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佛陀惡鬼 (1)

入夜,北風呼嘯,家家戶戶都掌了燈,躲在燒了炭火的屋子裏不出門。

江家大宅經過白日裏那突如其來的一場洗禮,暗中掀起的波瀾已在不知不覺中歸于平靜。然而,水面上看似一切如常,水面下卻是暗潮湧動、氣氛緊張。江河海命人傳話給懷安公主,說是今夜有重要的公務要辦,讓她自己先行休息,接着,他稍作休整,便徑直回到女兒的房中,看到女婿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

是了,燈火通明的卧房裏,沈複正愁眉緊鎖地抓着雲伴鮮的雙手,看着她在昏迷中卻仍是睡不安穩。

他不能讓她稀裏糊塗地去撓自個兒的臉頰或是身體,這樣只會加速周身血液的循環,令毒素更快地滲入骨髓。與此同時,他也不免心生忐忑——自己的手腳已經開始隐隐作痛,想來不出五個時辰,他就會疼得直不起腰來了。

可是,不論有多艱難,他都必須守着她,一直堅持到兩人服下解藥的那一刻。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仿佛每一刻都在昭示着下一瞬的艱辛。沈複只覺體內的疼痛叫嚣得越來越厲害,甚至都駐紮在了頭部,令他忍不住阖上了雙眼。

同樣守在屋裏的江河海見他這般模樣,自是結合先前所聞,推測出他也已在忍受毒發時的苦痛。

“你先去歇一歇吧,我來守着鮮兒。”

沈複聞聲睜開眼,朝着男子搖了搖頭。

“天一亮,怕是娘子的身上就會出現疹子,不久就會灌膿,而後破開、潰爛,那膿水有毒,大人若是照顧她,難免會觸碰到……還是由我來看着她比較合适。”

江河海聽得心肝直顫。

害他女兒至此的人,何其惡毒……何其惡毒!

發紅的眼眶裏倏爾迸出怨毒的目光,卻在聽聞女子痛苦呻(和諧)吟的那一瞬間,驀地偃旗息鼓。

江河海滿面痛惜地凝視着被沈複按住雙手的女兒,冷不防啓唇道:“會中毒嗎?我不怕。”

話音落下,沈複有些詫異地扭頭看他。

“大人當真如此重視鮮兒?”過了一小會兒,他不緊不慢地回過頭去,口中不鹹不淡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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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鮮兒是我的親生骨肉!”是他和亡妻唯一的骨肉!

“……”沈複斂了斂眉,複雜的目光徘徊于女子略顯憔悴的面容,“那敢問大人,如若此番我與娘子逃過一劫,大人可願真心為她讨回公道?”

江河海緘默片刻。

“無論那幕後黑手是誰,傷了我的女兒,我都會叫她付出代價。”

沈複鬼使神差地松了口氣,視線不徐不疾地投向前方。

“希望大人屆時記得自己說過的話。”

那之後,翁婿二人幾乎再無交談,直至日上三竿之時,雲伴鮮的兩頰上果不其然地生出了幾粒紅色的疙瘩,害她癢得愈發不安生,心急如焚的兩人才有了動靜。

“就沒辦法讓她好受些嗎?”

“沒有……除了服用解藥,沒有任何辦法。”

江河海急得跑去屋門口張望。

一晚上了,都整整一個晚上了!那些出去收集藥草的人怎麽還沒回來?!都是些幹什麽吃的!

奈何事态的發展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饒是他都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也依舊只盼來了幾種并不關鍵的藥材——甚至還于這天午後等來了某些藥材求而不得的噩耗!

怎麽辦?!怎麽辦!?三天的時限,眼看已經過了三分之一……不!從鮮兒中毒的那一晚算起,時間已然過去了一半!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他和發妻唯一的骨血豈非要命喪黃泉?!

此刻的江河海無法未蔔先知,就在他幾近六神無主之際,一位不請自來的貴客突然現身在了江府。

是了,太子的突然造訪,讓江河海與沈複皆是暗吃一驚。不過,當沈複從江河海口中聽過男子此番登門的目的後,他的腦海中很快就架起了一張清晰的譜。

既是惡鬼,又是佛陀。這一對姑侄,還真是演得一手好戲。

“大人就不奇怪,太子怎麽會知道娘子中毒的事,又怎麽會如此自信,不怕賠上自個兒的性命?”

