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古今自有不平事

主考人将袍袖一挽卧于桌前,投石問路言意道:“我雖為醫者,然而須眉皓然,步履維艱,必有疾病,你來為我診脈,可察病情。”

即便老者無疾,亦是考驗谙脈深淺,待馬希麟将椅凳稍搬向前,于老者身前坐下,添有幾分驚慌,額間漉汗少許。思書有言,身為醫者應當平氣,以觸而知病者脈象,若氣不穩,不可為患診病。

默念須臾,心靜之後,以三指緩按老者腕處。經之一按,使馬希麟不信事實,竟然無脈。尺部主腎,豈非老者腎有所疑?此時,所疑已被老者參透,但見老者眉頭微皺大顯不悅,言道:“你我雖顯微瘦,然我不及你高大,寸口三部應狹,手指分離如此之寬,安能準确診脈?”

馬希麟顏面一紅,疏忽細節深表歉意,亟移手指将三指靠攏,便覺指下有脈,心愧不已,适才幸好無有斷言,否則顏面盡失。經由凝神靜氣辨脈,仿似皮下較淺位置,只輕一按即可得之,再次按下而脈渺然,此屬“浮脈”。

馬希麟即欲斷言,而老者徑直先言道:“非也,我本顯瘦,雖無表證,脈亦顯浮,你再詳細診之。”

馬希麟先斷之時,以氣判斷老者脈息,至于自信,後而喜道:“先生之脈,乃是一息六至。”

主考颔首言道:“此乃基礎,你再測之。”

馬希麟又察脈象,此刻,指下之脈動甚為甚,無論輕重皆有脈象。于腦海中,脈經之內無此脈象,即如滑脈,又如澀脈,亦如铉脈,更似促脈,一時之間,馬希麟轉恐不語。老者見其額汗密落,嘆而言道:“何以不得?”

馬希麟逡巡不已,耳熱如火,唯垂首道:“學生不才,于先生前更不敢班門弄斧,今日慚愧,學生仍是不通脈象。”

老者收手言道:“中醫學者不通診脈必是悲事,既是如此,你來為我望舌如何?”言訖,老者面向馬希麟将舌伸出口外。

馬希麟細研一番,內經所謂:淡紅舌,薄白苔。不知此屬正常,還是陽虛內寒?老者舌苔不厚,後而發黃,怎稱舌胎?舌質偏紫,可是熱甚津枯?絕非如此,老者望之無疾,然而舌上稍差滑膩,豈是濕濁內蘊,陽氣被遏?猶非如此,豈是脾虛濕困?馬希麟腦中疑惑甚多,面前現狀已不知如何定義。

老者縮舌後直望馬希麟,逐個為其解析:“脈細何狀?”

馬希麟未思便答:“脈細如線,應指明顯,按之不絕。”

老者又問道:“舌色淡紫,應為何意?”

馬希麟答道:“舌色淡紫,氣虛寒凝。”

老者再問道:“舌形紅绛,且是瘦小,望之少苔,可為何意?”

馬希麟答道:“陰虛火旺。”

老者續問道:“舌态短縮,又為何解?”

馬希麟答道:“寒凝經脈,熱灼筋痿。”

老者最後一問:“黃苔能屬何症?”

馬希麟回道:“主裏證,熱證,顏色愈深,熱度愈盛,淺黃熱輕,深黃熱重,焦黃熱結。”

老者嘆望道:“你對醫理了如指掌,既是如此,為何不會醫診?你可知曉,此屬醫者紮實之功。”

馬希麟慚愧之極,垂首不語,一旁老者勸言道:“此人已是不差,醫書博學甚是紮實,諸多考生遠不及他。”

主考以鼻應聲,續言道:“雖是如此,只能紙上談兵,不會治病,可謂假醫者,生民何辜,不死于病,而死于醫,是有此醫,不如無醫,學醫不精,不若不學。”

定言一出,馬希麟頗感震驚,面相劇變,非紅非白。老者擺手對馬希麟安慰道:“此并非你之過,中醫本是難學易忘,你先去罷,若能過關,則會告知與你。”聽聞此言,心如火焚,即後不僅失去前途,更失佳人,事至如今,但以行禮,徐朝門外挪步行去。

見馬希麟出屋,待試考生蜂擁而至,圍問考題連連不休,但見馬希麟沮喪搖首,只字不語,羞面垂首,行至門外。紙上談兵終無一用,馬希麟欲泣無淚,心如翻江倒海,痛楚不堪,本以醫者惟筆寫方,嘗于張府,所醫之人皆是小疾,然于名醫眼中,不足為奇,如若不知診病,把脈與望舌皆未學精,背一頭藥方又有何用?荒廢時日,更廢苦勞。

門外人群熙攘,馬希麟沿途而行憶想入神,不遠街上,行人始于驚亂,隐聞“閑雜人等全部閃開”之令,瞬後,便覺身未站穩,飄然而出,待将衣上塵土拍盡,茫然舉首而望,見一黑袍者乘于快馬遠馳而去,仿似雷厲風行,不解其惑,經人議論,方知此是濟南府衙役。

