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大明成祖永樂十一年,五月己巳純陰日,百事不宜,山東歷城縣境內,一支泰山旁脈,名叫千佛山的深谷之中,獨居着一處人家。

中午,深谷裏一條小溪上,出現了一個異常俊美的童子,悄悄地劃出一艘小舟,順溪而游,突然那小船駛進一個極大的漩渦,一陣搖蕩,撞在溪流盡頭的谷崖上,碎成片片,那幼童沒喊一聲,便墜入了水中,瞬即失去了蹤跡。

下午,那家人發現幼童失蹤,全家人一齊出動,雖然尋遍了滿谷,卻未發現半點兒線索。

入夜,晴空萬裏,驀地滲出一片烏雲,籠罩着這座山嶺,頃刻間,暴雨驟然勃發,風聲雷聲,在閃電中猖狂肆虐,像是天地末日的光臨。

前山,散落的石雕巨佛,變成了一群落湯雞,面上雨水縱橫,似在悲泣某個慘劇的發生。

後山,除一座高拔入雲的煙囪峰,其他各地,都逃不出風雨襲擊的噩運,峰下,深谷裏那處房舍附近,此時,在狂暴的風雨中,驀地問起刀光劍影,陣陣凄厲絕望的吼叫,穿過墨黑的烏雲,傳出谷外,但瞬息間,一切又趨平靜,連那狂暴的風雨也緩緩止住,随烏雲散去。

而谷中,那獨一無二的一處人家,卻在此時吐露出火舌,片刻工夫,化成騰騰烈焰,升起一股濃墨黑煙,而那精致的房舍,随即變成一堆廢墟磚。

火光中,十多個豎眉橫目,相貌兇惡的大漢聚攏一起,狂笑着商讨這一次空前的勝利,與處置那兩個“戰利品”的方法,在他們的身旁,橫七豎八卧倒着七八具屍體,及兩個咬牙切齒,不能言動的女童。

火光中,那十幾個大漢面前,不知何時走來一位慈眉祥目的老尼,手持雲帚,雙目中神光四射。

十多個大漢一見老尼,為首一人發出一聲喊叫,立即分頭四散逃竄,老尼冷冷一笑,先救醒一對女童,再一一察看屍體,看是否有救治的可能。

然而,老尼失望了,她心懷恻隐地看着伏在屍身上痛哭的一對女童,感慨地合十,默誦“阿彌陀怫”。然後,老尼勸住了女童的悲泣,用掌力在崖邊擊出三個大坑,按照女童的指示,将衆人分別埋葬。

并樹立起三座“石碑”,運用指力寫出“趙世逸之墓”、“李聖坤、孔維雲夫婦之墓”

及“義仆之墓”這樣。

然後,老怪挾起兩個女童,足頓處,人化一溜輕煙,射上高約三餘丈的谷壁,稍頓晃身再起,接連着幾個縱躍,便消失在幽暗的夜色之中。

然而,老尼的來去,全被那栖在枝頭,一只白鳥看見。

老尼走後,那鳥也一聲清鳴,鼓翅向煙囪峰頂飛去,霎時只剩下一點銀星,轉折間,也沒入峰頭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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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夏日驕陽,炙熱如故,千佛寺裏的鐘聲,按時響出悠揚的聲音,深谷裏,除去那被火燒殘的房舍,及新添的三座新墳外,并無任何變動。

花卻照樣開放,溪水依然湍急着奔流,只是,自今而後,卻再也聽不到舊人語笑聲了。

五年以後,一個冬季的夜晚,天上月明星稀,北風呼嘯掠空正緊。

谷中,一片荒涼,木葉多已調零過半,枯草、枯葉淹沒了一切,此時除卻那呼嘯的風聲之外,一切都失去了生機,連那一彎清流也寂然無聲,宛如一條死蛇,靜靜地倒卧一邊。

驀地,千佛寺裏的鐘聲,沉重發出三響,劃破了夜的沉靜,那高拔千仞,壁立如削的煙囪峰頂,也随着響起一陣清幽宏亮的長嘯。

嘯聲裏,一團淡淡藍影一點銀星,自峰頂飄起,像被勁風吹落的枯葉,霎時間,一洩千丈,疾若電閃般降達谷底,顯出一個身着一色淡藍的少年書生與一只蒼鷹般大小,羽毛賽雪的鳥兒。