強撐着渾身都疼的身子,沈複似笑非笑問着,并不去看江河海的表情。

“太子殿下說……說他傾心鮮兒已久,實際上,自鮮兒回到江家後,他就差人暗中打聽了她的身世,也一直派人留意她的日常起居……”

江河海微皺着眉轉述了貴客的說辭,卻只換來了正牌女婿的一聲輕笑。

是啊,所以就算自己以最快的速度請江河海封鎖消息,太子殿下的人卻還是提前“打探”到了府中發生的變故。

沈複不慌不忙地眸光一轉,總算是注目于愁眉緊鎖的岳父大人。

他沒有解答自己的第二個問題,顯然,他的心裏也已起了懷疑。

那麽,此情此景下,是女兒的命重要,還是女兒被救回之後所要面對的命運重要呢?

“大人,昨夜裏,沈複有一事尚未禀明。”腦中思緒流轉,男子忽然幽幽地開了口。

“什麽事?”尚在進行天人交戰的江河海聞言擡起眼簾,凝眸于他面不改色的容顏。

“中了‘鴛鴦心’卻大難不死的男女,若是中毒前本就互相傾慕,那麽解毒後定将與對方白頭偕老、矢志不渝,假如中毒前郎無情抑或妾無意,那麽解毒後,他們就會愛上彼此,一樣是攜手同心、一生一世。”

沈複不卑不亢地說着,江河海卻是聽得瞪大了眼珠子。

難不成……會是他下的毒手?!現在還來假意救人?!

“大人約莫還不知道,娘子的舅父雲大人,緣何突然暴斃吧?”

直到沈複冷不防話鋒一轉,他才從可怕的臆測中驀地抽離出身。

不……他知道,雖然不甚清楚,但他或多或少已然猜出了一些。

只是,他當時全然未嘗料想,經過那一次的風波,那位殿下非但不曾死心,反倒變本加厲地設計脅迫!

而這其中……這其中!又豈會沒有……

思及某事,男子忽覺不寒而栗。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家中看似和諧的氣氛,全都是他自欺欺人所營造出來的假象。

“你不必說了……”江河海遽然松了松不自覺繃緊的肩膀,未等沈複開口再言,就搶先一步截下了他的話頭,“我知道,鮮兒不喜歡太子殿下,可是……”胡子一把的男子倏地擡眼看他,一時間竟不知是該用懇求還是命令的目光去注視于他,“可是如今,鮮兒命懸一線,太子有能力……有能力替她找到解藥,而我們這邊,已經一天兩夜過去了,幾味關鍵的藥材仍是杳無音信,難道……難道救她的機會就擺在跟前,我們卻要伸手把它推出門外嗎?”

中年男子懇切道出的話語,沈複又豈會一無所思?确切而言,他早在言談間就已想到了一個兩全其美的對策,只是見江河海似乎并非妻子所認為的那般冥頑不靈,這才想要借此良機試探一二罷了。

既然對方業已有所察覺,他還是火燒眉毛顧眼前吧。

☆、翁婿合力

“大人所言極是。”于是,沈複二話不說,這就恭順地承了江河海的言下之意,“畢竟,什麽都比不上娘子的安危。”

此言一出,江河海倒是禁不住一陣動容。

俗話說得好,患難見真情。盡管只有十幾個時辰的工夫,但他确實是看出來了,這個沈複,是真的将他的女兒放在心尖上疼惜。如若不然,他又何必要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險,為她服下那足以奪人性命的毒藥,與她同生共死?如若不然,他又何苦要撐着個劇痛難忍的身子,寸步不離地守在她的身旁?

女婿的種種表現,讓江河海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他也是這般對他的結發之妻,也是恨不能替她承受所有的苦難。

只可惜,世事難料,禍福相依,他最終沒能守住她的人,更沒能守住她的心,卻只在時隔多年的這一場劫難中,恍惚看到了或許能從兒女身上彌補遺憾的希望。

他想,這個年輕人是會守護女兒一輩子的——奈何半路殺出此等天災人禍,為了能讓女兒好好地活下去,他也只能選擇“棒打鴛鴦”了。

“這麽說,你願意将接下來的一切,交給太子殿下?”痛定思痛,江河海試探着問道。

沈複聞言,先還以片刻的沉默,而後才目不斜視地答道:“鮮兒是我的妻,試問這天底下,有哪個男兒願意将自己心愛的女子拱手相讓?”

