右等,等得他都不曉得把該想的、不該想的在腦袋裏來回過了多少遍,門外卻依舊沒有出現那熟悉的身影。
據他觀察,江河海還是挺看重這個嫡長女的,至少不會出手害她,且以其多年在官場上摸爬滾打的經驗,應該也不至于會急于求成到把人給軟禁起來——那麽,他的妻子究竟去了哪裏?緣何遲遲未歸?
思前想後,沈複越發覺着心裏不安生,終于在等了足足半個時辰後,從座椅上站起身來。誰知,就在他舉步行至房門口的時候,卻隐約就着屋外的火光,目睹了夜色下一個恍惚前行的人影。
他頓時松了口氣,三步并作兩步地迎了上去。
怎麽到現在才回來——如是問話,本該是他順理成章脫口而出的,豈料清楚瞧見女子神情的一剎那,他到了嘴邊的言語卻愣是咽了回去。
他不是沒設想過,同生父促膝長談抑或一語不合的女子會帶着怎樣的情緒歸來,但他未嘗料想,她直直盯着前方的目光裏,會摻雜着前所未有的殺意。
原先的不解與擔憂中瞬間摻入了幾分凝重,他低聲問她發生了什麽,卻只迎來了她尖銳到仿佛要除盡一切阻礙的眼神。直到四目相對了片刻,她在他鎮靜如水的注視下尋回了些許理智,臉上的神色才稍稍緩和了些許。
“明天陪我去個地方,好嗎?”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一夜淺眠的雲伴鮮就只身去了廚房。沈複問她這麽早要去哪裏,她也不吭聲,只兀自出了屋子,又在兩刻鐘後帶回了一籃子飄着香味的吃食。她沒有給出任何解釋,只對恭候多時的沈複說了句“走吧”,就與他一道出了門。
兩人租了馬車一路出了皇城,來到了一處人煙稀少的小山坡。在那裏,沈複遠遠地望見了一座墓碑,并在尚未走近時就猜測出這墳墓的主人。
“姐姐,我來看你了。”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跟随雲伴鮮行至墓前的他就目視其徐徐蹲下身去,一句話透露了她與墓中長眠之人的關系。
“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玉米烙餅和烤紅薯,你多吃一點。”
然後,他看着她不緊不慢地将籃子打開,先後端出了一盤黃燦燦的烙餅和一碗尚有餘溫的番薯。
是她之前同他提過的那個江府丫鬟沒錯了,只是,她為何突然帶他來為這個兒時照顧她的姐姐掃墓?
這麽想卻沒有這麽問,沈複只安安靜靜地瞧着雲伴鮮跪坐在墓前,自顧自地盯着石碑發呆。
“她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在江府唯一關心我、待我好的姐姐。”
不一會兒,她冷不防開了口,令立于其身後的沈複也跟着張開了嘴。
“嗯,我知道。”
“那個女人說姐姐是因我而死,說我娘也是因為有了我才會落得紅顏薄命,她說我生來就是個喪門星,可我從來不這麽認為。”
突如其來的一番話使得沈複微微皺了眉,他明白了那晦氣的說法是從何而來,卻忽然有些推測不了,接下來她究竟想同他說些什麽。
“我有想過要替姐姐報仇,也曾拼了命地在江家鬧騰,試圖為她讨回公道,可惜事實證明,我根本動不了那女人半分。”
雲伴鮮看似平靜地回憶着往事,唇邊情不自禁地勾出一道諷刺的弧度。
“後來我就想,這大概是因為姐姐的仇還不夠深,還不足以讓我豁出一切,去拼個你死我活。”
“你……”
“所以老天爺看穿了這一點,如今……便讓爹爹也死在了那個女人的手裏。”
蹙眉聽聞至此,沈複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你說什麽?”
半信半疑的問話脫口而出,他看着女子霍然起身與他正面相對,眼中不知何時竟已盛滿了晶瑩的淚水。
“懷安公主夥同太子,對三皇子下毒,而後嫁禍于我,卻害得我爹桃代李僵、命赴黃泉。”雲伴鮮頓了頓,兩行清淚潸然而下,“還有我娘,紅顏薄命,郁郁而終,也是因她而起。”說着,她一邊流淚一邊莞爾,一雙發紅的美目毫不避諱地仰視着男子錯愕的眉眼,“一則是生我養我疼我的母親,二則是待我無微不至的姐姐,三則是對我視如己出的舅父……沈複,我若不叫這蛇蠍惡婦下十八層地獄,便妄為人女!”
洶湧而生的液體奪眶而出,言者睜圓了一雙恨意噴發的杏眼,卻又在下一瞬倏地綻出一抹風華絕代的笑容。
“我對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我以前不是個良善之輩,今後也不可能做一個好人,你若現在想要抽身,還來得及。”
四目相對,沈複只是沉默。
然須臾片刻,他卻平複了眉心的皺褶,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女子含恨的眼眸。
“我不抽身。你若欲身陷仇恨之中,我陪你一起墜入這漩渦便是。”
他的語氣太過波瀾不驚,卻沒來由地讓她感受到了一份隐藏的真意。
她凝視着他毫不動搖的俊美面容,漸漸收斂的笑意這就又浮上眉梢。
“你就不介意将來我不擇手段?”