那鳥兒,周身閃泛銀光,鐵喙鋼爪,雙睛中精光四射,栖息在一株枯樹的枝頭,剔翎弄羽,神俊異常。

那書生,年約十八九歲,十月寒天,身上只芽着一領淡藍儒衫,薄如蟬翼,奇而泛亮,即使在這深谷的暗影裏,仍隐泛藍光,連他足上的鞋襪,頭戴的文士巾,與背上包袱,都是一樣的色澤質料。

那根本不像是布、絹、絲、麻所制的衣服,而像是一團淡淡的煙羅,籠在少年的身上,輕飄飄,似欲擁人飛去。

由于一色淡藍,更襯出那少年手、臉膚色的潔白,潔白得如雪似玉,白中泛出一層粉紅的寶光。

那一雙眼睛,又大又圓,烏油油似一譚春水,蘊藏着無窮的情感與智慧,又像兩盞孔明燈,在黑暗中,在長而彎的睫毛下,射出兩道尺餘長駭人的光芒,除此之外,他那五官的配置與修長而稍顯文弱的軀體,配合得無一個恰到好處,像一件完美無疵的藝術傑作。

風流倜傥,豐神絕世的書生神情,卻決無一點江湖人物的特征,故而任誰見了也不能确定他是個身懷絕學的俠士。

此時、那書生挺立墳前出神,忽然“吱”的一聲,自谷頂上竄下一只火紅小猱,只見它落地一縱,便攀上高有四丈的枯樹,蹲踞枝頭,瞪着一雙紅光閃閃的火眼,四處打量。

那小猱,高不滿二尺,遍身柔細短毛,油光滑亮,赤紅似火,滿頭紅發披肩,脊後腑下紅毛特長,約有五寸,又粗又亮。兩臂長垂,幾與身等,蹲踞枝頭,神态端是威猛。

少年似被那叫聲提醒,驟然從迷茫中驚醒過來,他躊躇着一行至墓碑前,緩緩伸出那白玉一般的雙手,似欲拂開蔽住字跡的枯草,細審碑文。

但是,他怕,他躊躇畏縮着,久久不敢探視,停頓半刻,終于下定了決心,急速而輕妙地近掌平削,未帶出一絲兒風聲,三座碑前半人多高的一片蔓草,便被齊根削斷,“噗嗵”

一聲,跪倒在“李聖坤、孔維雲夫婦之墓”前,失聲號啕大哭起來。

這一陣哭,哭得天地變色,星月無光,足足有一個時辰,仍未停止。

那栖息枝頭的鳥兒與小猱,心似不忍,雙雙落在少年身畔,小猱急得抓耳搔腮,“吱吱”亂叫,鳥兒竟口吐人言道:“玉兒哥呀,人死不能複生,哭有何益?你今武功大成,理該想法報仇,只是哭啼,效法婦人懦子,又有何用!”

這鳥侃侃人言,不但字正腔圓,清脆好聽,毫無鳥語的鈎碟之處,更難得是句句成理。

聽得少年書生,幡然而悟。止住悲聲,對墓碑依次跪拜,發誓道:“爹媽,趙伯父與各位大哥,泉下有知,保佑不孝孩兒,尋找琳姐、瑛妹,找出他人讨還血債,重建此谷,否則,孩兒誓不為人!”