江河海霎時變了臉色:“那你……”

“大人盡管去答應太子殿下,”然而,沈複見狀卻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不過還請大人牢記,沈複心愛的結發之妻,不會讓給別人。”

江河海覺得自己快要被沈複給弄糊塗了。

“你不讓,太子殿下如何肯救鮮兒?!”

下一刻,他甚至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完全顧不上自己這一句反問中所透露的訊息。

看來,對于妻子與太子的恩怨糾葛,他這位名義上的岳父,心裏也多多少少有了譜。

敏銳地捕捉到其言語中的信息,年輕的男子鎮定自若地答曰:“大人不必憂心,沈複自有辦法,讓他‘心甘情願’地救人。”

随後,他起身行至對方身側,附于其耳邊,低聲道明了他的計劃。

江河海聽罷,不由得大吃一驚:“你就不怕得罪了太子殿下?!”

沈複卻是面色從容地說:“只要我們做得天衣無縫,太子殿下無憑無據,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

江河海一怔:他的意思是……

“更何況,‘鴛鴦心’只認一男一女,若是有後來者插足,沈複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出什麽岔子。”

換言之,你女兒和你女婿我已經把藥吃了,你現在再冷不丁弄個太子摻和進來,到時候一下沒了三條性命-—其中還包括未來的一國之君,怕是你整個江家掉光腦袋都賠不起的。

“這種事你怎麽不早說!?”乍一聽此訊的江河海免不了怒上心頭。

“大人恕罪,沈複為奇毒所累,頭疼欲裂,故而思慮不周,如今能睜着眼睛同大人對話,已是極限了。”奈何沈複當即就閉了閉眼又晃了晃身,一副随時都有可能虛脫倒地的模樣。

江河海沒法再加以責怪,說到底,這年輕人也是為了自己的女兒,才落得此等險境。

“好了,你也別太勉強自己。鮮兒……鮮兒還需你照顧呢。”須臾,男人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轉身離去前則忍不住多看了雲伴鮮幾眼,“我現在便去引太子殿下過來,你先找個地方藏好吧。”

“等太子和大人來了之後,我再躲。”

話音落下,江河海先是一愣,可看見沈複剛說完話就忙不疊伸出手去,按住了女子又要伸向脖子的爪子,他就明白對方何出此言了。

能多待一刻是一刻——雖說雲伴鮮周身奇癢難耐的症狀已然漸漸被出疹潰爛所取代,但沈複還是擔心她無意間撓破了臉皮。

江河海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一路行至會客用的廳堂,他穩了穩情緒,未露臉前就先擺出了滿面痛心疾首的神色。

“太子殿下!”然後,他幾乎是一邊踉跄向前一邊跪倒在地,一副恨不能撲到太子腿上大哭一場的架勢。

太子見狀自是一頭霧水,連忙彎腰将其扶起,問他這是怎麽了。

沒錯,适才自己态度誠懇地道明了來意,也表達了對于雲伴鮮的愛慕與照拂之心,可惜這江河海非但沒有感激涕零、一口答應,還苦着個臉婉言表示,說自家女兒性子剛烈執拗,若事後得知自己已被做主許給了太子,怕是會做出什麽不可挽回的錯事來,屆時,她出了問題不打緊,關鍵是還拂了太子的美意,影響太子的一世英名,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是以,他懇求自己容他先去勸勸女兒,而後再來給自己一個滿意的答複。

鑒于江河海說得聲情并茂、言辭懇切,太子縱使心有不快,但考慮到對方好歹也是朝廷重臣,将來還勉強算是自個兒的半個岳丈,他也就忍了。

反正,他對那可人兒乃是志在必得,也不在乎多等這一時半刻。

然而,躊躇滿志的男人無法未蔔先知,自己最後等來的,會是江河海的這一番聲淚俱下的說辭:“殿下……殿下!鮮兒……臣的女兒,她……她出事了呀!”

出事?

太子聞訊,不免怔了怔,緩過勁兒後忙問他究竟出了什麽事。

結果不問不知道,一問吓一跳——他心心念念的美嬌娘,竟然因為身中奇毒而出現了渾身潰爛的症狀!

面對如此驚人的噩耗,太子爺的頭一個反應便是——不可能!

