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佛陀惡鬼 (2)
地一愣,繼而啼笑皆非。
他放下手中的杵臼,不緊不慢地行至床畔,悠悠地坐了下來。雲伴鮮感覺到身後的床鋪塌了下去,也不扭頭去看,只管自個兒側着身子不說話。
“不高興了?”
背後傳來男子聽似調笑的問話,直叫她細眉一斂。
“什麽不高興?”
瞧她那小模樣,活像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小丫頭。
沈複傾下身去,伸手摟住了女子柔軟的腰身。
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讓雲伴鮮禁不住嬌軀一震,而緊随其後湊到耳邊摩挲的腦袋,更是叫她一下子繃緊了上身。
“氣我不是因為對方是你,才不覺得反胃。”
話音未落,雲伴鮮業已耳根一熱,也不曉得是因為沈複往她耳朵上呼了氣,還是緣于他沉聲在她耳旁揭穿的話。
可是,她面上卻是兀自嘴硬,不冷不熱地表示:“你想太多了。”
“是嗎?”沈複好心情地揚着嘴角,瞧見了她微微發紅的耳後根。
“就是。”雲伴鮮接着睜眼說瞎話,同時還稍稍掙紮了兩下,“別挨着我……你也不怕髒。”
“膿水都還沒流出來呢,不髒。”
“去!得虧你也下得了這個手!”
“你是我娘子,我為什麽下不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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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惡心了一把又被調戲了一句,雲伴鮮覺着,她的一條底線已經被突破了。
然而,過了一小會兒,沈複仍是從背後擁着她,她卻不再動彈了。
“沈複。”
“嗯?”
“要是我……我是說萬一,萬一,今後我變成了一個滿臉疤痕的醜八怪,你還會喜歡我麽?”
她悵然若失地注視着床角,直到直言不諱的提問一出,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喜歡。”須臾,她聽到男子毫不遲疑地作答,感覺他正輕輕地蹭着自個兒的脖子,“再者,我不會讓你變成醜八怪的。”
雲伴鮮心頭一暖又一酸,突然很想反身抱住他的身子。
即使他現在只是在哄她,她也認了。
夫妻二人皆不再言語,仿佛是在享受這難得的溫存,直至沈複記起還有正事沒辦,才笑着離了女子的背脊,柔聲囑咐她再多睡睡。
“你在這兒敲敲打打的,我睡不着。”孰料雲伴鮮當即翻過身來,一本正經地目視他聞聲回首,“要不……你也上來睡一會兒?”
眼瞅着妻子正閃着狡黠的目光,主動掀開被褥邀他入榻,沈複差一點兒就想歪了。
“我還要配藥。不是剛跟你保證了,不讓你變成醜八怪的嗎?”
語畢,他溫柔似水地沖她笑了笑,無視了她微微撅嘴的動作,就徑自下床起身了。
那之後,雲伴鮮終究是不輕不響的搗藥聲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到一覺醒來之際,她發現沈複已然安安穩穩地躺在了她的身側,一只大手居然還不忘抓着她的一雙手,以防她睡糊塗了,傻傻地拿它們撓臉。
她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憔悴的睡容,心底又不由自主地湧出一股暖流。
郎情妾意,誰能幸免?
自己終究還是戀上了。
聽着男子深沉兒均勻的呼吸,她慢慢地合上雙眼,輕輕往他那兒挪了挪身。
翌日,夫妻倆相繼醒來,沈複伺候着雲伴鮮小心洗漱了,然後開始親手為她塗藥。二十幾天下來,膿包破開了,膿水流盡了,傷口結疤了,結痂脫落了,被允許照鏡子的雲伴鮮驚喜地發現,在他的回春妙手下,她臉上星星點點的疤痕就真就一天一天地淡了下去。
因此,真心欽佩之餘,她更是得瑟得喜笑顏開,險些就恨不能摟住他的脖子,往他臉上吧唧一口了。
看得出妻子的心情很好,沈複臉上的笑容也開懷了不少。直到十二月下旬的這一日,夫妻倆忽然聽到外頭傳來一個惹人厭惡的聲音,才不約而同地收斂了笑意。
呵呵,他們不去尋仇,這仇人倒是自個兒找上門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開了個新文存稿,不影響本文更新頻率。
☆、找上門來
雲伴鮮沒有忘記,自己是如何落到那九死一生的境地的。結合這大半個月來沈複告訴她的情報,她自是毫不猶豫地将嫌疑人鎖定為懷安公主。
據她猜測,是這個女人脅迫昔日舊仆袁姨娘對她狠下毒手,不但趁着月黑風高把她往死裏掐,還巧妙地對她下了毒,待到事成之後,那人再以江茹衾的性命相要挾,逼得袁姨娘“畏罪自盡”,來個死無對證,以此将自己從這樁兇案裏摘得幹幹淨淨。
她唯一尚無法确定的,就是對方的最終目的——究竟是要她死,還是想賣太子爺一個人情?
