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母親

前朝晉武帝千辛萬苦登基為帝,只可惜身體衰弱,沒能熬過不惑之年。無奈之下,将孤兒寡母托付給太/祖皇帝嚴佚,告訴他“兒若無道,君可代之”。

誰都知道這只是句變相的客套話,但誰也沒想到這卻成為他改天換地的借口。

鼎隆二年,天狗噬日,大不吉。

時任德州節度使的嚴佚,打着“天下無道”的旗號,親自訓導哀帝。

卻沒想到哀帝病逝,一份遺旨,讓嚴佚迎娶哀帝的嫡妹——長公主趙須悅,原本預定的是生出的嫡子随國姓,似乎是名正言順地繼承前朝。

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借口。

且不說長公主本就有心愛之人,單就他們的身份來說,兩人成親,就等同是亂/倫。

亂世當道,且恰逢這樣漏洞百出的情況,一時間,全國各地紛紛起兵反抗。

但群龍無首,地方力量就是一盤散沙,不過半年,叛軍就被鎮壓完畢。

對普通人來說,戰争是慘烈的;可對某些人來說,卻是值得紀念的。

叛亂讓軍事權力完全歸屬于嚴佚,他幹脆将國號改為“魏”,真正地榮登大寶,自然他的後人,也不必再姓“趙”。

或者說,他也不必擁有,姓趙的兒子。

戰亂讓國家疲憊不堪,嚴佚也擔心魏朝再次陷入戰争。于是一場杯酒釋兵權,将全國調兵遣将的權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爾後又改革財政制度,将地方封國郡縣的財權收歸中央。

這般下來,不過八年,國庫充盈,天下安定。

倘或只從結果來看,太/祖皇帝也算稱得上是明君。

但明君對權力的占有欲愈加強烈時,就會讓國家陷入泥沼。

Advertisement

太/祖皇帝為了完全占有軍政大權,将前朝大臣調換為自己的親信,真正掌控着絕對的權勢。

絕對的權勢帶來絕對的猜忌。

已經而立的太子成為太/祖皇帝的培養和防範對象。即使他能夠獨當一面,太/祖皇帝也始終沒有把權力放給他。

皇帝沒怎麽認真讀過書,但知道那些唱戲的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他覺得,自己肯定是養出太/子廢了老子。

太/子成了個空頭銜。

乾元十九年春,山陵崩。沒有實權的太/子無法控制局面,諸位皇子群起而争之,手足相殘,最後決出的勝者,卻是不起眼的先皇嫡次子、慶王嚴祖舜,

嚴祖舜登上帝位,本着一顆救助黎明蒼生的心,決意匡扶天地,便仿照前朝的恩科,設立文舉和武舉,決心舉天下名士。

他本有心為之,奈何造化弄人。

奪/權之事,本就慘烈,而嚴祖舜在此期間耗盡心血,登位不過五年便已然油盡燈枯,暴斃而亡,被冠為文帝。

他的獨子嚴佑元順理成章地登基為帝,也就是現今的帝王。

皇帝原本是魏文帝寵妃生下的皇子,但由于時局動蕩,幼年時的教養只是一般,所以魏文帝本來無意讓他成為繼任者。

而嚴佑元自己,因為身份限制,也因為親眼見證過奪嫡之争的慘烈,性情謙遜溫和,甚至有些怯懦恐慌,自然也不會主動去追求皇位。

他的登基,只能說是,天意如此。

登位初年,朝廷動蕩,皇太後嚴宋氏聯合随州節度使常安控制政權。

皇帝自知能力有限,難以掌控全局,所以沖破阻礙,極力廢除原本科考對舉子的諸多限制,譬如要求身材修長,譬如要求說話流利,譬如要求……面容無損。

祁學謙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提拔起來的。

他早年間生活困窘,魏國與北境元國的硝煙升起時,他被抓作壯丁入軍。戰争結束,傷疤卻永遠殘留在他的眼角。

按照規定,他本不能為官,一朝得勢,倒要感謝皇帝的寬厚。

只可惜,那人不是個會感恩戴德的。皇帝原以為的利刀,實際卻是把雙刃劍,鎮住了朝堂,卻也束縛了自己。

沈長念一邊想着,便看見母親朝自己丢了個眼神,遂再次向父親行禮,跟随母親走回寒香院。

小道細細長長,中間又轉過幾道彎,遠遠即可聽見女子在議論今日的事,只是等到近些,嫡母周氏身旁的嬷子也她們一眼,議論聲便又停息,目光就隐隐約約地落在她的身上。

具體點,臉上。

誰叫沈小少爺與其他男子相比,容貌算是上等哩?

沈長念早已習慣這樣的場景,加上性情溫和,便沒有額外的反應,倒是母親瞥了侍女幾眼,吓得她們皆收回視線。

兩人先後進入房內,沈周氏的陪嫁侍女青竹向外張望一會,合上黃花梨木制的房門,随即沖夫人點點頭。

沈周氏微微颔首,向長念問道:“學業如何?”

“尚可”他平淡地回答,面色未生波瀾。

“尚可?”伴随着女性譏诮的反問聲,瓷杯便陡然飛至他的面門,一聲脆響,利光劃過他的面頰。

意料之中的事,沈長念沒有言語,修長的手指劃過臉頰,滴滴血珠便順着輕薄的指甲流落。

沈周氏是位好母親,精心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期盼自己早日成才,只是...不免嚴厲些,他自我寬慰。

嚴厲得...讓他恍惚間覺得,幼時會唱歌哄他、會陪着他歡笑的母親另有其人。

往日裏母親的溫柔突然沖進腦海,沈長念有些失神,不願多想,輕微垂首,散落的幾縷絲發恰好掩蓋住他失落的神情。

沈周氏似是完全未曾察覺兒子的情緒,拍案而起:“我辛辛苦苦生你養你二十年,便是求你能夠繼承爵位,忠君效力,匡扶天下正義。倘若只是尚可而已,你不若幹脆将這嫡子之位拱手讓與沈長泛,也好過我為你操心擔憂!”