沒錯,姑母給他遞信的時候,可從沒提過這樣一說!她只告訴他,在适當的時機下吞了那顆黑色的毒丸,接着佯裝調動所有人力去尋解藥,最後于“千鈞一發之際”“求得”解藥,二人雙雙将其服下,一切便名正言順、水到渠成!

可是,如今江河海卻冷不防告訴他,說那美人兒的身子生出了糜爛之勢,不論是手腳還是臉蛋,恐怕均無法幸免?!

太子爺說什麽也不願相信,他當機立斷,提出要随江河海去美人的卧房一探究竟。江河海裝模作樣地勸了他幾句,說女兒如今面貌醜陋,又身負劇毒,恐污了太子爺的眼,甚至威脅到他的玉體安康,可惜太子根本就不聽他的,堅持要前去探視。

老淚縱橫的江河海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是以“只好”誠惶誠恐地領着男子來到了雲伴鮮的病榻前。

這時,提前察覺到來人氣息的沈複已然算準了時間躲在了暗處,因此,除了平躺在榻的女子,屋內此刻已“空無一人”。執意造訪的太子也顧不得什麽禮義廉恥,難以置信地跟着江河海走進了裏屋,卻第一眼就瞧見了蓋在女子臉上的藍色絲帕。

心頭不由收緊之際,江河海已然淚流滿面地走上前去,滿臉痛苦地揭開了那塊看似幹淨的帕子。

電光石火間,驚睹女子尊容的太子只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這……這……嘔——

☆、不共戴天

太子覺着吧,就雲伴鮮如今這尊容,他是消受不起了。

誠然,大小不一的膿包星羅棋布,縱使原來她這張臉再白嫩、再漂亮,今後也定是面目全非了!要他迎這樣一個女人進門,還與她朝夕相對,簡直就是天方夜譚!

于是,太子強忍着就要嘔出隔夜飯的欲望,面色不霁地走出了裏屋。

偏偏那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江河海還巴巴地跟了出來,跪在地上求自己務必要救他女兒一命!

太子爺瞬間生出一種憋着口血吐不出來的感覺,奈何他是一個要面子的人,臣子哭爹喊娘地求他,他至少不能因為驚睹其女駭人的面容,就立馬拂袖走人吧?

于是,太子殿下繼續忍受着胃裏翻江倒海的感覺,好言寬慰了江河海幾句,表示自己不會見死不救。

但他轉念一想——救?怎麽救?美人都撈不着了,他還管她死活作甚?!

只可惜,為了能夠讓江河海放心地允他救人,他先前就已經自作孽地“誇下海口”,說自己必定能在一日之內找到解藥!

怎麽辦?!你太子爺雖非一國之君,但那也是未來的天子啊!還沒坐上那個位子就開始言而無信,日後如何能夠服衆?!

想來想去只能便宜了這江家父女,太子爺恨不能一掌劈了眼前這張感激涕零的老臉!

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失足成千古恨!

眸中滿是陰霾的太子殿下強壓着口不擇言的沖動,面目猙獰地背過身去。在江河海千恩萬謝的叩拜聲中,他腳底生風地邁出了這晦氣的江府大院。

等到人都走得沒影了,江河海才不緊不慢地直起上身,三下五除二便擦幹了臉上的淚痕。

當天夜晚,配制“鴛鴦心”解藥的藥材陸續到手了,打東宮來的現成藥丸也送到了。沈複有氣無力地斜靠在床架子上,以小指指尖摳取少量藥丸放進嘴裏,細細琢磨起其中的配方來。

待各種滋味在唇舌之間溜了一圈之後,他終于可以确信,太子命人送來的,的确是救人性命的解藥。

沈複趕緊讓人把一枚藥丸碾碎了兌水,忍着愈演愈烈的劇痛和随後加持的奇癢,親自将已然臉上流膿的妻子給扶了起來。此刻,雲伴鮮已經無法自主服藥了,他只能喝一口湯藥,接着一點一點地将之渡入她的口中。

好不容易喂完了解藥,他才取來剩下的那一顆藥丸,放進嘴裏,嚼了咽下。然後,他強撐着最後一分清明,喚了江河海進屋,就一頭栽倒在雲伴鮮的床鋪上。

江河海這才清楚地意識到,這個年輕人并不是中毒不深,而是一直在等到可以安心睡去的這一刻。

只是……

熬出了眼底的淤青,中年男子滿面憂愁地看向依舊昏迷不醒的女兒,看着那塊覆蓋在她臉上的絲帕,心酸得忍不住落了淚。

沈複雖然設計救了她的性命,也保全她将來不被太子強行占有,卻是無力還她沉魚落雁之貌——眼下,他自己都撐不住暈了過去,他們父女倆還能指望誰?