不過,既然人家如今都找上門來了,她是不是該去好好迎接一下,順便探知一二呢?
雲伴鮮微眯着眼,望着房門的方向,殊不知此刻轉悠在她腦袋裏的那些小心思,早已被沈複給看了個透。
“你的臉還沒完全調理好,最好乖乖待在屋裏,哪兒也別去,什麽人也別見。”
男子一句語氣如常的告誡,直接将她心下打着的算盤給奪了去。
雲伴鮮看他一眼,撇撇嘴,終于收了念頭。
沈複則神色淡淡地看向前來通報的丫鬟,吩咐道:“你去轉告公主,娘子染疾,尚未痊愈,為免傷了公主的玉體,請公主恕我二人不便迎她入內。”
得了傳染病的說辭,是江河海早在雲伴鮮醒來的那一日就想好的幌子,如若不然,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接連二十餘日不曾露面,豈會不叫人起疑?
只可惜,這懷安公主本就心中有鬼,偶染急病的說法,她怎麽可能輕易就信?能夠等到今日才來登門造訪,她已經算是相當坐得住了。
目送丫鬟低眉順目地出去回禀,雲伴鮮不慌不忙地收回視線,對沈複說:“你現在依舊算是她的人,和我一起待在屋裏拒絕相見,就不怕她懷疑你是假意投誠嗎?”
“懷疑便懷疑吧,她這麽快就對你動手,且壓根就沒通過我,”男子聞言若有所思,一雙美目不着痕跡地眯了眯,“我才該懷疑她這人到底是怎麽想的,路數如此奇怪。”
“大概是打算想盡一切辦法,從各個方位堵死我的活路吧。”雲伴鮮倒不覺着有多匪夷所思,在她看來,一個人若是恨你恨成了神經病,那麽做好多手準備,一波接一波地對你施以毒手,也是可以理解的。
沈複凝眉不語,似乎是姑且接受了妻子的推測。
“也不知道那個袁姨娘怎麽樣了,有沒有把懷安公主騙過去。”直到雲伴鮮冷不防話鋒一轉,提起了那個業已被要求秘密轉移的婦人。
“依我看,江大人那幾日對你的擔心是真的,所以,且不談他有否看清事情的真相,應該會至少聽從我的建議,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沈複啓唇道明自己的看法,卻見女子仍是雙眉微鎖。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聽見她說:“這麽多天了,也沒聽到發喪的消息。”
“我估摸着,是不準備發喪了。”
雲伴鮮擡眼看他。
“因為江茹衾。”
怕年幼的孩子受不了“生母暴斃”的打擊,索性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身後事給辦了——這倒是個不錯的借口,如此一來,懷安公主就算是長了心眼,也無從求證了。
正略作颔首着表示了解,雲伴鮮就聽見屋外傳來了少女尖利的嗓音。她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開口詢問這是出了什麽事兒,那惹人厭的聲音伴着推門聲長驅直入。
“讓開!”她聽到來人惡聲惡氣地斥責了想來是試圖阻攔的丫鬟,不久就目睹沈複霍然起身。
男子留下一句“你待在這裏,我去看看”,便三步并作兩步地邁向了外屋。
一出裏屋,沈複就不出所料地見到了江茹寧那趾高氣昂的架勢。随後映入眼簾的,則是站在其身後的懷安公主。
四目相接,電光石火,他刻意不去看婦人此刻的表情,這就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駐足向這對母女拱手行了禮。
“沈複見過公主。”
江茹寧目視來人從容不迫地擡起眼簾,對上她徑直投去的視線,臉上盛氣淩人的神情不由得就減了幾分。
不得不承認,這個男子玉樹臨風、一表人才,雖然沒有高貴的出身,但卻是怎麽看怎麽賞心悅目。
一顆少女心突突直跳之際,江茹寧卻看到對方猝不及防地挪開了目光,注目于站在她身後的母親。
“不知公主駕臨,有何貴幹?”