誓罷起身,游目四眺,俊目閃現凜芒,煞氣畢現,威猛吓人,剎那間,哀傷又上心頭,凜芒複為淚水所掩,呆立多時,反身信步行去。

一會兒,來到小溪之畔,在一方青石板上坐下,反手取下包袱,放置一旁,呆呆凝視着流水,默默出神。

這時,天色已近五更,天色反較前更黑暗,但少年幼時曾服多種靈藥界果,視黑暗亦如白晝。

他環視岸邊稀疏的枯竹與溪中的流水,歷歷入目,不禁令他想起那充滿甜蜜愉快的童年——在這片深谷中消磨的童年。

恍惚間,在他的腦海中,被歲月洪流卷去的往事,重新聚攏過來,在溪流中,他似乎又看到他的美好愉快的過去。

但瞬息間,一切似都被無情的漩渦卷去,像五年前卷走他自己一樣。

而另一種可怕的現象,呈現眼底,他的親愛的父母、家人與趙家伯父,被人殘殺,他看不清行兇者的面目。

因為他并未目睹此事,但這足夠他痛心的了,他不願去想,他毫無意義地在面前揮動手掌,欲将這一幕慘景驅開。

于是,他面前又浮現了兩個相同的身影,那是他的琳姐姐、瑛妹妹,是他的一對未過門的未婚妻室。

那是一對孿生姐妹,曾與他同榻而眠,同桌而食,同室讀書,同時練功,與他自孩提進代一直在一起消磨了十一二個年頭。

他與她們,有着非時日所能磨滅的真摯感情,從青梅竹馬的天真時代培養起來的感情,經過五年別離的考驗,更加堅定真實。

他渴望看見她們。

但是,他初脫困境歸來,迎接他的,卻不是父母的撫愛、詢問,也不是親切的歡迎。

雖然在五年前,他已從那白鳥八哥“雪兒”口中,得知梗概,但目睹這一片凄涼景色,斷磚殘垣,仍不禁傷悲逾恒。

他只坐在那裏,面上閃現着憂傷的表情,腦海中彙集了太多的問題,那燦爛的童年歡樂,那慈祥的父母撫育,那恩愛游伴情侶,那奇異的學藝生涯,甚至仇人的面目姓名,統統糾結在一起,形成了一塊千斤巨石,壓伏在他的心上,使他覺得窒息,覺得這世界的殘酷無情。

他渴望報仇,他渴望發洩。

于是,他打開包裹,抽出一支藍色晶玉長蕭,幽暗中,立時顯出光亮,原來那蕭長有二尺,上面浮雕着一條蒼龍,六只飛鳳。

龍鳳眼中,嵌着十四顆寶石,閃泛着藍、赤、橙、青、紫、黑六色光華,龍口之前,也嵌着一顆巨形大珠,放出一團銀光,照徹了一丈方圓的地面;籠罩着少年身上,更煞似天上金童一般。

那少年,将蕭湊近唇邊,随心所欲地吹奏出一縷清馨的聲音,一時間,像是瀑瀑的流水,嗚咽地低訴出無盡的哀愁,凄涼又婉轉,顯示着他自己正沉浸在無邊的憂郁之中。

倏然,他似乎憶起歡樂的童年,蕭聲也跟着變成無盡的歡樂短音,但那都是昙花一現,瞬即變為殺伐之聲,如萬馬奔騰,若萬鼓齊鳴,像有千軍萬馬浴血奮戰,聲響高徹入雲。

空中似有鶴唳,八哥“雪兒”清鳴一聲,鼓翅飛起,快似一縷銀光,那少年雖有所覺,卻無心理會,蕭音一變,複化低沉哀悲之聲。

半響,天已微明,陰光自枯枝中透下,撒落在溪水上,閃泛出萬點金星,使他回複了意識。

他猛然停住,對着奔騰的溪水,喃喃自語:“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你要報什麽仇呀?我……”

一陣清脆柔細的語聲,起自身後,起初,他以為那是“雪兒”說的,但瞬即又辨明其非。

他急促地轉過身去,對那人的輕靈輕功,感到十分的駭異,而更令他駭異的是他身後那人。

那敢情是位姑娘。

那姑娘年僅雙十,生長得冰骨玉肌,明豔照人,剪水雙眸,可異者竟呈藍色,神光湛湛,在他面上一掃,忽地住口,而上陡現出兩個春暈梨渦。

那姑娘端的美極,眉目之間,呈現一股秀逸之氣,着一身藍色輕裝,給人弱不勝衣之感。

少年似乎想不到,會在此地突然出現此等絕色少女,心中也正一怔,随即起身一揖道:

“姐姐尊姓?何故到此?可否見示小弟?”