經歷一場劫難,他潛意識裏竟然将女婿當成了唯一的救世主,直到夜盡天明之際,守夜的丫鬟竟來禀報說姑爺醒了,江河海才驚得從軟榻上霍然起身。

醒了?!

“那小姐呢!?”他忙問。

“還沒醒……”丫鬟低下頭來小聲作答,忽然便以餘光瞥見自家老爺二話不說就穿上鞋襪,一陣風似的沖出了房間。

待到江河海風風火火地趕回女兒卧房時,映入眼簾的,是沈複悉心輕拭女子面頰的畫面。他心頭一酸,加快腳步走了過去,卻在半道上意外目睹了雲伴鮮悠悠轉醒的模樣。

“鮮兒!”

“鮮兒!”

翁婿倆不約而同地喊着,直到女子吃力地撐開眼皮,神志不清地注視着沈複的面孔。

“我沒死成……”

“是啊,我把你搶回來了。”

見結發之妻虛弱地沖自己勾起唇角,沈複也終于露出了自她出事以來的第一抹微笑。

雲伴鮮稍稍扯了扯嘴角,視線落到了面露喜色的江河海臉上,奈何她剛要主動變一變臉色,面頰上的異樣感就迫使她先一步皺起了眉頭。

“別動!”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摸一摸自個兒的臉,卻在擡手的一剎那被沈複阻止了。

“我的臉怎麽了?怎麽感覺……好像長了東西……”不能用手摸,她只好用嘴問了。

讓人始料未及的是,下一刻,她竟迎來了兩個男人詭異的沉默。

雲伴鮮霎時心下一沉。

難不成……

“是長了東西,不過我會替你治好的。”

雲伴鮮愣了片刻,一雙細眉擰得更緊了。

“到底長了什麽?”

她追問,本該聲音清冷,卻因為剛剛死裏逃生而顯得氣若游絲。

雲伴鮮努力睜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盯着沈複的眉眼,甚至情不自禁地看了看立在一旁的江河海。

奈何回應她的,卻是兩人極具默契的安靜。

無人作答,他們不願作答——如是認知,令女子的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

“我要鏡子。”

此言一出,兩個男人皆是心頭一緊。

“不必了。”須臾,還是沈複平複了眉宇間的仇色,語氣平靜地開了口,“我告訴你便是。”

是了,親眼所見将帶給她的沖擊,必然勝過言語造成的打擊——與其讓他眼睜睜看着她花容失色乃至情緒失控,不如由他親口剖析現狀,盡他所能,許她希望。

目不斜視地對上那雙倏爾綻出精光的杏眼,沈複不慌不忙地對她說:“你昏迷之前,我說過,你中了毒。”

雲伴鮮不接話也不點頭,只眼珠不錯地凝眸于他。

“那毒,致使你的臉上、身上,都長出了膿包。”

最後二字餘音未落,躺在床上的女子就已覺不寒而栗。她一動不動地同沈複對視了一會兒,忽然就要起身去照那位于不遠處的鏡子。可惜男子及時察覺到了她的意圖,急忙使勁抓着她的手,按住了她的身子。

“別看!別看了,好嗎?”

被摁住不動的雲伴鮮忽而就紅了眼眶——不是委屈,不是害怕,而是怨恨。

那個女人……那個女人!真是好一副蛇蠍心腸!她雲伴鮮果然是同這毒婦不共戴天!不、共、戴、天!!!