猜測必有賊盜之事,未容回神,一隊馬匹急不擇路,奔騰而至,将街市攤位擾作缭亂,處處皆是雞飛狗跳狼藉之狀。伫于路邊,踮腳而望,為首駿駒之人雖是喬裝打扮,不難見知是女兒之身,一襲黑衣英姿飒爽,手執馬鞭不斷揮舞,豪邁至極,故顯舍我其誰之魄。民怯避之,無有遮攔。

馬希麟不由與張黛滢作以比較,此女衣裹曼妙,軀體已勝張黛滢,料想如此嬌姿必是常策之果,目居女容,外柔內剛,時下依是男尊女卑,竟有橫行之女。然于此刻,不知哪家孩童滞于路中,吓癡一般不得動彈,馬希麟未經所思,健步上前将孩童攬入懷中。快馬奔馳而來,勢如破竹,欲要逃回已是不能,臨迎兇難,但以摟護孩童緊閉雙目,祈盼無災。

馬上女子警望前方,陸前蹲一襕生,眼見已是觸及之下,迫于眉睫切緊勒缰,馳馬長嘯,二蹄高舉,實實落于馬希麟與孩童前尺處。女子側目鄙望背影,心中怒極,大罵道:“愚昧無識儒夫,膽敢阻攔本姑娘去路?”

馬希麟緊閉雙目抱護童男,本意必為馳馬縱橫,誰知但聞嘯鳴,未感肢體有傷,稍複睜目環顧,速引孩童躲至路邊,小兒之母接過孩童撫觸不止,焦灼萬分,不忍哭泣,嚴饬孩童以後不可妄行。見孩童平安,馬希麟尚感心慰,那孩童之母方欲答謝,清脆鞭響近身而起,有人大罵:“無識匹夫,攔住我家姑娘去路,連個說法也不給,且這般無視我等,可欲逃走?”

聞于此言,馬希麟反顧女子,但見身旁随有數名侍衛,無不兇神惡煞。馬希麟雖是為人剛正,然而,心中猶存少怯,所謂人于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遽禮言道:“适才,路中有一童子為尊駒所驚,在下見狀緊急,不得不上前搭救,誠無遮路之心。”

馬希麟雖是低頭言語,然而,顧望女子妝容甚是美豔,英姿不失女尊之氣,與張黛滢比及而不減半,然是馬希麟心中已不容人,只因此女蠻橫霸道,孤傲清冷彷如與生俱來,街市百姓并無好感,且是由心生惡。

随身侍衛驕橫欲怒,然被此女舉鞭阻止,側身下馬行至前來,以策尾擎起馬希麟下颔,不想力道不比尋常,輕輕一舉便迫馬希麟不禁平望,女子見其英容不在差處,凝視須臾,回神诘問。

馬希麟不願直視女子,适于委婉求全,然于威脅之下反而強起,雖不應答,傲骨側漏,君子豈為嬌蠻女輩俯首謝理?侍衛見此情形更是兇狠,誓要教訓馬希麟一番。馬希麟毫無懼色,厲聲反駁:“不顧街市百姓安危,肆意馳騁馬匹,若非攔阻,那童子早為龐駒踏成肉泥,你等眼中可有王法?”

侍衛聞聲,大笑不止,敬酒不吃且膽大包天,将其圍困欲要動手,侍衛言道:“也不打聽打聽,整個濟南,我家姑娘便是王法。”

衆民見事不妙,早已遠遠避之,适才為馬希麟所救之童與其之母亦不知去向。光天化日之下,而無一人助于馬希麟,今日之事,非死即殘,馬希麟雖厭惡地頭蛇、惡中霸,然是孤身一人不能與之抗衡。

為難之際,忽見一人解圍,定睛一望,原是張府管家。此市紛紛劣聞早經諸生之口傳至張府,張府雖與馬希麟絕情,然則張黛滢放心不下,自知侍衛不同尋常之士,傳言于濟南內殺人易如反掌,今日更是兇多吉少,焉能視死不救?不容多慮,乃亟命管家備上錢財來此解圍,管家沖入人群後,點頭哈腰向女子問好。

此時,女子語氣緩和,徐徐言道:“此莫不是張府管家,張府可是名士府邸,何故屈尊為此人讨饒?”

管家言道:“姑娘有所不知,此人并非濟南人士,然是與我有緣,嘗作我家老爺門生,不知姑娘威名,冒失尊駕,請看于我家老爺情面饒他一次,我家老爺略備薄禮,聊表心意。”

此女子吃軟不吃硬,收了錢財,已釋方才野性,複乘骐骥,揚鞭直指馬希麟,聲清而如銀鈴:“小子,今日我且放過你,你姓甚名誰?”

馬希麟雖存心怯,因女子羞辱而倍感不快,本不答其所問,身旁管家見狀慌忙拽其衣袖,馬希麟望數名侍衛依舊兇神,不免冷哼一聲,口輕生硬道出三個字:“馬希麟。”女子直視良久,口中默念數次,而後,手中馬鞭一揚,鞭聲劃破街市,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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