明知故問。
懷安公主的腦袋裏即刻蹦出這四個字,可一張嘴卻口是心非道:“我聽說雲姑娘病得厲害,所以就來瞧瞧。怎麽,這屋子進不得嗎?”
感受到來者不善的視線,沈複心想,他的娘子還真是一語成谶——眼前的婦人既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也不相信他已經被自己收買了。
罷,本來就是對方自己莫名其妙找上門來的,既然事已至此,他也沒必要再裝腔作勢了。
“回公主的話,娘子的确是突然染了重病,因為恐會傳染他人,是以委實不便起身相迎,還望公主海涵。”
“重病?傳染?那你怎麽跟她待在一個屋裏,還一待就是二十幾天?”
“娘子是我的發妻,我身為人夫,自當躬身照拂。”
懷安公主暗自冷笑。
那個小狐貍精,也不知是對這沈複施了什麽妖術,讓他一個年輕俊傑,就這樣放棄了自己許給他的大好前程。
“雲姑娘有你這樣一個夫婿在旁照顧,可真是有福。”懷安公主似笑非笑地說罷,便悠悠地往前邁開了腳步,“不過,本宮金枝玉葉,蒙天眷顧,也不怕什麽病氣入體,雲姑娘是在我江府得的病,本宮身為一家主母,理當略表關心。”
言說至此,儀态萬方的婦人已然一步一步靠近了裏屋,誰知,就在她快要瞧見屋內情景的前一刻,男子敏捷的身影竟猝不及防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公主,大人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內。”
懷安公主瞬間沉了臉:“我怎麽不知道老爺下了這樣的命令?”
沈複面不改色心不跳:“公主若是不信,大可以去問江大人。”
“大膽!我娘是公主,你也敢攔她?”孰料就在婦人聞言将欲發作之時,快步湊上來的江茹寧就搶先一步呵斥了沈複。
“江姑娘此言差矣,攔公主的不是沈複,而是娘子的急病以及江大人的吩咐。”男子鎮定自若地擡起腦袋,不卑不亢地開啓雙唇,“公主有所不知,娘子的病不但會傳染他人,她自身還萬萬吹不得風,也萬萬沾不得外頭的塵土。饒是公主同江姑娘就這樣不帶一物地走進去,那一不留神帶入的塵埃,也能要了娘子的命。”
“什麽病,如此嚴重?本宮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懷安公主當然不會善罷甘休,這就不依不饒地向他發問。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娘子這病就是如此古怪,還請公主憐惜她遭此飛來橫禍,莫要叫她病情複發。”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沈複看人的眼神都有些意味深長,這讓懷安公主一瞬覺得,自己竟在他的眼睛裏瞧見了隐隐的威脅。
笑話……真是個笑話!他一個無權無勢的賤民,也敢恐吓她?也不點掂掂自己有幾斤幾兩!
暗地裏雖是嗤笑不止,婦人明面上卻只得暫且罷休。
她原本是盤算着,即便自己礙于身份不好硬闖,那麽靠着女兒那刁蠻任性的脾氣,直接闖進屋裏一探究竟也未嘗不可。豈料這沈複為了不讓她見那個賤丫頭,居然連那般荒唐的說辭都搬了出來——倘若她不聽勸阻硬闖進去,屆時若真鬧出個什麽三長兩短來,那豈非得不償失?
她不願破壞自己在夫君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好不容易利用一個袁姨娘把自己撇了個一幹二淨,要是在這陰溝裏翻了船,那她不是白白浪費了一枚有用的棋子?
更何況,她雖然沒有如願親眼見着人,可瞧他們這副緊張兮兮的樣子,也知道那賤丫頭鐵定不是生了什麽病,而是被“鴛鴦心”毒得容貌盡毀了。
想起這半個多月來,太子那邊始終杳無音訊,懷安公主就知道,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人若死了,一了百了,再好不過;如果僥幸讓她逃過一劫,那麽憑借“鴛鴦心”的力道,也能叫她從此變成見不得光的陋顏醜女,更別提什麽被當朝儲君收去做側妃或是通房了。
從傾國傾城的大美人一下子變成令人作嘔的醜八怪,想來這從雲端跌到泥地的滋味,定是很不好受吧?而且那賤丫頭心高氣傲,若是一時難堪,自我了斷了,也未嘗沒有可能。
總而言之,對方痛苦,她就痛快。
思忖了一會兒便覺着舒坦了不少,懷安公主注目于沈複的眼中忽而透出了亦真亦假的柔色。
“既然事關雲姑娘的性命安危,那本宮也不好強人所難了。”她裝模作樣地說罷,就徑自眸光一轉,看向自己的女兒,“茹寧,我們回去吧。”
“娘!”江茹寧沒想到母親放棄得如此之快——先前聽母親說那雲伴鮮怕是兇多吉少,自己還想來看她的笑話呢!怎麽還沒見到她的醜态,娘就要喊自己回去了呢?
