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傷痕
吃過一頓飯後,沈重沒打算讓沈長念多留,連送走她時,也裝出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至于做給誰看,答案是很清楚的。
轎夫擡着軟轎,搖搖晃晃地回到祁府。
今日或許是被什麽事情絆住,他并沒有回府。
青顏在外看門,沈長念坐在正廳裏,俯視着跪在她身前的人。
他的膚色偏黑,估計是長年暴曬的結果;頭發很短,約莫着是為了方便行動。
“擡頭”沈長念輕呵。
男人立刻擡頭,連一絲猶豫也沒有。
他的五官極其平常,唯獨能讓沈長念記住的,就是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的狠戾。
“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或者說,你知道如果這件事暴露,你會有什麽下場嗎?”
“知道”
他的語氣一如他的動作,直截了當。
沈長念繼續問道:“你家中可還有老小妻兒?”
“沒有。屬下自小就是孤兒,靠着沈大人的援助才能活下來,如果沒有沈大人,我早就不在這世間了。”
沈長念倒不知道,父親還做過這樣的善事。
“所以,屬下甘願,披荊斬棘,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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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最後,他的情緒裏帶着明顯的激動。
她沒有回答,外面卻傳來青顏的叩門聲:“夫人,祁大人回來了。”
“你就跟在我身旁”沈長念如是說,爾後起身,态度自然地出門迎接他。
趙旭跟在她身後,垂首,顯出順從的模樣。
祁學謙邁步進門,不知是不是沈長念的錯覺,他今日步伐有些不穩,身子顯得搖搖晃晃。
“祁大人”沈長念上前行禮。
她不太清楚該稱呼對方什麽。直接叫“祁學謙”,定然是不可的;叫“夫君”,恐怕他還沒發怒,自己先被酸死了;叫“老爺”,又顯得把他年紀叫大了。
思來想去,她就直接稱他“祁大人”。
祁學謙擡眼,把目光落在她身上,随後落在她身後的男人身上:“他是?”
“父親送給我的護衛,名叫趙旭,旭日東升的旭。”
空氣裏突然響起的,又是沈長念熟悉的嗤笑聲。
“你自己安排好,如果存在問題,直接去找王福貴”祁學謙揉了揉眉心“現在,跟我去批公文。”
說完,他就徑直走向書房。
沈長念點頭,也跟上他的腳步。
聽見“批公文”三個字,趙旭的目光一閃,亦步亦趨地緊跟沈長念。
走到書房外,趙旭被護衛攔住。
他收起眼中的狠戾,笑呵呵地上前:“諸位弟兄,我是沈小……祁夫人的貼身護衛。”說話間,借着寬大衣袍的掩飾,他握住一位護衛的手。
護衛一驚,剛想甩開,就感覺到手心裏倏忽多些東西。
感受到它的形狀和分量,護衛咧開嘴,笑答:“倒也不是我們故意為難你,可祁大人吩咐過,他的書房,只有他親自指名過的人才能進。你看夫人的貼身丫鬟,不也被我們攔在門外嗎?”
趙旭順着他指的方向一看,果然,青顏也沒有進入。
他立刻行禮,拱手,滿臉愉悅地道謝:“原來如此,感謝兩位兄弟的提醒。我初來乍到,對府裏的規矩多有不知,日後還需要兩位兄弟的照看。”
“好說好說”談笑間,護衛順手把錢揣進褲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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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內,沈長念批完“丁”字公文,停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今日的“丁”字公文好像少了許多。
“不是你的錯覺”祁學謙的聲音突然在室內響起。
他的音色很有辨識度,低沉喑啞,帶着顆粒感。
沈長念這才發現,自己一不留神把心底的話問了出口。
“最近漳州水災牽連甚廣,朝廷裏都在安排相關事宜,所以和漳州相關的事項全部被歸為`丙'類”他也把狼毫挂在一旁,不急不緩地解釋。
不過沈長念聽完,忽的感到疑惑:如果水災都只能算作“丙”類,那“甲”類和“乙”類又該是什麽呢?
“不重要又不太緊迫的平常瑣事,都歸在`丁'類;稍重要且急迫的事項,歸在`丙'類;`乙'類則是非常重要的事項;至于甲類……”
他尾音拖得很長,斜眼瞧見她好奇的眼神,嘴角微勾,賣了個關子:“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話說一半,砒*霜……
好奇心被吊起的沈長念腹诽,但想到半截,卻覺得話說過頭,把那“拌飯”兩個字又壓回心底。
她見自己今日被安排的公文已經完成,也就打算拿本書看。
按照之前幾天的經驗,這位大爺是不會讓她快活的,每次她想去休息,他就會喚人把她叫回來。
可恨的是,次次都是她踏進院內,傳喚她的小厮也就到了,連喘口氣的時間也沒留給她。
真不知道他怎麽算得那麽準。
沈長念憤憤地想。
果然,她才翻看四五頁,祁學謙突然開口問她:“漳州水患,你覺得應該如何是好?”
她手裏拿着書,有意識地把書方下,比照着內心的疆域圖,細想。
一柱香的功夫,女孩的聲音在空氣內緩緩流蕩:“一則是,漳州的農業向來發達,尤其是米粟的産量極高,所以周圍的州幾乎都由它運進糧食,從而支撐本州商業和市鎮的發展。
因此,這次水災,在向漳州運救災物資的同時,也必須向周邊各州運送糧食,以免米商發災難財。”
說到這裏,她頓了頓,繼續道:“二則是,眼下漳州水災,并不是因為本州的雨水過于充沛,而是因為河道的泛濫,因此還需要注意河道的疏通以及水利的安排,也應當預防黑水下游出現類似問題。”
祁學謙挑眉:“誰告訴你這次水災不是因為雨水過于充沛?”
“我猜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收到對方質疑的眼神,她才把自己的思路在腦袋裏過了一遍,然後出言解釋:
“正常情況下,漳州的是在七、八月份,眼下還太早;如果今年恰好不正常,漳州周圍的州也應該有水患才是,所以排除是雨水過多的問題。
那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黑水泛濫。我記得前年朝堂上還對黑水的疏導進行過争辯,想來當時就已經出現苗頭,只是不如今年這般明顯罷了。”
祁學謙望着她,一時眼神無法轉開。
大概她自己也沒注意到,當她談論這些事情時,眼神內的專注和認真。
她不一定适合從政,但卻适合處理問題。
“真聰明。”祁學謙摸了摸自己生着少許胡渣的下颌,笑得不正經“作為獎勵,去給小爺倒杯茶。”
沈長念喉嚨一咽,給他個白眼,轉身倒茶去了。
她自己都記不清,自從來到祁府,她已經送出去多少個白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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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茶杯遞給他,沈長念才發現,比起他眼角的疤痕,他右手的傷才更為恐怖。
手背上的傷痕從食指指背一直延伸到露出來的手腕,寬大的衣袍裏,隐隐約約可以瞧見小臂上的傷。
迄今為止,還能看見某些傷痕上翻出的血肉,或許是因為當時的條件惡劣,治療不當,所以參差不齊地漫布在他的手臂上。
沈長念稍顯踟蹰:“你這傷,怎麽來的?”
“打仗,挂彩,治療不及時。”
他随意擡眼一看,抿茶,漫不經心地回答。
仿佛那些傷口并非出現在他的身體上,仿佛那些傷口從來沒為他帶來過痛苦。
沈長念猶豫着,還是噤了聲。
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如果他不想告訴你實情,哪怕再逼問,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如是想,但那可怖的傷痕卻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裏,無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