那姑娘蓮步輕移,晃眼間便達少年身畔,“啊”了一聲,倩笑着道:“瞧你小嘴多甜,卻怎的不答人家的話呢?小弟弟,你叫什麽?”

那姑娘儀态萬方,語音柔美悅耳,使人聽了不忍抗違,尤其是這時,兩人幾乎挨身站立。

那清逸脫俗的容光,那沁人欲醉的幽香,令他有些兒神魂飄蕩,目光一觸,驟覺一陣心跳,不自主地低頭避開,退後一步道:“小弟李玉琪,世居此谷,因事離開多年,今日歸來,不料已家破人亡,雙親等人不知為何人所害,姐姐到此何事?盼能見告為幸?”

姑娘側身坐在那李玉琪原先所坐的青石板上,嫣然一笑,伸出纖纖玉手,輕拍身側道:

“來,你坐在這兒,待我告訴你好嗎?”

李玉琪涉世未深,由于身世特殊,心中根本未存禮教之妨,這時雖覺得姑娘對她有點兒過份親切,卻并不十分驚奇,因而他毫不遲疑地坐下。

姑娘妙目一轉,說道:“我姓藍名玉瓊,随師鐵面道婆,居于瓊州五指山頂,今奉師命至長白山神醫公孫先生處,讨還一物,途經此嶺,被蕭聲引來,聽你一人在此喃喃自語,一時好奇動問,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李玉琪雖還不曾步入江湖,早年卻聽父母說過,鐵面道婆遠在一甲子前,便已威震江湖,只因為人冷癖,嫉惡太甚,功力高絕,練就玄門先天罡氣功夫,生平未遇敵手,出手又從不留活口,故得“鐵面道婆”尊號,與方壺神尼、大覺禪師,并稱武林三仙。

三十年前相繼隐蹤,江湖中人流傳三人已仙去,不料鐵面道婆至今仍健在,并且有了傳人,心中好生驚訝,聞言一揖道:“唔,原來姐姐竟是那鐵面道婆的徒兒,失敬,失敬,怪不得你的輕功如此的高絕呢!”

姑娘咯咯一笑,伸手抓住李玉琪左臂,道:“喲,看不出來你小小年紀,卻這等酸法,我的功夫雖好,怎能及得你呢?快別客氣了,來,坐下來告訴姐姐,你師父是誰?仇人是誰?姐姐雖然無能,卻願助你一臂之力!”

李玉琪慘然一笑道:“小弟先謝謝姐姐的關懷,我不會特異高深的武學,除幼時家父教了一些精淺武功之外,并無傳藝師父,這叫我從何說起呢?”

這一來,該是那姑娘驚異了,心想:“聽他的聲音,已然是功參化境,怎能說沒有師父呢?”

她因而撇唇道:“你這話誰信,當我是三歲小孩子嗎?”

“好姐姐,我怎敢騙你呢?你若不幸,我詳細地說給你聽好嗎?”

那姑娘回嗔作喜,一雙藍眸,閃出一抹喜悅的光輝,玉掌輕舒,握住他的雙手,婉聲道:“好弟弟,你快告訴我呀,我只有一個時辰,便要起程呢!”

李玉琪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将自己身世緩緩說出。

原來,那李玉琪确無師父。

其父李聖坤,母孔維雲,均是魯省有名的大俠,當年與趙世逸、孔淑雲夫婦,并肩行道,獲得魯南四俠尊號,早年,李聖坤、趙世逸兩人生性好武,一同拜在泰山奇叟孔儒慕門下習藝。

那泰山奇叟孔儒慕,為華北有名隐俠,世居泰山,生有兩女,長女淑雲,次女維雲,與趙世逸、李聖坤年齡相若,深得父親鐘愛,孔儒慕将一身絕學傾授兩徒兩女,這師兄妹四人,朝夕相處,花前月下,自然生出感情。

