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情誼
小寒已經過去了一陣,可還沒有等冬日裏的蕭瑟散盡,近來紛紛揚揚的大雪又急急忙忙地鋪滿整個世界,兩人的腳印或深或淺地印在雪地裏,遠遠望去,恰好成作筆直的線條。
兩人不約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為什麽告訴我這些?”
直到沈長念望向他,率先打破靜谧。
“周氏此刻想要歸來,或多或少都要觸及我沈家的利益,可你卻毫無顧忌地告知我你周家的私心”
沈長念的眸子裏充斥着懷疑:“難道你覺得,只要我們兩家合作,就能毫無顧忌地共同推翻祁家,然後兩分天下?”
周慕禮顯然沒想到沈長念會這樣問,愣了愣,笑道: “兩國相交,兩族相交,必須遵從利益至上。”
沈長念聽着他的話,眼眸裏的不解和排斥更重。
周慕禮觀察他的反應,對他的冷漠渾不在意,繼續笑道:“但是長念,我現在,不是代表周氏,而是代表我自己,告訴你這番話。”
沈長念向來聰穎,這時卻也不能明白這位表兄的深意。
“長念,可能你忘了,但我沒法忘記我們幼時的情誼”周慕禮繼續笑“所以對你,我沒法防範。”
沈長念看着他坦誠以待的神情,有所動容,但對他的行為不置可否,默默地走上前去。
兩人拐了個彎,一眼就瞥見銀裝素裹的寒香院,在屋外燃炭的青竹見着長念和周文瀚,就将握在手內的蒲扇放在一旁,近身行禮後方才進屋通告。
很快,兩人得了沈周氏的準許,快步進了正廳。
正堂內懸挂的金絲雕鳳楠木匾,上書“中正仁和”四個遒勁有力的楷字,匾下安置着黃花梨木一腿三牙羅鍋枨小方桌和兩把黃花梨木圈椅。
倚靠在圈椅裏的婦女梳着簡單大方的桃心髻,發髻插着翡翠鎏金步搖,她白皙的手指間把玩着的,正是前幾日皇帝賞賜給沈府的鼻煙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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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的衣着式樣,無一不表現着她的華貴,而出現在此時此地,倘或不是沈重的夫人沈周氏,又能是何人?
因為親疏禮節的道理,沈長念首先上前行禮,周慕禮跟在他的身後。
“都是自家人,哪裏需要行禮?快都起來,別太過生分”沈周氏見着堂下規矩周全的小子,向來嚴肅的面容也不由得染上笑意。
她的語氣裏連着歡快的滋味:“我多年未見到文瀚,文瀚倒是越發的俊俏了。”
“姑母謬贊”在長輩面前,周慕禮恢複正經,不過說話時還是帶着愉悅“侄兒多年未見姑母,姑母卻越發年輕了。”
沈周氏用手帕輕掩嘴角,笑答道:“姑母一個老人家,哪裏還談年輕不年輕,你這孩子,倒是像你母親,油嘴滑舌。”
周慕禮聽畢,也笑道:“母親還總說,我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這樣看來,恐怕是像姑母才對。”
“怪會說胡話”沈周氏滿面笑意地斥責他,忽的說道:“這樣算起來,我約莫十七年沒有回過家,你父親身體可還好?”
