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批閱
沈長念依舊被勒令批改“丁”字奏章。
只是她看着看着,不免有些走神。
她微一嘆氣,放下狼毫,接着燭光辨清那人的面容。
星星碎發散落在額心,劍眉斜飛入鬓,鼻梁挺翹,嘴唇自然地勾出三分弧度,只可惜……
若是沒有那條醜陋的傷疤,他的面容應當是生的極好。
“你眼角的傷……”她有些猶豫,但還是下定決心發問“你眼角的傷,還能治好嗎?”
“不能”他連眼神都沒分給她,看完一本公文後迅速批閱,換到下一本。
“真可惜……”
祁學謙的眉頭陡然一擰,顯出愠怒。
“世間少了位美男子。”
他的神色舒緩許多,可下一秒,嘴角下壓,冷冰冰地吐出“閉嘴”兩個字。
沈長念便又開始批閱公文。
書房,一室之內,呼吸相聞。
“後天”祁學謙出聲打破這場寂靜,他頓了頓,一氣說道“按道理,後天是你回門的日子,你想回嗎?”
“為什麽不想?”
“一朝被蛇咬”被自己的父親那般對待,怎麽可能毫無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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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
她似是毫不介意,平靜地處理着公文。
祁學謙凝視她許久,一掀唇:“是嗎?”
是不是,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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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門時候,祁學謙已經替她安排好車轎,但想想也知道,他不可能陪她一起去沈家,因而她也不會自讨沒趣,還刻意問他一遍。
兩家相隔的距離不遠,車轎搖搖晃晃的,很快就落地。
青顏恭恭敬敬地對老爺、夫人和少爺行禮,爾後才扶着沈長念下車。
女性禮儀,沈長念做得并不規範,只能盡力地按照嬷嬷的教導行事。
行完禮,她起身,擡眼就發覺沈重的低氣壓。
他不斷地捋着胡須,眉頭緊蹙,看向她的目光帶着審視和質疑。
許久,他幹枯的嘴唇微動。
沈長念才隐約聽見一聲不冷不熱的“進來”。
母親跟着父親走入府內,倒是沈長泛,快步走下臺階,歡迎她回家。
他的性子本來就不熱絡,說是歡迎,其實也只是不鹹不淡地閑談幾句家常。
“父親不太高興”
将要入府時,沈長泛忽的壓低聲音,用只有兩人能聽清的調子說道:“前些日子你和祁學謙向店家索要,父親知曉後大發雷霆。”
索要還是溫和委婉的說法,再直白些,那就是劫掠。
“他為何生氣?”沈長念漫不經心地一笑,笑容裏帶着三分疏離。
他自然地回答:“那家店是我們沈家的産業。”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沈長念稍愣。
沈長泛瞧她一眼,嘆氣:“你出嫁當天。”
果然是她父親的風格。
沒做出最後的選擇之前,任何人都無法獲得他的信任;一旦做出最後的決定,便是果斷的取與舍。
沈長念靜默不言,最後仍舊是“恭喜”二字。
沈長泛沒有作答,安靜地将她引入宅內。
沈重喜歡擺弄花花草草,在沈長念還是“嫡長子”時,他笑着對她說“日後父親賦閑在家,也不做別的,多養些花花草草,教孫兒孫女認識它們。”
所以現在沈府才會遍地花草,在此時正是一片生機盎然的姿态。
沈長念忽的回憶起祁家的宅院。
大概明年,院裏也會像這般繁盛吧。
她如是想着,落座。
正廳裏卻忽然回蕩着一陣吼聲。
“父親同你說話,你在想些什麽?”
雖然說是問句,但其實更偏向斥責。
沈長念強迫自己從回憶中回到現實,于是沈重憤怒扭曲的臉,也就像是倏忽出現在她眼前。
沈重位高權重多年,在他面前,少有人不是戰戰兢兢,專心致志,眼下察覺她的走神,猛地拍向桌子。
圓桌上的器具都抖了抖,貼近桌邊的茶杯直接衰落在地。
沈周氏不由得一震,打了個寒顫,冷冷地安撫:“你也不必這般。想來是長念在外面呆了三天,現在回家,稍微有些失神。”
沈長念沒有肯定,也沒有反對,但在沈重面前,她向來表情凝重。
沈重一看她的神色,也就默認沈周氏的話,繼續好言好語地奉勸:“想必之前店家的事情,也是你不得已而為之。罷了罷了,這點犧牲算不得什麽。”
“但你要記得,祁學謙這人是沈家的仇敵,更是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你早日把兵符拿來,也可早些獲得安穩。”
她這才從記憶裏找出沈重叨唠許久的話,都是在斥責她關于樹種店店家的事情。
她避重就輕,笑:“父親從未告訴過我,那是沈家的産業,若是早點知曉,我也不會那般對待。”
假如以前就知道,她恐怕就直接找人搬樹,也不會和祁學謙提起補差價的事情。
沈重沒想到她的心思,只以為她是在解釋,可同時又想到自己的确沒有告訴過她沈家具體的産業,心底一虛,但仍舊面色如常。
他緩緩出聲,希望結束這個話題:“這件事也就算了,不過下回切莫這般行事。”
沈長念應了聲,蹙眉,忽然說道:“我倒有一個辦法,您把沈家的産業全部告知我,如果下次遇見類似事情,我一定避開它們。”
沈重沒發覺,她用的不是“我們家”,而是沈家。
其實沈長念自己也沒注意,但是潛意識裏,她卻自覺和沈家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不可!”