學成以後,在孔儒慕的主持下,結成夫婦,一同下山行道,不數年間,名聲大震,四人之間,夫婦朋友之情更篤。

四人中年以後,孔儒慕逝世,偶游千佛後山,發現這一片深谷,地勢隐秘,風景佳美,便相偕在此建室隐居,一住數年,孔氏姐妹竟雙雙懷孕。

古代男女婚姻多秉承父母之命而成,更盛行指腹為婚,不等女兒出世,便代為訂下終身大事。

這孔氏姐妹,自小到老,感情至佳,當然也願意兒女輩們親上加親,互相結缡,故亦相約所生如非同性,将來長大,即令結為夫婦。

十個月後,孔氏姐妹一同生産,果然天從人願,李夫人一舉得男,趙夫人一舉雙雌。

都生得冰雪可愛,粉妝玉琢,兩姐妹決議,兩女将來同嫁一男,以便承擔兩家香煙。

兩女名玉琳、玉瑛,生得一模一樣,相差不過兩個時辰,很難分出誰大誰小,幸有一痣,玉琳生于右耳之後,玉瑛卻在左耳,才可識別。

一男取名李玉琪,生辰不先不後,恰在兩女之間。

趙夫人孔淑雲,年齡較大,多年未曾生育,而今一舉得雙雌,身體大受影響,産後又未加意調理,不久得病死去。

趙世逸夫婦情深,自然哀痛不己,對二女心存厭惡,居不數月,竟而不別出走,将一雙未滿兩個月的女兒,留了下來。

李夫人孔維雲,本來就喜愛這一雙女兒,如今趙夫人一死,趙世逸一走,留下二女,她自然非得照看不可。

心中雖不免悲傷,卻也正中下懷,喜悠悠,終日為孩子操勞。

只是李夫人,一人哺育三兒,初時确感困難,所幸李聖坤心疼愛妻,千方百計捕來三頭麋鹿,每日擠取鮮乳,以補不足。

又在山中,采取了許多藥草,熬成藥湯,為三娃兒每日洗滌身子,助之凝練筋骨髓氣。

果然此法甚妙,不數年間,三人皆已經長得身強體健,英俊秀慧,比常童高大出許多。

才只三歲靈智便開,活像四五歲小孩一般,懂事聽話。

李聖坤,孔維雲夫妻二人,自是心喜,傾全力培植三小,以期能成為将來武林中三朵奇葩。

故而,三歲時開始教授初步坐功,調息練氣凝神的內家訣要,一年以後,教授文事。

六歲時內功薄具根基,便開始教授掌法拳術,輕功劍術暗器等,循序漸近,細心教導,嚴加督促,夫妻二人可說是費盡心機。

這時,趙世逸在外倦游歸來,一見兩女一婿,這等靈慧可人,秉賦絕佳,厭惡之心頓時消失。

因之也不再出走,與李聖坤夫妻二人,一同傳授三人武學。

李玉琪與玉瑛姐妹,一般的聰敏好學,天資高絕,無論文事,詩詞歌賦,吹彈拉唱,武學內功,劍術掌法,都是一學即會,一點便通,又肯下苦功練習,故而至三人十二歲時,已然盡得真傳。

文事、武學俱具相當火候,除歷練內功力,尚須培養外,其他方面,已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之勢了。

在這一晃十二年間,三人同室同床而居,同堂學藝,同桌讀書,真可說真梅竹馬,寸步不離。

三人也怪,似乎從小便知恩愛,雖然朝夕相處,卻從不曾發生過争吵的事,李玉琪個性本來堅毅剛強,為人厚道,守正不阿,擇善固執,卻因受玉琳、玉瑛姐妹影響,外表溫順,了無一絲粗暴火辣脾氣。