☆、永結同心

“別怕,你不要多想,這是中毒所致的灌膿,我有辦法治好你,有辦法治好的。”所幸沈複緊随其後的一句安撫,及時将女子從滿心的憤怒與怨毒中拉了出來。

雲伴鮮抿緊了幹涸的嘴唇,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趨于沉靜的瞳仁,卻在下一刻冷不丁瞧見了自己手背上的兩個膿包。

彈指間,她只覺觸目驚心。

往日裏白皙柔嫩的芊芊玉手上竟橫生了這般腌臜之物,她似乎可以理解,方才沈複緣何竭力阻止她去看自己的臉了。

滿腔怒意又夾雜着屈辱油然而生,她倏爾眸光一轉,目睹了江河海隐忍不發的眼神。

女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冷若冰霜。

“小女眼下這等模樣,怕是會污了大人的眼,請大人速速離開吧。”

江河海哪裏肯就此離開?他情不自禁地喚了她的小名,卻在下一瞬就目睹了自那雙杏眼中遽然迸發的怒火。

沈複擔心妻子才方解毒就氣急攻心,是以忙不疊開口當了和事佬,勸江河海先行回屋歇息。

“這裏交給我就好,大人……”意有所指地說着,他特地看了看雲伴鮮的一臉怒容,“大人還是先回去,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意味深長的勸誡,算是給江河海提了個醒。

是了,他若是執意留在此處,激怒了本就忿忿不平的女兒不說,指不定還會因此而打草驚蛇。那麽,他們兩日來封鎖消息的做法,豈不是白費了工夫?

思及此,他只好愁眉苦臉地退出了夫妻倆的卧房。

男子前腳剛走,雲伴鮮那繃緊的敵意就猝然散了去。只見她一下子軟了身子,頹然靠回到床榻上,憋了許久的淚意終于化作淚水奪眶而出。

沈複見了不免心疼,卻也只能提醒她現下不能流淚,免得感染了随時破裂的膿包。

“我知道你心裏生氣、憋屈,可現在完全不該是傷心放棄的時候,你要是哭多了,真的礙了我的治療,到時候可別誣賴我醫術不精。”

雲伴鮮被他煞有其事的一番話給氣樂了,擡起右手想要抹去眼淚,卻又被他于第一時間攔下了。

“诶——我來。”

他輕輕按下了她的柔荑,小心翼翼地避開長了膿包的地方,用條幹淨的帕子為她擦拭起眼角和兩頰的清淚。

輕柔的動作讓雲伴鮮慢慢地冷靜下來,她含淚吸了吸鼻子,有一抽沒一抽的,卻不忘注視着他專注的神情。

“我現在的樣子,讓人看了,一定覺得很反胃吧?”

“有一點。”

這家夥……就不會說兩句好聽的,來安慰安慰她嗎?

“好在我這兩天擔心你擔心得寝食難安,沒吃多少東西,也就沒什麽油水可以吐。”

雲伴鮮朝天翻了個白眼。

“我覺得你說的話,跟我眼下這張臉一樣‘惡心’。”

沈複笑了。

她能這麽快緩過勁兒來,同他互相調侃說笑,就證明他沒有看錯她,也沒有愛錯人。

男子噙着笑意收回了絲帕,凝神直視着她遭毒物洗禮卻依然熠熠生輝的美目。

“鮮兒,什麽都別怕,有我在,定能讓你恢複如初。”

這一刻,雲伴鮮都不曉得是該相信他的承諾,還是該相信他只是在安慰她了。

直到沈複從容不迫地告訴她,她身上的一切異常皆是因中毒而起,就好比是這膿包,決計不同于普通的灌膿,一旦毒解了,該消的也就消了,雖然确實存在留下疤痕的可能性,但只要她不抓不撓,謹小慎微,通力配合,他就定有法子還她一張白璧無瑕的臉。

“你我相識至今,我可有拿正經事騙過你?”最後,男子以如是一語作為總結,令女子不自覺得抿起了嘴。

“得虧你也知道自己拿不正經的事糊弄過我。”片刻,雲伴鮮紅着眼吸了吸鼻子,撒嬌似的擠兌了他一句。

沈複笑了。

女子終究是女子,縱然她平日裏再如何獨立、再如何剛強,遭此飛來橫禍,也是會忍不住傷心委屈的。不過與此同時,他倒是有點兒小得意,即便他的妻子仍是不願在旁人面前流露出半分軟弱,可在他的跟前,還是不由自主地化成了一汪柔水。

沈複看着愛妻又吸了口氣、眨了眨眼,平複了情緒,重新凝眸于他——然後,她漸漸地皺起了眉頭。

誠然,适才一門心思擔心着自個兒的這張臉,加諸剛醒來眼神不好,她居然沒及時看清他的臉色,如今定下心神,睜大眼睛仔細一瞧,才發現他面色憔悴,像是一連幾天都沒合過眼的樣子。

“我昏迷了多少天?”雲伴鮮立馬出言詢問,得知自己僅僅昏睡了兩天之後,自是當場糊塗了,“這兩天,你一直守着我?”