“走吧,要是害你姐姐出了什麽岔子,我們母女倆如何同你爹交代?”
沈複眼瞅着對方虛情假意、惺惺作态,心下只覺一陣厭惡,直到他突然思及某事,繼而靈機一動,令眸中重新染上了溫文爾雅的笑意。
“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開了個新文存稿,不影響本文更新頻率。
☆、狠狠打臉
雲伴鮮不曉得沈複私下裏同懷安公主說了些什麽,只看到他回到裏屋的時候,是帶着一如往常的淡然。
她出于好奇,問他是不是背着她使壞了,結果自是惹來了男子哭笑不得的反應。
他能使什麽壞?所做的一切,無非是為了他和她的将來罷了。
只不過,有些事情,現在還不便讓她知道。
這樣想着,沈複只是沖妻子莞爾一笑,答曰:“兵不厭詐。”
雲伴鮮見他不願多言,心道也不好逼他,幹脆作出一副懶得管事的模樣,一拉被子,窩着打盹了。
要知道,這寒冬臘月的,哪裏也不如被窩裏暖和,她索性就趁着這次機會,好好養養身子——養足了精神,才好迎接新一輪的戰鬥。
于是,雲伴鮮逼着自個兒喝下了沈複趁機端來的湯藥,苦得她每次都要問他讨糖吃。
就這樣一晃眼到了除夕,入夜,雲伴鮮坐在銅鏡前,噙着微不可察的笑意,視線慢慢從自己的臉上挪到了身後人的眼中。
“怎麽樣?我說過,一定會讓你恢複如初。”沈複溫文爾雅地勾着唇角,透過身前的鏡子,與肌如凝脂的妻子四目相對。
雲伴鮮不徐不疾地轉動脖頸,出人意料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沈複有些意外,不過還是握住她主動伸向自己的芊芊玉手,牽着她一邊轉身一邊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謝謝你。”
女子難得深情又柔情的模樣,竟叫男子一時間适應不了。是以,他先是愣了一愣,而後才反手将她的柔荑納入掌心。
“你我之間,何需言謝?”
他垂眸,複又擡眼,她凝神,目不轉睛。
電光石火間,她目睹他莞爾輕笑,傾國傾城。
雲伴鮮可以感受到,她的心已經“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整個人更是像被他含笑的目光定住了一般,就那樣看着他一點一點收斂了笑意,然後慢慢地朝自己靠了過來。
确切而言,是他的面孔正向她逼近。
她想,她這張已然康複的臉,顯然是可以下嘴了。
那就……讓他下嘴吧。
心如擂鼓的女子不自覺地眨巴着眼睛,在男子溫熱的鼻息臨近之際,她情不自禁地合上了雙眼。
“咚咚,咚咚咚。”
孰料就在這歷史性的關鍵時刻,一陣敲門聲冷不防傳至耳畔,緊随其後的,是一個丫鬟不急不緩的說話聲。
“小姐,姑爺,奴婢可以進來嗎?”
雲伴鮮自是猛地掙開了沈複的大掌。
“……”男子默默無語地同她對視了片刻,略微挑了挑眉,便頗覺無奈地轉移了視線,“進來吧。”
來人聞言趕緊推開房門,三步并作兩步地走進屋裏。
“小姐,姑爺。”她站定在兩人的跟前,也沒留意到屋子裏微妙的氣氛,“老爺差奴婢前來問問,二位今晚是不是去前廳用飯?”
雲伴鮮聞言,很快收斂了适才心悸慌亂的情緒,她揚了揚一雙好看的細眉,笑眯眯地回答說:“去。”
為什麽不去?她竭盡全力配合沈複,塗了那麽多軟膏又喝了那麽多苦藥,每天使勁兒忍着去撓癢的沖動,煎熬了整整大半個月,就只為在這年關之際得以痊愈,用她這毫不遜色于先前的妝容,去狠狠打那毒婦的臉!