玉琳雖然比兩人只大一兩個時辰,卻自小以長姐自居,日常照顧着二人的衣食起居,活像個大姐姐一樣,為李夫人分擔了不少瑣事。

玉瑛性子較嬌,喜歡撒嬌淘氣,任誰不怕,獨不敢違背“玉哥哥”玉琪,只要玉琪一說,她便百依百順。

玉琪、玉琳對這位可愛的“小妹妹”卻也是百般愛護,不忍委屈她,這一來倒像是玉瑛真比兩人小了許多似的。

此時,三人從父母口中,得知三人還有一層夫妻關系。

小心眼裏,雖不了解夫妻之義何在,私下卻更是親愛異常,終日裏行影相偕,好得若似蜜裏調油無以複加。

這年夏天,三人雖然僅只十二歲,長得卻像是十三四歲的幼童一般,尤其是玉琳、玉瑛,女孩子發育教早,身體已然發生變化。

李聖坤見了,與夫人孔維雲商量,将三人分開,分房居住,以免三人少不更事,産生意外,耽誤修為功力。

孔維雲自無異議,因而決定,讓李玉琪一人,移居外間書房。

這一着,本無不可,無奈三人情重,自小同居慣了,驟然分房,雖不能表示抗議,實非心願,故而生出許多事來。

這日中午,李玉琪初次搬入書房,心中煩燥不堪,偏偏天氣炎熱,房內悶熱得像火爐子一般,看皇歷,正是五月己己時。

他一人獨處一房,尚是首次,心中無聊至極,一生氣跑到屋前那條小溪岸邊,在樹蔭下閑坐一刻,目觸溪中,有一釣舟,一時童心大發,也未深思便自跳入舟中,解纜向下游劃去。

不多時,竟不用劃,兩岸樹木便紛紛向後倒退。

李玉琪正在得意,瞬間釣舟己流進一處轉彎處撞入暗流漩渦之中,在溪中一個勁地打起轉來。

原來,那條溪流,甚是怪異,魯中四俠初遷入時,不明就理,見那小溪寬有二丈,橫貫全谷,兩岸翠竹垂揚,山花碧草,俱甚繁茂,風景幽雅自然,一時豪性驟發,建此釣舟,預備暇時泛游之用。

及至造好一試,發現溪中暗流湍急,操舟不易,水性奇寒,人如跌下,便有凍僵沒頂之成。

再至上下兩游一看,溪水出于谷左山壁之間,蜿蜒全谷,又複沒入谷底另一山壁。

出入兩口,似在水面之下,外觀不易發現,因此舟雖造好,多年以來并未取用,對三個孩子雖未細說,卻聲音禁止入水用舟。

那日李玉琪不明所以,一時觸發童心,竟自解纜泛舟,順流劃去,及至撞入漩渦,才慌了手足,立即亂劃了一通。

本來此時,李玉琪一見危險,立即棄舟縱上崖去,并無困難,偏他生性好強,不願舍舟登陸。

一見劃不到岸邊,便賭氣端坐不動,一任那舟下流,心想:“看你流到盡頭石壁邊上,還轉不轉!”

哪知盡頭在望,舟竟愈轉愈速,舟身搖蕩不定,似有翻覆模樣,這時他才着慌,擡頭四顧,想找一離岸最近之處,跳上岸去。

誰知不看還好,這一看,竟吓了一身冷汗。

原來,舟後不遠,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一條金光閃閃的怪蛇,足有兒臂粗細,六七尺長短,一顆蛇頭,昂出水面一尺多高,箭也似地飛馳追來。

李玉琪雖然生長在深谷,卻未見過這麽長大的怪蛇,哪能不驚,慌忙中舉槳亂拔,想将舟拔得遠些,避開正面。

哪知不拔還好,這一拔小舟不退反進,剛好将怪蛇去路阻住,只見那怪蛇,昂首分水,疾如飛箭,“嘩啦啦”一聲水響竟向舟中躍來。

心中一驚,恰巧那舟正流進一個極大漩渦,舟身猛地一沉,舟艄高高一翹,李玉琪身不由己,向前撲倒,壓伏在怪蛇身上。

那怪蛇被打被壓,似已發怒,後尾反卷,将李玉琪腰腹連同木槳雙手,緊緊纏住,同時上身也不閑着,只一擡,便自用背向他頭頸部繞來。

李玉琪雙手被纏腹下,一時抽不出來,情急之下,未等蛇身纏到,低頭先以下颔将頸護住。

接着不分皂白,張口拼命一咬,便緊緊咬住蛇身,死也不再松開口了。

豈不知這一咬,恰巧是那蛇最緊要的唯一致命之處,雖未将皮咬穿,只見蛇身被牙齒一擠,竟而裂破一口,一顆鴿蛋大的蛇膽之類的東西,帶着一股清香滾熱之氣,滾入口中。

呼吸之間,那物化成一股異香熱流,灌下腹去,李玉琪一見心中大駭,暗想:“我今吞下之物,如果有毒,這條小命,八成保不住了。”

