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信任

譚宸是在書房等待祁學謙。

作為沈重多年的“兒子”,沈長念知道書房對一個人來說多重要。

本人在的時候,能夠讓一個人進入書房,代表的是信任;本人不在的時候,能夠讓其他人随意進入書房,代表的是絕對的信賴。

回憶起沈重派六、七個護衛看守的書房,沈長念有些感慨。

譚宸見到他們,不行禮,興沖沖地打招呼:“小師妹,最近過得如何?”

“尚可”沈長念笑答。

“我還真怕他欺負你,身體和心靈雙重的那種。”

頓了頓,眼睛裏帶着戲谑調笑:“尤其是,肉體。”

連“身體”這麽隐晦的詞,都直接變成直白的“肉體”了。

沈長念撫額輕嘆,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祁學謙望向譚宸,緊擰的眉頭好似巍峨的山峰:“你大可放心,即便她很麻煩,我也不會動手揍她。”

沈長念聽他的語氣,總覺得他應該還要冷笑,然後補充一句“我怕髒了我的手”。

不過他的話最終停止在那裏。

更讓沈長念覺得有趣的是,祁學謙竟然沒聽出譚宸的意思?

她的眼神掃向譚宸,卻看見對方“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

高高在上的兇殘野獸形象,突然就變成搖曳的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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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顧自地輕笑。

祁學謙斜她一眼,然後望向譚宸:“今天找我做甚?”

譚宸不自覺地瞟了眼沈長念,發現用澄澈的眼神回望他,他有些尴尬地撫摸鼻尖。

“無妨,直接說吧”祁學謙發覺兩人的交流。

“我們的線人說,漳州今年雨水量猛增,田地裏的秧苗幾乎都快被淹死,預計可能會發生水災和饑荒。”

“兩方面同時進行。一面找六七個氣象地理方面的鑽研有成者去漳州分析可能造成的災害情況,另一方面準備赈災。”

“赈災派誰?”

祁學謙坐在沉重的木椅上,無序地敲打着桌面,他的視線來回地在譚宸和沈長念之間徘徊。

“你”

他給出結論“事情鬧大之後我會請皇上派你赈災,你要提前做好準備。”

“好。”

“還有什麽事情嗎?”

雖然出口詢問,但他的手已經摸到公文,預備對公文進行初步審閱。

“有”譚宸蹙眉“慶媛公主跑了。”

沈長念和祁學謙的目光霎時朝向他,一個是擔憂,一個是純粹好奇。

受到雙倍精神攻擊的譚宸嘴角顫抖,只覺得這兩個人真是反應同步。

明明應該是仇敵,但給人的感覺卻出奇地和諧。

“跑了?”祁學謙回憶起女孩少不更事的話,諷刺一笑“跟着額爾德克?”

對祁學謙知曉這件事,譚宸并不感到疑惑,在他眼裏,如果祁學謙某天對一件事感到意外,那才教人疑惑。

譚宸按捺住自己的心思:“我擔心,安南的立場,是不是會改變?”

前任安南王本就自稱皇帝,後來因為魏朝派使者示威,才讓當時的安南皇帝意識到兩者間的差距,所以放棄稱帝,而是臣服魏朝,接受大魏的王爵制度。

安南地域偏僻,人口不多,可是當地奇門異術盛行并且被馴養作戰的獸類衆多,因而群體戰鬥力并不弱。

如果大魏朝南北的王國聯合夾擊,譚宸不确定依照現在的國力,國家是否能堅持住。

“現任安南王性格懦弱,追求安穩度日,他不會主動挑起戰事;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女兒跟着大魏的仇敵跑了,估計很快就會修書表明安南的立場。至于安南公主……呵”

祁學謙邊批閱公文,邊分析,鼻腔裏的悶哼聲表達着他的不屑:“年少不識愁滋味。”

譚宸明了。

多半是熱情的少女把心交給了對方。

只可惜,注定是一場失敗的鬧劇。到時候,也不知道她會如何面對自己的親人和臣民。

譚宸一聲嘆息,說不清是為誰,爾後告辭回家。

沈長念見批閱公文的人并不打算安排她,于是直接在他的書架上順來一本書,一看書名,《西廂記》,細看內容,更覺得精彩萬分。

“我倒忘了,你是會讀書斷字的。”

正在滿室寂靜之時,祁學謙忽然放下毛筆,直直地凝視她,說出這樣一句話。

沈長念從幻想裏出來,聽見他的話,偏頭細想:“所以……你要把我趕出書房?”

祁學謙送來一個白眼:“你過來。”

她依着他的話走過去。

祁學謙把早已分好的四堆公文中的一堆推給她,往他手裏塞進一枝纖細的毛筆:“現在,批公文。”

沈長念盯着毛筆,良久,忽的開口:“我是沈重的女兒”他應該對她有所防備才是。

“至少現在是我的夫人”他坐在原位,連頭都懶得轉過來。

“我是女子。”

“就算你是太監,也先把我安排的事情做好。”

他的語氣生硬,帶着命令的味道。

沈長念無法,只能拿着毛筆批閱公文。

輕松的閱讀時間,徑直變成令人頭疼的工作時間。

她時不時按壓太陽穴,覺得公文裏雞毛蒜皮的小事太多,東家誰和誰的公子打架,西家誰看上誰的小妾。

雖然只是小事情,可若是處理不好,又怕兩人的争端變成兩家的争端,那才是大麻煩。

她只得耐着性子給出意見,乘着祁學謙批完一堆公文時,遞給他看。

他随意裏面翻開三本,細細地察看一陣,之後就不再翻閱:“處理還算得當。但你也不必太過謹慎,該如何罰就如何罰便是,不需要取一些折中手段。”