沈重身為列侯,按道理,他的爵位應當由嫡子世代沿襲。

但沈長泛比他年長太多,又先于他入仕任職,沈周氏總擔心現今朝堂詭谲莫辨,沈長念會當不了官。如果真是這樣,那麽即便他繼承爵位,也只會受到磋磨。

畢竟沒有實權,地位便失去它本身的意義。

“兒子不孝,讓母親諸多挂念”沈長念回想起母親往日的訓教,撩開長袍俯身跪地。

腰間的玉環泠泠作響,但他的語氣內卻沒有悔恨意味“母親,兒子知道因為肖氏的緣故,您一直惴惴不安,擔心那人從中作鬼擾亂了爵位繼承的事。可兒子與長泛雖然年紀相差頗大,但情誼深厚。手足相殘之事,兒子無法做出,相信長泛亦是如此。”

沈長念是堅定的,但沈周氏,是嗤之以鼻的。

“哦?是嗎,你兄弟二人倒是情誼深厚,那我這母親,倒是妨礙你們了。”沈周氏勾起嘴角,與兒子長念相似的狐貍眼內顯出輕蔑,似笑非笑“那不如你讓你父親廢了我,立你好兄弟的親姨娘為正房,可好?”

他聽見母親的重話,神色忽變,回道“兒子不敢,還望母親息怒,切莫因為兒子傷身。”

或許是因為銀炭燒得房間太過灼熱,沈周氏起身推開窗戶,她虛扶窗柩,望向窗外白雪紛飛的仙境,緩緩吐出一口氣,溫熱的氣息化作水霧,飄向遠處。

長念直起身,凝視着母親纖瘦的背影,思緒裏糅雜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魏朝的規矩嚴明,禁止寵妾滅妻,禁止殺嫡立庶。沈周氏作為嫡母,其實何須擔憂做妾的女子。

一切,不過是因為當年生産時留存的憤恨罷了。

沈周氏并不知道兒子念及往事,卻知道沈長念向來不用最壞的惡意去揣度人,但她向來信奉,權勢争奪,單純只會成為自我了斷的匕首。

所以她厲聲質疑,無意間打斷他的回憶,語氣寒冷地恍若房檐邊的冰棱“先帝當初最是簡單淳厚,連太/祖皇帝都誇他‘敦厚仁孝,不慕富貴’,最後呢?”

明面上支持自己的嫡親兄長嚴祖堯,獲得了前者的信任,掌握調兵權。卻在千鈞一發之際反水,徹底消滅太子一脈,登基為帝。

親兄弟尚且如此,何況是隔了一層的嫡庶兄弟。

沈長念知曉她言辭內的深意,靜默不語許久,方才回道:“是,母親。”

西風乍起。

“長念”似是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寒意,沈周氏關緊黃梨木窗,莺歌攙扶着她坐回精致的檀木椅上“因着你是沈家的嫡長子,父親自小便對你諸多限制,而母親,也因為朝堂的變化,對你要求嚴苛。你心裏,也難免會有怨恨。”

沈長念不笑不語。

沈周氏覺察到兒子的沉默,似是開解,似是安慰,柔聲說道“但母親也是希望你知道,‘慈母多敗兒’,母親縱然為事多有不當,也是希望你能為君分憂,承擔起匡扶天下的重擔。”

“是”沈長念應答道。

這些話,自束發以來,他早已聽過無數次,也體諒她的拳拳愛子之心,卻難免有所傷感。

畢竟在他心裏,母親,先是娘親。

沈長念深吸一口氣,擡頭,粲然一笑“母親愛子之心,兒子明白。只是近來課業繁忙,如果沒有其他事,兒子便先行離開了。”

沈周氏也不想耽擱他的時間,徑直揮揮手“去吧”

他禮節性地告辭,轉身走房門。

真是奇怪,他苦笑着,寒天凍地的,為什麽總覺得眼眶泛熱。

“爺,沒事吧?”等候許久的書童瑞祥見着主子眼睛通紅,猶豫片刻,還是詢問道。

沈長念随手抹去眼角的濕意,平靜地回道“無事,許是今日狂風呼嘯,不經意細塵迷了眼。”

瑞祥知曉必然是假話,大雪天的,哪裏有飛揚的沙塵?但他慣會看人眼色,也就不欲深問,跟着自家爺的步伐也就出了寒香院。

恍恍惚惚地走回自己院子,随他長大的青源遠遠見着沈長念的身影,便上前迎他回屋,微微踮腳解去他的大氅,拍拍上邊兒的雪,笑道:“爺又高了。”

“是嗎?”一路走來,消沉的心思也都少了些,沈長念挑眉道“最近吃多了些,我還擔心橫着長了。”

沈長念樣貌是極好的,一雙狐貍眼微微上挑,縱然無意,卻也偏生多出三分禍國殃民的妖冶。只是聽他尚還孩子氣的話,青源半是心疼半是好笑“您這身子骨,若是再胖些倒是更妙。”

“按我如今這狀況,瘦些,倒可免去不少麻煩”許是想到些什麽,沈長念無奈地笑笑。

青源頓了頓,驅散屋內的丫鬟小厮,方才貼近他的耳旁問道“爺,現今無其他人,這裹胸…”

“不了”他打斷她的話,淡淡地笑“就這樣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