想歸想,人類求生本能,卻不容他立即認輸,仍然緊緊咬住不放。

那股熱流,灌入腹中,立覺奇熱無比,不多時,熱流循着血液,輸入四肢,混身上下直覺漲痛炎熱,口幹舌燥,思飲異常。

情不自禁地一吸,蛇身破裂處,流進數滴蛇血,入口清涼,于是再不管有毒無毒,猛吸猛飲了起來。

似此情形,不正應了一句俗語“飲鸠止渴”嗎?

不一刻,蛇血飲盡,李玉琪體內,熱漲不但未停,反而變本加厲,像是着火一般,周身毛孔似被熱氣迫開,緩緩滲出熱汗,頭腦更是昏昏沉沉,像要死去似的。

此時,舟已流近岩壁,速度更疾,只在壁前漩渦中轉了兩轉,一頭撞在石上,碎成片片,李玉琪連人帶蛇,及那被蛇身纏在身上的木槳,一齊跌落水中。

李玉琪被那徹骨奇寒的流水一激,神志稍稍清醒,身上燥熱亦似稍減。

剛剛閉住呼吸,作一番掙紮,水中一股無形吸力,己将他吸住,只在水面上,打了一個轉,便倏地流入水中。

李玉琪說到這裏,藍姑娘“啊”了一聲道:“玉弟弟,你的福命真大,它哪裏是什麽怪蛇,分明是一條千年火鳝啊,此物我雖未曾見過,卻聽師父說起,此特秉奇熱之性,生于寒泉泉眼之內,以‘石髓靈乳’為糧,故無半點腥臊之氣,周身無骨無肉,全為筋脈構成,外皮金光閃閃,堅逾精鋼,尤其唇上兩只觸須,穿金裂石,無堅不摧,內膽血液,功能輕身益氣,補陽益壽,練武的人,服食一點,能抵數年修為之功,唯有其物生長極難,每百年只能長大五寸,像你所說的六七尺長,怕不有千年以上嗎?又因它習性居處奇特,每年只在五月己己日及十月戊戌日出現兩個時辰,故千百年難得一見,你即服食這物,怪不得功力深厚,已達化神反虛,返璞歸真之境呢,不過此物奇熱,須在冬季或與千年冰蓮一同服食,服後周身赤裸,以冰埋住,否則便會被活活燒死,如果不與冰蓮同服,雖在冬季按言服用,其亢陽之氣不解……”

說到此處,藍姑娘似覺有點礙口,住嘴不言,雙頰沒來由地飛起兩朵紅暈,首次顯現羞意,粉頸低垂,雙手卻是握得更緊了。

李玉琪自幼與女孩一同長大,心中毫無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雖這般并肩偎坐,纖手在握,并不感覺驚奇。

此時一見姑娘害羞,心中早已明白,只因那關系着夫妻床第間事,自己也是不便出口,只微微嘆了口氣道:“這千年火鳝之事,後來我已盡知,只是為時已晚,雖也尋着一株千年血蓮,卻已無補于事了!”

姑娘妙目之中,藍光一閃,旋又低下頭,細聲安慰他道:“其實這也無妨,只須多娶幾房夫人,不就成了嗎?”

那語聲愈來愈低,而她那嬌态愈甚,若非是李玉琪已具“天耳通神”之能,簡直就聽不清楚。

李玉琪聽清姑娘所言,不禁展頗一笑,這一笑雖未出聲,被姑娘瞥見,似羞得無地自容,一頭撞入他的懷裏,嬌嗔着說:“弟弟,你壞,你笑我,不來了!”