“除卻你犧牲色相、罔顧性命。”
言下之意,只要你不給夫君我戴綠帽子,不以卵擊石、有勇無謀,別的,甭管你是心黑還是臉黑,都可以由着你的性子來。
雲伴鮮略覺納罕,一動不動地瞅着他那張還挺認真的臉。
“罔顧性命”她還能理解,但這“犧牲色相”……看來,他似乎頗為在意身為一個丈夫的臉面?
這樣想着,她沒多久就輕笑出聲。
擡手抹去了兩頰的淚水,雲伴鮮的臉上只剩些許笑意。
“不會。我會好好地活着,看着那個女人付出代價。”
但是,你可千萬不要出賣我,否則的話,我不敢保證自己會不會做出什麽偏激的舉動來。
這後半句話,雲伴鮮放在喉嚨裏滾了滾,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她只瞧着沈複聞言松了松神情,動作輕柔地替她拭去了未幹的淚痕。
他很少見她哭泣——除了雲以恒過世、雲夫人恸哭的那一次,除了他們合謀在江家附近演戲的那一次,他就沒見她哭過。
想來,方才她的心底裏,确實是難受得很吧。
“那你有什麽打算嗎?”等女子的情緒很快平複下來,他又注視着她的眼睛道。
雲伴鮮眨了眨濕潤的眸子,慢慢回過身去,看向昔日故人的墓冢。
“後宅之事,是女人和女人之間的戰争,我可以自行解決。只是剩下的……終究還是得依靠夫家。”
語畢,她又不徐不疾地轉過臉來,凝眸于側耳傾聽的男子,那眼神裏寫着的,是連她自個兒都說不清楚的複雜。
不過,沈複能明白她的意思,并且也不準備讓她失望。
他一語不發地牽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掌心裏摩挲片刻。
“且再等我半年。”
說實話,雲伴鮮不是很明白沈複的心思——他緣何願意陪她投身于那些恩怨是非之中?因為她長得漂亮?因為他喜歡她?
思忖至此,她暗自晃了晃腦袋。
比起男歡女愛、你侬我侬,她倒是更傾向于他是為了自個兒的前程。可是,說他追名逐利吧,她從他身上又完全感覺不到。
真真是想不明白。
是日,從城外歸來的雲伴鮮決定不再多想——與其去揣摩自己人的動機,不如多花些精力,去琢磨該怎麽下好這一盤複仇的大棋。
于是,第二天辰時剛過,在夥房裏忙活了大半個時辰的雲伴鮮提着個精美的食盒,在一幹人等或豔羨或錯愕的注目下,施施然回了自個兒的卧房。而夥房內的廚子們之所以會有如此表現,自然是因為見她一個千金大小姐不但又一次親自下廚,還做出了那般玲珑精致的點心,真是叫他們既驚訝又佩服。更有甚者,還忍不住打聽起她的來路來,聽說此乃萬歲爺曾經禦用的廚子,幾個替江家做飯的廚師頓時流露出滿滿的崇拜與垂涎之色。
好想偷師啊怎麽辦?
雲伴鮮才不管江府的那些廚子們是怎麽想的,她只徑自回到屋裏,将三碟色香味俱全的點心逐一擺放在沈複身前的桌子上。男子聽聞動靜,早已放下了手中的書本,擡眸眼珠不錯地瞧着她。
即便是做着丫鬟幹的活計,這個女子舉手投足間也還是這般富有氣韻。
眼瞅着妻子将最後一疊小食放下,而後老神在在地與自個兒四目相接,沈複驀地莞爾一笑。
“犒勞你的。”
“為夫還什麽都沒為娘子做呢。”
“提前犒勞不行嗎?”
那能叫“犒勞”嗎?
沈複暗自失笑,然而美食當前,他也不會傻到去跟妻子鬥嘴,這就道了謝,徑直将目光投向了擱于碗碟的筷子上。
連碗筷都替他備好了,真是讓人心悅。
噙着笑意執起了木筷,他夾了一塊小巧的水晶紅豆糕,優雅自如地往嘴裏送。很快,他就再一次堅定了要好好珍惜佳人的意念,接着靈機一動,也夾了一塊送到雲伴鮮的唇邊。
除去兒時尚不能執筷故需人喂食,雲伴鮮長這麽大還沒被人喂過吃的,更別提是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玉樹臨風的男子了,是以,她登時心頭一跳,面上卻故作鎮定地避了開。
“我吃過了。”慌不擇路之下,她居然挑了這麽個并無說服力的理由。
“吃過了,還可以再吃。”果不其然,沈複依舊耐心地舉着筷子,笑眯眯地等她張嘴來食,顯然并不在意——或者說并不相信她的說辭。
雲伴鮮無奈,想回他一句“膩歪”,可凝視着他眉目含笑的模樣,她又鬼使神差地動了心。
吃就吃,有什麽大不了的。
她伸長脖頸,輕啓檀口,一下子含住了白裏透紅的水晶糕。沈複則适時收回了手中之物,視線竟不自覺地從她嚼動的小嘴上挪到了沾着糯米的筷子上。
他并未瞧見上頭沾染了女子的朱紅,卻情不自禁地起了旁的心思。
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夠不假借他物呢?
☆、食色性也
下一瞬,沈複就被自己這念頭給吓了一跳。
居然想要不假外物去品嘗那飽滿紅潤的玉唇,他也真是……
男子暗自失笑。
食色,性也。
這真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将目光重新挪回到雲伴鮮的臉上,又垂眸去看另兩碟點心,沈複默默地品嘗起新的美食。就在這時,他忽然察覺到門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