“父親身體還硬朗”周文瀚按實回答“父母也都還思念着姑母,也希望姑母能再回家看看,聊解相思之情。”
沈周氏微微點頭,微抿一口碧螺春,似是回憶起往昔,許久,才又笑道:“我幼時頑劣,兄長和嫂子總是處處照顧我,只是自我嫁到京都,距離遙遠,這許多年來也只探望過一次。”
“是”周慕禮嘴角的微笑也收斂起來,他拱手應和道“父母也都知曉,只是他們鎮守東郡,不便親自前往京都,所以特意囑咐我前來看望您。”
“鎮守?”沈周氏扯起嘴角“說是鎮守,不過是因為今朝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罷了。”
在旁一直保持沉默的沈長念聽見這句話,倏爾擡眼望向自己的母親。
但是沈周氏的注意力并沒有轉向他,她凝視着瓷杯,兀自出神,也不知想到些什麽事。
這句話說得有些僭越,饒是和本朝氣場不和的周家長子也聽出不對勁的意味,他只當是姑母為父母鳴不平罷了,所以周慕禮拱手笑答:“姑母,這話也不必再多說,總歸周家,要回了。”
“要回了…”沈周氏喃喃低語,逐漸收回散漫的思緒,露出笑容“是啊,要回了。想必這次文瀚來京,定是要蟾宮折桂,一鳴驚人。”
“姑母”再次受到沈周氏的誇贊,周慕禮倒也沒有得意忘形。
他保持着慣常的貴公子氣度,上揚的嘴角恰如春風拂面的溫柔:“此次科考,長念表弟也是要參加的,父親也曾讓我閱過表弟的文章,我是萬萬比不得的。”
沈周氏聽完這話,才轉向寡語無言的沈長念,許久,她嘆氣道:“你堂弟倘或有你一半機敏,我也就不必擔心他。”
沈長念立在一旁,無聲地捏緊長袖邊的衣角,勉強笑道:“母親說的是,兒子不孝,讓母親擔憂了。”
“無礙”沈周氏對沈長念擺擺手,又向周慕禮笑道:“文瀚來京,定要在姑媽家住着幾日,好讓姑母沾沾你的喜氣,也讓我沈家能送次狀元。”
“姑母言過了”周慕禮觀察着沈周氏和沈長念之間的互動,心底嘆息姑母對表弟也太過嚴苛。
但他作為外人,也不好過分幹涉他人的家世,只能避開這些話題不談,轉而答道:“姑母和姑父對文瀚都是極熱情的,我來京匆忙,也未能随身攜帶禮物,只望姑父姑母不要厭了我才是。”
“這倒是胡話了”沈周氏調笑他一頓,也就讓青竹帶人去幫忙安置。
人員驟減,裝飾精致的堂屋裏頓時安靜不少,單獨被留下的沈長念站立在雕刻精細的黃花梨木椅旁,一言不發。
“坐吧”時間過去一會,沈周氏擡手,面色不樂地說道。
沈長念行過禮,微微撩起長袍,端端正正地坐上去。
“不錯”沈周氏看着兒子的動作,少有地和顏悅色“你日後定然要入仕為官,禮節規矩就必須周到。”
“是”沈長念垂首,低聲回答。
沈周氏見他低眉順眼的模樣,只是微微點點頭,徑直告誡道:“這次科考你不可表現得過于優異,只可是恰好。”
沈長念聽完這句話,說不清心底是該為母親的信任而高興,還是應該為母親的控制而失落。
他依舊低着頭,說出的話卻是滿含譏諷“母親真是處處為我考慮”。
“你這話什麽意思?”沈周氏蹙眉,正準備端起茶杯的手也陡然停止。
沈長念沒有說話。
沈周氏緊緊地盯着他低垂時的發冠,諷刺地笑道:“你以為我是要你為文瀚鋪路?”
“不是”沈長念擡眼望向她,露出無比歡快的笑容“因為在您心裏,我根本,比不上他。”
沈周氏瞥見兒子眼內的滔天怒火,回望他,凝視許久,神情平淡。
“安南公主和使團都還沒有離開京都,但是救助的食物、器具卻在他們抵達的第二天就運往安南。現在各家間都流傳着一種說法“
沈長念凝視着她,等待後文。
“安南王用女兒,換來百姓的生存”沈周氏吐出這樣簡單的幾個字。
但沈長念卻明白其中的複雜。
不同于大魏男子繼承地位的習俗,安南曾經出現過女皇帝。
安南王年近不惑,卻只有一個女兒,那麽沁媛公主繼位,幾乎成了板上釘釘的事情。
一國之主,怎麽可能在異國長期生活?
想必這次的聯姻,不是公主下嫁,而是驸馬入贅,那麽婚後,定然要回到安南生活。
“按道理,異國公主的婚嫁幾乎都是由使臣安排,所以驸馬,一般不會是白身”沈周氏看着他了悟的神情,繼續說道“但這位公主身份特殊,恐生意外。”
若是尋常男子還好,可如果選中自己...
“母親”沈長念看着自己的母親“您是在提醒我守好這副身子的秘密嗎?”
“長念”沈周氏的聲音愈發溫柔起來“你是我的女兒,我自然愛你,希望你一切安好,所以不得不處處要求你謹慎。”
“那當初”沈長念依舊盯着她“您為什麽要讓我充作男兒身呢?”
沈周氏沉默着,緩緩說道“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多麽巧妙的借口。
沈長念聽着無數次重複的解釋,無言許久後,起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