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賬目

第二日醒來,尚且還是辰時。

沈長念睡夢間忽然驚醒,想起自己還要入學;待清醒之後,見着眼前鮮豔奪目的大紅色,才突然明白。

她已經恢複女兒身。

她已為人妻。

“青顏,去看看祁學謙起了嗎?”她望向在塌邊等候的侍女。

自知曉是女兒身,她身邊的人都被撤換,原本的貼身侍女青源變成了她的親妹妹青顏。

青顏臉色稍變:“夫人,恕奴婢鬥膽說兩句。您現在是女兒身,不是男兒家;而且這是在祁府,并非沈府。所以凡事還需多注意些,免得落人話柄。”

“何意?”

“就如您方才直呼祁大人姓名,态度間毫無敬意,若是教他本人聽見,免不得多心。”

沈長念不覺得他是那般小氣的人,但也明白她的顧忌,笑道:“多謝。”

“再者……”

青顏有所顧忌,擡眼瞧她,見她沈長念性情溫和,眼角含笑,倒不像是經歷變故之後的暴徒,便放開心思,多說兩句:“再者,奴婢見昨日戌時,祁大人就早早出房門,而婆子拿出來的白帕也并無血跡,想必……并未同房。”

沈長念倒是沒想到話題會轉到這方面。

哪怕前數十年都以男兒的身份生活,但他卻不曾和人談論起男女之事。

這時聽侍女直白地說起,倒有些不适應。

“夫人,奴婢明白您的拘束。但您已然嫁人,若是不同丈夫同房,夫家如何容得下您?當朝明文規定七出之條:無子,一也;淫佚,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再有`不孝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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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先出去吧”聽到這兒,沈長念冷冰冰地打斷她。

青顏見他面色陡然大變,慌忙跪地叩首:“奴婢有罪,可卻是句句忠言,還望夫人不要責怪奴婢。”

“出去。”

“是。”

青顏明白她沒有想追究自己的罪責,趕忙離去。

即便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說錯什麽,但主子的心思,哪裏是她們作下人的能摸透的呢?

順着便是。

祁學謙上無長輩,下無侪輩,沈長念沒有請安的需要,于是賴在床頭,不願起身。

翻身打滾,百無聊賴,然後又起床,從自己的箱內好不容易才翻出一本書。

《避火圖》

展開細看。

辣眼睛。

她急忙把它放回原處,還特意再上方加蓋三層衣物。

時間好似停滞。

以往獨處時候,她都是模寫詩畫;但母親為她置辦的嫁妝裏顯然沒有任何與學業相關的物件。

她自己動手穿着女裝,但相較于男裝,女裝式樣太過繁瑣,她又不得不把青顏喚進來。

青顏這次不敢再多話,安安靜靜地幫她穿好裙裾。

邊梳理發髻,沈長念望着青顏謹慎小心的神色,問道:“科舉之事如何?”

青顏一頓,緩過神來:“您的名字被撤下,後面的人依次補上。”

想了想又補充:“周少爺原本是第四名,現在成了探花。”

“很好”

沈長念是真心實意地祝福,也很高興自己的事情沒有牽連到他。

绾好發髻,她預備着在府內四處走走。

畢竟無論接受與否,祁府都極有可能是她終身居住的地方。

沈長念随意沿着廊道走過,走着走着,卻覺得缺了些物什。

細想許久,對着自家的庭院,她才想清楚缺的東西。

生氣。

同樣是春季,可祁家庭院卻不同于沈宅裏的百花争豔,反而荒涼凋零。唯獨能夠看見的植物,還只是稀稀零零的枯草。

“青顏,去把管家喚來。”她吩咐。

“是”

青顏快步去往管家的小院。

不多時,後者就跟着青顏小跑過來。

“夫人好,小人姓王名福貴,是祁家的管家”

王福貴是個圓潤的胖子,笑起來一副彌勒佛的樣子,恭恭敬敬地沖沈長念行禮:“夫人,不知您找小人何事?”

“管家不必多禮。”沈長念上前虛扶他,笑言“我瞧祁府庭院遼闊,但是顯得荒涼空洞。所以想在院內栽培植物。祁府的賬,應當都是由你看管着,不知可是不可?”

管家本以為是“新婦上任三把火”,覺得新嫁娘叫自己來的原因,是為了向自己示威。現下知道不過是件小事情,頓時輕松許多:

“夫人是當家主母,此等小事,自然可以随意決定。”

管家向她作揖,語氣裏帶着些巴結讨好:“但夫人可能不知道,我雖然是主管,可我只負責日常需要的安排,提取錢財必須去找錢賬房。”

“錢賬房?”