李玉琪見姑娘羞得有趣,伸手扶住姑娘的肩,道:“好,小弟不笑就是,快起來吧,看你的頭發都撞亂了呢!”

此時,天色已達卯末,旭日早已升空。谷中陰寒,卻已大亮,到處枯葉殘枝,景色雖仍凄涼,對李玉琪說來,佳人為伴,已較前大有生機了。

藍姑娘坐正身子,正欲開口,驀地谷外一聲鶴鳴,不一刻,便見上空降下一只絕大仙鶴,赤頂白羽,兩翅翼張,橫有兩丈多寬,瞥見姑娘,又引頸鳴了兩聲,束翼落地,緩步向兩人坐處行來。

李玉琪一見那鶴,立在地上足有一丈多高,那雙眼睛光芒四射,神俊異常,他不禁問道:“姐姐,這鶴是你的嗎?”

藍姑娘神色黯然,幽幽地道:“這鶴名叫‘白兒’,是師父所養,已有千年以上年紀,這次奉命送我前往長白山頂,向長白神醫取回一物,我師父的脾氣甚怪,下山之時,非限定到達時日,故而不能久留,弟弟今後何在,請先告訴姐姐,等我返山覆命之後,立即下山,以便助你複仇可好?”

說罷滿臉欺待之色,妙目中更是隐含着惜別淚光,李玉琪見了,心中不免也覺得依依不舍。

本來嘛,人是感情動物,雖說僅有一兩個時辰的相聚,兩人已似多年相交,李玉琪本是多情種子,對藍姑娘雖無用心,卻已将她視為知心朋友看待,而今別離在即,哪能不依依難舍呢。

故而,李玉琪想了一會道:“小弟自跌落水中,直至今日方得歸來,毀家仇人是誰,根本不知,僅知我那一雙表姐妹被一異人救走,故小弟先到江湖上打聽她們的下落,只要尋着兩人,定知仇人姓名,不過人海茫茫,伊人何處?小弟愁思多日,不得其要,為今之計,小弟拟往金陵,訪尋一位父執,或許他能知道我家仇人,也未可知,姐姐他日下山,若往金陵八達嫖局詢問鐵劍金梭上官任,如此人在那兒,定知小弟下落,否則半年之內,我必在江南一帶行道,只要姐姐到達江南,便不來找我,我也一定會知道的。”

藍姑娘依依不舍地立起身來,道:“好,半年之內,姐姐定往江南找你,江湖中現在鬼魅橫行,弟弟初入人世,還要多加珍重才是,我走了,弟弟你……”

說着,神色一黯,嬌軀微顫,若不勝寒。

李玉琪情不自禁,伸臂摟住姑娘纖腰道:“姐姐此去長白山嶺,天寒地凍,盼亦要珍重才好,小弟別無以贈,特送姐姐一套衣服與幾枚果子吧!”

說罷,他連忙打開身側包裹,取出一包一他身上同一質料的衣服,請姑娘立即換上,一面又取出三只玉瓶,從瓶中拿出兩枚紅色果子,兩顆血紅色的果實,兩節血紅色藕。

藍姑娘打開那包衣服一看,見其中用一頭巾包着一套小衣,一套勁裝,一條白褶長裙,一條束腰,一只挂囊,鞋襪各一雙,質料非絲緞,隐泛藍色光華,卻又薄如蟬翼,雖是一大堆衣服,用頭巾包着一卷,竟自縮成一尺見方,兩寸多厚的一個小包,輕巧異常,知是寶物。

立即找一避風蔽人之處,一一換好,不但合身,更能禦寒,一任那北風呼嘯,竟一絲也吹不進來。

心中大喜,遂又将鞋襪頭巾統統換過,喜悠悠走出來,對李玉琪道:“弟弟,真的謝謝你啦,這是什麽東西織的呀,好得很呢,你不留着你送你表姐妹嗎?”

李玉琪道:“此物大約是天蠶晶絲所織,穿上不僅水火不侵,寶刀、寶劍與差一點的內家功力,都不能傷得分毫,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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