的确,沈長念自己也知道在判定罪名時,她往往會從寬處理。可這是往日沈重教給她的,在官場上必須稍微寬松,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就是這個意思。

祁學謙瞧她,似看透她心中所想:“我行事一向肆意慣了,也不怕日後別人找我的問題。所以,你就按大魏律罰便是。”

沈長念點頭,正想着告退回屋,便聽見對方指着內室繼續說:“這些公文你處理得不錯,再去搬一摞标有`丁'字的公文來批閱。”

她的動作僵在原地,不敢明說,嘗試着用眼神向他示意。

對方埋頭在公文堆裏,好像并沒有注意到她的暗示。

沈長念只能悻悻地進內室搬公文,拖着沉重的步伐來到正室。

夜半時分,她終于把所有該“丁”級的公文都處理完畢,擡起頭時,那人早已經把其他公文批示完,此刻正悠哉游哉地看書。

好巧不巧,看的正是她之前拿的《西廂記》。

她沒想到他竟然還喜歡看這個,左眉因為震驚而不自覺地上揚。

祁學謙敏感地察覺她的視線,把書随意往桌案上一放,嘲弄道:“我真不知道這些情情愛愛的故事有什麽趣味。”

明明是他自己拿去看的,眼下卻還怪她。

沈長念對他的倒打一耙頗為無語,便用一副“你開心就好”的表情對他。

首次,祁學謙不自在地咳嗽半晌,爾後恢複往常的端肅:“吃晚飯。”

他不說沈長念還感覺不到饑餓,他這一出口,她才想起自己整個下午都沒吃東西,腹裏陡然升起饑餓感。

于是沈長念點頭,喚外面的丫鬟去廚房端食物。

沒多久,丫鬟們接連把飯菜端來。

祁學謙拿起筷子準備吃飯,剛夾起一塊紅燒肉,就被人用筷子打掉。

他面色不善。

接着一碗山藥雞湯被放在他的面前。

祁學謙擡頭望向手的主人。

對方卻好像完全沒看見他冰冷的眼神,自顧自地盛起另一碗雞湯。

他抿了一口,仔細品嘗味道,然後再抿另一口。

“好喝?”沈長念笑。

“難喝”他把碗放下,開始夾菜。

沈長念看着清湯表面被吹起的微微漣漪,聞着萦繞在鼻尖的香氣,漫不經心地“哦”了一聲,專心品嘗雞湯。

之後又準備給自己盛半碗。

“其實還行。”

祁學謙瞧見她的動作,狀似毫不在意地補充,但是夾菜的手停下來,喝湯的頻次稍微加快。

“哦”

沈長念盛完湯,湯碗見了底。

祁學謙放筷。

“我現在還不餓,晚上再吃飯”。

“嗯,別擔心,我會給你留菜的。”

“算了”

莫名地,祁學謙不耐煩地吐出這樣兩個字,重新拿起筷子夾菜。

食至八分飽,沈長念放碗,丫鬟端來漱口茶讓她清潔口腔。

茶水很淨,帶着絲絲的苦澀的滋味。

她抿一大口,讓茶水在口裏來回翻滾幾圈,爾後緩緩吐出。

沈長念清完口,祁學謙也吃完了飯。

她準備離開,卻被叫住。

“去哪兒”祁學謙吐完最後一口茶,不慌不忙地發問。

她轉身回看他:“消食。”

祁學謙想想,道:“我同你一起。”

在沈長念“嗯”一聲之前,他就已經起身,和她并肩而行。

“走吧”他的嗓音依舊低沉喑啞,聽不出情緒。

花園裏還是荒蕪的景象,但已經有了四五株纖瘦的樹,張牙舞爪的,為院落添了三分生氣。

不同的樹種需要在不同的季節移植,當然一般都會選擇樹葉飄落的季節。

而現在正是花團錦簇枝繁葉茂的時節,避免花草樹木移植後的枯死,所以并沒有立刻把那店家的樹搬來。

不過祁學謙安排了幾個護衛守在那處,可想而知,只怕很長一段時間,店裏生意不會太好。

“今日你罰也罰了那個店家,我們還是照常把銀兩結算給他吧,畢竟都有妻兒老小,生活也不容易。”她望着樹,忽的出聲。

祁學謙一愣,似笑非笑地瞧她一眼。

黃昏的光打在他的臉頰,恰似為他鍍上一層金光,柔光在他的傷疤處逗留,反而為他增添幾分暖意。

他忽的嗤笑。

“我還以為,沈重有多信任你這個女兒,結果……”他眺望遠處的斜陽,語氣裏滿是奚落“他完全沒把你當回事。”

沈長念被戳中心事,雙手陡然握緊。

“你難道不知道,那家店是沈家的産業?”

他眼裏含着愉悅,只是那種愉悅并不能帶給旁人同樣的歡快。

沈長念的手一松,擡頭望他,半是疑惑,半是暗藏的憤怒。

“我是……以往是嫡長子,父親不多讓我過問這些事情。”

祁學謙又是一聲嗤笑:“別自欺欺人。說白了,他就是不信任你。”

她無法否定。

沈重向來疑心重,莫說是她,就是她母親、沈長泛,他都從未完全敞開過心扉。

她看不懂他。

“太陽落山了”祁學謙看着逐漸陷入黑夜的世間,邁步回走“跟上。”

“做什麽?”

“批閱公文。”

“下午不是已經批完了嗎?”

祁學謙笑:“所以下下午他們又送了一堆來。”

沈長念無言以對,跟着他去往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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