“是”

王福貴忽然想起沈長念剛入府,并不熟悉府內人,立刻解釋:“錢賬房姓錢,單名一個`財'字。和其他府內的狀況不同,我們府裏安排事情的人和管財務的人是兩個,所以您要提錢,必須去找他。”

“好,勞煩你帶我走一趟”沈長念應答。

雖然是引路,但王福貴顧及着主子和下人的規矩,不敢真正走在沈長念的前方,只得半彎着腰站在她身旁,邊走邊為沈長念介紹祁府的情況,每當有岔口時便指路。

賬房是平常的瓦房,正門敞開,剛走近,就能聽見房內傳來的算盤聲。

錢賬房看見來人,顧不得手裏的算盤,規矩地行禮:“夫人。”

“你認識我?”沈長念不記得自己見過他。

“府內基本沒接待過女子。”說白了,祁府裏沒有身份尊貴的女性,能讓管家引過來的女人肯定是祁大人的新婦。

沈長念了然:“我想要在院裏種些花草,但王管家說必須在你這裏提錢。”

“是,府內上下開支都有額度限制,賬務都必須我親自着手。”錢賬房捋了捋細長的八字胡,顯得驕傲自滿。

“那,可有閑錢買花種樹苗?”

錢賬房咧嘴:“自是有的。”

他拿起毛筆,翻出一本賬冊,記載“庚辰年戊寅月戊申日,祁沈氏因購買花種樹苗提取……”

寫到此處,他一頓,仰面問:“請問您預計需要多少?”

沈長念生在貴族,幾乎沒有親自置辦物什的經驗,猶豫再三,試探性地:“一百兩?”

錢賬房的手一抖,濃重的墨團就出現在賬冊上。

他抽搐着嘴角,勉強地微笑:“不知道夫人想買的花草樹木,可有什麽奇異之處?”

“并無。”她只想買一些平常的植物。

“那何須百兩?夫人可知道,半兩銀錢便足夠普通的三口之家溫飽地度過一個月,這百兩銀錢便可讓單個家庭十六年不懼極寒。”

說話間,他帶了些責備,脫口而出:“夫人或許是過慣好日子,不明白窮苦人家的……”

“咳咳,老守財奴,夫人是新婦,不懂這些是正常的 ”

王福貴看他越說越沒邊,忙打斷他,對着沈長念告歉:“夫人,他就是這副吝啬的德行,望您切莫怪他。按現在的市面價,若是普通的樹種花草,值不了幾個銅板;若是不屬這個季節的花草,或許會稍微貴些,但半貫錢肯定是夠的。”

看見錢賬房的反應時,沈長念便知道自己鬧了個笑話,顯得局促尴尬,但王管家說完,她才知道問題出在何處。

自己用得太多。

“我之前不曾關注過這些,這次受教了。”她恭敬地拱手行禮,表示受教,起身後卻想起自己現在是女兒身。

可是她不會女兒家的禮儀。

錢賬房用食指和大拇指來回地揉撚鼠須,也才想起他往日都是以男兒身份過活,又是沈家最貴重的男兒,便沒有再為難她。

推了推算盤,他道:“我先給夫人支50兩,想必應當是足夠的。若是夫人瞧見尤其喜歡的貴重物件,先賒着,往後府裏必定會還賬。”

沈長念取對牌支錢,準備帶着青顏出門采辦。

王管家乜錢財一眼,轉過頭笑:“夫人稍等等,小人這就為您去支軟轎。”

說罷,挺着圓滾滾的肚子一溜煙跑出去。

沈長念見着,倒是生怕他摔着。

沒多久,王管家就回來了,引着沈長念從最近的角門出府。

門外擡轎的轎夫已經都準備好了。

“王管家,我初來乍到,多有不懂,若是得罪,還望您見諒”沈長念忽的出聲。

王福貴慌忙擺手:“小人是祁府的下人,哪裏擔得起您的'得罪'。”

接着又笑:“您的'得罪'才是天賜的福分。”

往後想了想,補充道:“您剛來祁府,自然多有不适,到也不必拘謹。祁府裏自是有規矩的地方,斷不會出現奴大欺主的醜聞。那錢賬房……”

“王管家切莫多心”沈長念笑着打斷他“這件事的确是我沒考慮好,定不會怪罪到他頭上。”

王管家笑眯眯地送她上轎,誠心誠意:“夫人平安,早些歸府。”

之後又囑托轎夫好好照看沈長念。

一出祁府,青顏顯得憤憤不平,悶氣許久,靠着轎窗:“夫人,這祁府的下人也忒過分。您是家裏的女主子,想使多少財物還不都該是随心嗎?他一個管賬的下人,怎麽能越過您頭上?”

“祁大人指派他管這事,相信他在此處自是比我有能力,我如何能妄加幹涉?”

“您……唉”

青顏心有不甘,但收到主子警告的眼神,兀自噤聲。

另一邊,王福貴也正在罵錢財。

“老東西,你也太摳門了!她是府裏的女主人,何必為這點小錢和她起嫌隙?”

錢財明白,雖然王福貴話裏似都是在維護沈長念,但實則處處為他考慮。

“盡職盡責罷了”他繼續打着算盤“況且,要是在這種小事上,她便抑郁不平,那還是盡早出府好,免得日後遭祁大人厭棄。”

“她自小被當做男兒教養,心思粗得很,倒也沒和你計較”

話鋒一轉,斥責道:“幸虧她不在意這些,不然日後有你好受的。”

“怎的?”錢財挑眉,精明之相顯露無疑。

“她可是嫁進府裏做夫人的。雖然現在還沒同祁大人圓房,但若是日後能生個一男半女,這府內事務還不都是交與她安排?”

“你倒是想得長遠”錢財算盤打得叮當響,轉而發笑“不過未來的事情,誰說得清呢?”

他止了算珠,記載賬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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