“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夫妻倆目送來人邁着小碎步退出了視線所及之處,随後不約而同地凝眸于彼此的眼。
沈複不需要多問,雲伴鮮也無需解釋,僅僅是對視了一小會兒的工夫,就相視而笑。
“我替你畫眉?”
“你行嗎?”
“我怎麽敢拿你的臉開玩笑?”
見男子眉心微動、躍躍欲試,雲伴鮮不由笑靥如花,她二話不說就坐回到梳妝鏡前,親手執起眉筆,遞到了他的眼皮底下。
沈複笑着接下,兩人頗有默契地看向了身前的銅鏡。
約莫兩刻鐘後,幾近封閉了二十幾天的屋子裏,便走出了一對氣定神閑的才子佳人。一身錦袍的沈複牽着結發嬌妻的手,一路不緊不慢地往廳堂去。走近了,夫妻倆好巧不巧地聽見了少女驚訝的問話。
“爹——那人都那樣了,你還讓她過來,這年夜飯怎麽吃呀!”
“什麽‘那人、那人’的,那是你的親姐姐!要叫‘大姐’!”
“‘大姐’是我才對!她?她不是早就過繼給雲家人了嗎?!”
“那是以前的事了,現在你大姐回來了,她就是你們的長姐!”
“我不!”
“你……”
“大人。”耳聽那對父女就要為了一個無聊的問題争執起來,雲伴鮮施施然跨進了屋子,噙着三分笑意站定在一行人的視野中。
彈指間,将欲張嘴一勸的懷安公主如同見了鬼似的瞪大了眼,本來正擡高下巴要同父親一争輸贏的江茹寧也大吃一驚地張開了嘴,倒是江培遠跟江茹衾因為不知內情而面色如常,剩下的一家之主江河海,則是因喜出望外而瞠目結舌。
“來了,你們來了!”眼見女兒的容貌未有半分損毀,甚至比起往常更為光彩奪目,緩過勁兒來的江河海仍是激動得差點舌頭打結,“來來來!趕緊進來坐,位子都給你們留上了。”
“謝大人。”雲伴鮮與沈複不卑不亢地朝他略施薄禮,又有前者故意沖着依舊沉浸在震驚之中的婦人低眉示意,接着才跟後者一同不慌不忙地坐到了席間空着的兩把椅子上。
“诶——大過年的,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就別再計較這些虛禮了。”女兒死裏逃生,又肯在這除夕之夜帶着女婿與自己同席而坐,江河海別提有多高興了,因此,一聽到那聲“大人”,他就急得巴不能自此把這倆字從女兒的人生字典裏抹去。
雲伴鮮聽了他這話,不置可否,只和顏悅色地朝他笑了笑。
江河海瞬間樂開了花,懷安公主和江茹擰則險些氣成了渣。
偏偏沒過多久,人都到齊了的圓桌上,最後入座的雲伴鮮還毫無預兆地舉起了茶盞,笑眯眯地對着席上唯一的婦人道:“聽聞小女抱病期間,公主曾纡尊降貴前來探望,奈何小女當時身染急症,實在不便起身相迎。今日便以茶代酒,向公主賠罪。”
作者有話要說: 開了個新文存稿,不影響本文更新頻率。
感興趣的話就收了吧,謝謝。
另,雖然大家無所謂,但我還是想明天加一更。諸位怎麽看?
☆、水到渠成
語畢,雲伴鮮一口氣飲下了杯中茶水,完了還沖對方婉約一笑。
懷安公主被氣得不輕。
賠罪?得了吧!依她看,這賤丫頭不過是刻意在她家老爺面前提及此事,盼着他能從中聽出點兒什麽端倪來!
只可惜,她的夫君,她最了解——十幾年來他待她始終一如既往,才不會因為這賤丫頭的幾句話就對她起疑!