沈複已然從她的言語間聽出了她發此詢問的意圖,因此面不改色地點了點頭,順便笑眯眯地同她抱怨自己有多辛苦。

“可是,就算兩個晚上不睡覺,你的精神也不該差成這樣。”

雲伴鮮越說越覺着哪裏不對勁,一雙杏眼狐疑地打量着男子的眉眼,好似能從中瞧出什麽蛛絲馬跡來。

沈複覺得,自個兒此刻的容光恐怕是真的不招人待見——既然她都起疑了,追問了,這事兒怕是也瞞不住了。

于是,他索性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給說了出來,但姑且隐去了複雜的部分,以免她才方蘇醒就憂思過度。

只不過他未嘗料想,當對方聽說自己居然為了她甘願承擔一同赴死的危險時,那雙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眸子裏就又泛起了淚花。

“傻丫頭,怎麽又哭了?這不都沒事了嗎?”

“你才傻……要是三天之內找不到解藥,你不就……”

雲伴鮮才說了十幾個字就說不下去了,溫熱的液體倏地奪眶而出。

沈複見了,趕忙用帕子給她擦眼淚,一顆心瞬間變得軟綿綿又暖烘烘的。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流淚——雖然有些不合時宜。

“好了,別哭了,都過去了。更何況,那‘鴛鴦心’本就是考驗有情人,将一男一女從此拴在一塊兒的,你說,我又怎能任由你被別的男子占了去?”換言之,這件事,不是他親自上,不行。

“什麽亂七八糟的毒藥……有毛病。”奈何雲伴鮮聽了卻是無比的後怕,驚懼氣急之下,只剩口不擇言了。

“有毛病也只能有毛病了。”沈複知曉她說的乃是氣話,所以,他不但不計較,反而還勾着唇角,順着她的意思接了話,“反正,從今往後,你我便是真正的永結同心,誰也別想分開我們了。”

雲伴鮮看了看他笑語盈盈的模樣,微撅着嘴不說話。

她想,分不開就分不開吧,她就這樣和他過一輩子。

☆、郎情妾意

後來,沈複總算是替雲伴鮮擦幹了眼淚,以她才剛解毒、不宜多慮為由,哄着她入睡了。見妻子那張變醜了的面孔在睡夢中仍是不太安穩,他心疼得想要去摸摸她的臉,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下手。

還得盡快配藥才是。

這樣想着,沈複顧不得歇息,趕緊命人備了筆墨,就一邊留意着妻子的動靜,一邊提筆寫下了一張藥方。他将方子交給一名江河海專門派來供他差使的親信,命其抓來了所需的藥材又備了搗藥用的器具,就在屋裏“吭哧吭哧”地搗鼓起來。

沒多久,雲伴鮮就被“篤篤篤”的聲音吵醒了。

“你在做什麽?”

“配藥。”

“這事,交給別人做不就好了?你也是剛解了毒的,應該多休息休息才對。”

“交給旁人,我不放心。”

雲伴鮮聽着這話,抿了抿唇,眼珠不錯地瞧着專心制藥的男子。

饒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他專注的神情也還是那樣賞心悅目。

漸漸看得入神的女子忽然目睹對方擡頭對上她的視線,小心肝猛顫了一記後,她就一言不發地翻了個身。

“做什麽背對着我?”

“我這張臉太瘆人,怕害得你吃不下晚飯。”

沈複啞然失笑。

女為悅己者容,看來,他的娘子還是挺在意她那張臉的——至少,在他面前是這樣。

“放心,”如是思量着,男子眉開眼笑地朝着女子抛出了一顆定心丸,“我以前随義父外出看診,比這寒碜人的比比皆是,早就見怪不怪了。”

可誰料,雲伴鮮聽罷此言卻絲毫不覺放松,反倒生出了幾分失望來。

原來,并非因為對象是她啊……

見妻子依舊紋絲不動地拿後腦勺對着自己,且遲遲沒有回應,本以為她會回過身來跟自己鬥嘴的沈複不免有些意外。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方才那話好像也沒什麽不對頭的,那他的鮮兒怎麽會……

片刻後,沈複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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