不假思索地,沈重立刻否定她的提議。
似是覺得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他輕咳一聲,抿一口龍井:“父親的意思,不是怪你危害到沈家的産業,而是覺得你的行事太過放肆。哪怕商人大都卑劣,但我們為尊為貴者卻不能以強權壓人。”
他頓了頓,問道:“明白了嗎?”
沈長念模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見她比較配合,沈重讓其他人上菜,待所有飯菜都上齊之後,他把沈長泛、沈周氏和所有下人都呵退出門。
沈長泛還是那副泰然處之的模樣,行禮告退。
沈周氏則嗤笑,含着說不清道不明的蔑視,也不和他争吵,端着姿态,大大方方地離去。
門被掩上,确定房間內只有他們三個人。
沈長念端起酒杯,正準備小酌一杯,沈重卻咳嗽三聲,門外又進來一個小厮。
雖然身着小厮的衣裳,但那雙眼睛裏的戾氣卻讓沈長念知道他必定沾過人血。
她的胃裏登時一陣翻滾,于是把喝了一半的酒杯放回原位:“父親這是……”
“為父知曉,你的男兒身被揭露,而且還是被為父親自揭露,你定然不悅。”
“但你可曾想過,如果這件事不是我親自上言,而是被祁學謙揭露,那麽沈家面臨的,就是滅頂之災。”
沈長念沒搭話。
沈重繼續說道:“長念,你要記住,沈家和祁家是朝堂的仇敵,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雖然安排你嫁給祁學謙,但并不表明我為了向祁學謙示好所以舍棄你,相反,你對我來說,對整個沈家來說,至關重要。
長泛需要你,你母親需要你,我需要你,陛下也需要你。”
沈長念聽見“陛下”二字時眼眸微閃,清楚地明白了皇帝的态度和父親的倚仗。
“所以,為了你們,就必須犧牲我。等兵符被送到沈家手裏,祁學謙必死無疑,那我呢?”
“長念,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國為民,怎能單單考慮自己?”
沈重像是早就預料到她的不配合,先是大吼,爾後柔聲奉勸:“再者,即便祁學謙去世,沈家也是你永遠的依靠,你母親自然會為你安排更合你心意的婚事。”
沈長念怔愣,許久,才啓唇:“若是您在騙我……”
“為父何曾騙過你?”沈重察覺她的猶豫和思量,語氣裏的喜悅不自覺地漫出。
沈長念沉默了。
這份沉默在沈重眼裏,便等同于默認。
他滿意地捋了捋胡須,嘴裏嘟嚷着“吾兒巾帼不讓須眉”,然後沖着那小厮打扮的人笑道:“還不快向小主子磕頭。”
小厮跪地叩首,朗聲道:“趙旭叩見沈小姐。”
“趙旭,哪個旭?”她問。
他頭也沒擡,保持着跪地的姿态:“旭日東升的`旭'”。
沈長念沒再問其他的話。
“趙旭是我挑來在沈家保護你的,絕對忠誠可靠,你大可放心地用他。”說着,沈重拿起沈長念身前半空的酒杯,斟滿,遞給她。
她看着眼前的酒杯,稍顯踟蹰。
沈重極有耐心地等着她。他知道沈長念是個聰明人,這樣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她會答應。
果然,沈長念給接過酒杯,正準備飲酒之時,突然開口問道:“要是我在獲得他信任之前,或者說在拿到虎符之前,就被他暗中殺害怎麽辦?”
“你放心,他不會”沈重一頓,似乎覺得自己說得不夠明白,補充道“趙旭會保護你。”
沈長念乜趙旭一眼,繼續問道:“雙拳難敵四手,若是他保護不了……”
“請小主子相信屬下。”
還沒等她說完,趙旭就徑直叩首,打斷她的話。
“你小主子不是不信任你,而是太疑心祁學謙。”沈重向前一步,扶起趙旭,讓他坐在沈長念對面。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他斟酒,眼神全落在酒杯裏,邊笑道:“你放心,你不會被祁學謙殺害的。”
一杯酒滿,他遞給趙旭,話卻還是對沈長念說的:“沒有人比你更适合完成這件事。”
沈長念摸不清沈重的意思。
顯然,對方也并不打算解釋,笑着望向她,分別和兩人碰杯,一飲而盡。
趙旭見此,也是牛飲而盡。
沈長念猶豫,但也直接仰頭喝完整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