心下篤定地思量着,懷安公主掩去眸中昙花一現的怨毒,噙着頗為慈愛的笑意,舉止得體地喝下了女子敬來的這杯茶,殊不知她的一颦一笑,已然被另一雙眼盡數收了去。
“來來來,今兒個不用進宮,我們一家人好好吃頓年夜飯。”
下一刻,飯桌上就猝不及防地響起了一家之主的招呼聲,令各懷心思的幾人紛紛收斂心緒,提起筷子應承起來。
可惜,想也知道,這一頓所謂的“團圓飯”,不可能真就吃得和樂融融。江茹寧憋着一肚子的火,食之無味地吃了些菜,就不顧尚有長輩在場,繃着個臉揚長而去。江河海為此皺了眉,連她的母親懷安公主也暗怪女兒太過沖動。唯有在一旁悠悠看着好戲的雲伴鮮夫婦,面上始終挂着恰到好處的笑容,以無懈可擊的包容之姿昭示着嫡長女與嫡次女的差距。
飯後,姑且收起對二女兒的不滿,江河海好聲好氣地詢問了大女兒的身體情況,從女婿口中獲悉其已然康複,他心裏的那塊巨石總算是落了地。
這個時候,懷安公主已經離席去“教育”自個兒的寶貝女兒了。飯桌上沒了那對戾氣與陰氣齊飛的母女,這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長子江培遠生怕母親和二姐不高興,是以等她二人相繼離開後就沒敢逗留太久,起身求得了父親的允許,便行了禮往後院去了。江河海坐着坐着,發現女兒和女婿也不大搭理他了,自然也覺得有些自讨沒趣,另一方面,他又擔心妻女那兒出什麽岔子,故而索性帶着小女兒一道走了,把偌大的廳堂留給他們夫妻二人獨享。
于是,等人都走幹淨了,裝了半個時辰的雲伴鮮得以舒舒服服地伸了個懶腰,拍了拍自個兒那業已快要笑僵的面孔。
“大病初愈就要唱戲,真累。”
沈複聽她抑揚頓挫地說着,禁不住啞然失笑。
“累了?我給你揉揉肩。”
見男子作勢就要将手伸向她的胳膊,雲伴鮮吓得往後縮了縮身子。
“幹嗎突然對我這麽好?”
沈複哭笑不得。
“我以前對你不好麽?”
雲伴鮮想起他這二十多日來的悉心照拂,莫名其妙地就熱了耳根。
不好?當然不是。
“好是好,但不是這種好法。”
沈複覺得,她倒是說了大實話。
“那是怕你還沒法接受,所以我才藏着掖着。”
那現在呢?
很快,他就可以從她亮晶晶的眸子裏讀出這樣的問句。
“如今……沒有這個必要了。”
以前,怕你沒法接受,所以不敢對你太好——遇上這樣的男人,雲伴鮮也不曉得該說什麽好了。
可是轉念一想,像沈複這樣循序漸進、把握分寸的做法,的确是沒讓她生出任何無所适從的感覺,反倒是在與之一同歷經生死劫難之後,自然而然地對他敞開了心扉。
所謂“水到渠成”,不外如是。
這樣想着,雲伴鮮不着痕跡地勾着唇角,挪了挪身子,拿後背對着身側的男子。沈複心知這是她完全接納的表現,故而真就好脾氣地湊了上去,賣力地替她捏揉起肩膀來。
不急不緩,不輕不重——雲伴鮮覺着,被相公伺候可真是舒服啊。
不過,她不是個得寸進尺、不知進退的人,且不談古時候那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的思想,就是換做她這個半路出家的現代人,也沒法心安理得地由着丈夫跟個小弟似的為她服務。是以,沒享受一會兒,她就側過身來按住了他的一只手,示意他可以停下了。
“怎麽?嫌我的手法不好?”
“怎麽會呢?這不是舍不得你辛苦嘛。”
得,娘子的臉皮也跟着變厚了,挺好。
兩人相視一笑,恰逢屋外響起了煙花綻放的聲音,雲伴鮮便提議上外頭去看煙火。
候在較遠處的丫鬟們及時遞上了厚實的大氅,沈複動作自然地接過,親手替妻子披上,雲伴鮮也投桃報李地拿過他的那一件,跟個賢妻良母似的為他穿上。完事兒了以後,夫妻倆手牽着手一道跨出廳堂,這便擡眼望見了夜幕下那絢爛奪目的禮花。
雲伴鮮看着看着,身子不由自主地就往丈夫那兒倚了過去,沈複無意間見此情形,索性伸出挨着她的那條胳膊,毫不避諱地将她攬到自個兒的肩膀上。
女子順勢依偎在男子的身上,莫名覺着暖和了不少。
“好久沒這樣看煙花了。”過了一會兒,她冷不丁如是說道,令沈複先是莞爾一笑,後又發覺似乎有什麽不太對勁。
“‘好久沒這樣’?”片刻,他斂了笑意,神色古怪地低頭看她。
許是聽出了他語氣中的異常,雲伴鮮納悶地仰起腦袋,在四目相接的一剎那,她突然明白了什麽。
“啊呀……是我表達不清,我的意思是,好久沒像這樣,和自己親近的人安安靜靜地看煙花了。”
這個沈複,居然以為她很久以前和哪個男子一起緊挨着看煙火!想想也是不可能的好嗎!
眼見妻子急着解釋後又嗔怪着看了他一眼,沈複這才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須臾,他依舊摟着她柔軟的身子,心平氣和地張開了嘴。
“你幾歲入的宮?”
“十三歲就進宮了,那會兒還沒及笄呢。”
雲伴鮮知道他是聽懂了自己的言下之意,所以才問起她何時入宮之事。因為,一旦入了宮,就很難再輕易出來。尤其是逢年過節的時候,像她這種以廚娘身份進宮的女孩,必定是要跟着禦膳房的前輩們拼命替皇家準備宮宴的,別說是回家同父母親人團聚了,就是抽出空來賞一賞宮中煙火,怕也是一種奢望吧。
“十三歲之前,倒是每年都和爹娘一起過年……”說着,女子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已故的養父和離開的養母,又回憶起四歲以前同生母雲氏還有養父養母一道度過的佳節,心裏頭忍不住就難過起來,“也不曉得娘現在怎麽樣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半夜有福利
☆、一歲除
誠然,自從半年前養父桃代李僵,雲伴鮮和雲夫人就再沒聯系上。她不是沒有想過寄去書信,奈何每每想起養母臨走時那一句冷冰冰的“我們雲家沒有女兒”,她的心裏就有一股說不出的苦痛,故而幾次都已提筆寫成了信,卻還是一聲不響地燒掉了。最後的一回,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托人捎了信去,卻遲遲沒有等來雲夫人的回應,這無疑是在她本就鮮血淋漓的心口上又補了一刀。
如果養母真打算與她從此恩斷義絕,那她該如何自處?
“岳母終究是養了你十幾年,這份母女之情,不是說斷就斷的。”一股寒意不由分說地自心底傳至四肢百骸,她聽到沈複忽然柔聲開了口,“眼下,她只是還沒從喪夫之痛中走出來,你要給她一點時間。”
“嗯……”雲伴鮮輕輕應了一聲,眉宇間的憂愁卻仍是揮之不去。
“別多想了。”沈複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腦袋,兀自和聲細語地安撫着,“等到了合适的時候,我陪你一道回去看她。”
“嗯。”女子回以緊緊依偎的動作,讓人愈發憐惜了。
一對璧人就這樣靜靜地相依了一會兒,直到雲伴鮮毫無預兆地離了沈複的身子,擡眼看着他道:“說起來,今年宮中居然沒有舉辦宮宴。難不成……”
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讓沈複險些失笑,他随即截了話頭道:“難不成,你覺得是因為皇上失了你這員‘愛将’,連除夕夜宴請群臣的心思都沒有了?”
雲伴鮮窘:雖然她有一瞬間是生出了這樣的念頭,但不論怎麽想,這都是不可能的好吧?
“我才沒這麽自負。”她不客氣地白了他一眼,氣定神閑地替自個兒正名。
沈複也無非是在同她開玩笑而已,因為他覺着,和娘子嬉笑調侃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既能拉近彼此的距離,又能讓自己看到女子嬌俏可人的模樣。
“我只是覺得,這前朝後宮,興許是發生了什麽事情。”很快,女子就收起了不滿的神情,轉而一本正經地道出了自己的猜測。
沈複也斂了笑意,看她的眼神逐漸變得悠遠而深長。
關于幾乎一年一度的除夕宮宴突然取消的消息,他也在前兩天就打聽到了。他不是沒考慮過向身為禮部尚書的江河海探問個中緣由,但他更深知妻子不會贊同他這麽做。所以……
“再耐心等等吧……還有四個月的時間,我們便可無需假借他人之口,去探知朝堂上的變幻風雲了。”
突如其來的一番言辭,令雲伴鮮不由得注目而去。電光石火間,她看見了男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