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漆雕明回來時,院子裏黑燈瞎火。被驚醒的黃狗認出是他,嗓子裏咕嚕幾聲,在他腿邊蹭了兩下。漆雕明把紙包的骨頭丢給狗,猶豫了一下,還是朝書房兼客房走去。他進了門,先将燈點着,橙黃的火苗一跳,這才轉頭看着桌旁的姚曳。姚曳對他進來也全無反應,只是撐着頭坐在那裏,合着眼睛,睫毛微微一顫。
漆雕明道:“為什麽不點燈?”他的語氣比他想象中還要柔和得多。
姚曳擡起頭看着他,那清亮到近乎鋒利的目光讓漆雕明呼吸一窒,卻沒回答他,只反問一句:“前輩今早出門,為什麽不告訴我?”
漆雕明:“你睡得太死了。叫不起來。”
姚曳笑道:“是我的不是,對不住前輩。”
他話裏一股子陰陽怪氣的怨念,兩人就一時沒話。只聽見姚曳微微沉重的呼吸聲。漆雕明緩緩開口:“受傷了,為什麽不處理。”
姚曳有點委屈地看着他。“傷在背上,我自己要怎麽處理?”
漆雕明沒有二話,轉身出門,姚曳呆呆瞪着那火焰,只覺意識越來越沉,越來越靜,差點睜着眼睡着。不多時漆雕明端了銅盆、布巾等物進來,又提了一壺熱水。姚曳突然想到他只有一只手,慌忙起身要去幫忙,漆雕明眼神示意他不用多事。姚曳跟他走到床邊,感慨道:“前輩真的厲害,我若是只有一只手,一定活不下去的。”
漆雕明冷冷道:“你若是想活,哪怕沒有手,也活得下去的。”
姚曳吐了吐舌頭,溫順地伏在他膝蓋上,肩頭和背後的衣衫已然跟血幹結在一塊。漆雕明撥開他頸後黑發,先将一塌糊塗的傷處用吸飽熱水的布巾浸軟,再小心揭開衣料剪去。背上傷并不深,倒是挺長,傷口洗幹淨後發白,微微翻卷着粉色的皮肉,過後怕是要留疤;不過姚曳顯然并不放在心上,說不定他期待這麽一道貨真價實的傷痕已經很久了。
漆雕明用布條把傷口一圈一圈纏好,這才問道:“跟誰動手了。”
這麽折騰過後困意倒是全然消失,傷口處泛着舒适的鈍痛,姚曳有點懶懶的。“不知道。我不認識。”他想了想又笑道:“不過我沒輸。”
漆雕明手下頓了一頓。“你想問什麽都可以問。我不會瞞你。”
姚曳道:“好。前輩看起來就比我師尊可信得多了。”他就真問道:“我父母呢?”
“死了。”
“那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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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死了。”
姚曳一時無語。漆雕明說:“死就死了。江湖人打打殺殺,哪有不死的。”
他這話刺耳,姚曳不由得想:“你不就活得好好地?”漆雕明似乎洞穿他心中所想,又接了一句:“我也會死的。”
姚曳苦笑道:“前輩,我不是那個意思啊。”
漆雕明按了按他背上的布條。“總之,都是時過境遷的舊事。你若是想,我可以帶你到他們墓前祭拜。”
他很少說這樣的謊話,心髒不由得緊了一緊。好在姚曳仍舊趴着,看不見他的表情,如果看得見,鐵定要露餡。
姚紅琏是死在他面前了,但她的丈夫盧繼晟還活着。姚曳的父親還活着,而他已經答應張大人要去取下此人的性命。
這話他要怎麽告訴姚曳?姚曳如果知道漆雕明要去殺他的父親,又作何感想?
姚曳卻并沒發覺他的心理活動,只是偏着頭沉思。過了一會他突然擡起頭。“前輩,那仇是你報的嗎?”
漆雕明淡淡道:“算是。”
姚曳做了個鬼臉。“前輩過于謙虛了。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麽叫個算是。”不等漆雕明說話,又問道:“仇人是不是很厲害?”
“我斷了左手。”
“啊。”姚曳低聲說。他翻了個身,枕在漆雕明膝上,對方微微僵硬了一下,但是沒有推開他。明燈灼灼,漆雕明深不見底的眼睛似乎也閃爍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光亮;姚曳知道此刻無論問出什麽,都不會被責備。“你是不是喜歡我母親?”
“是。”漆雕明說。
這一夜漆雕明睡得很沉。沉到睜開眼睛時,他甚至感覺一絲歉疚,仿佛這樣無憂無慮的酣睡對不起什麽人似的。窗外紅日已高,空氣比昨天更溫暖。姚曳正在院子裏逗狗,蹲下身握住它伸出的爪子。他穿着漆雕明的舊衣服,對他來說都太大了,模樣稱不上好看,但這小孩硬是有一種天生麗質難自棄的自信,舉手投足間一點也不顯得尴尬,見他出來,還站起身行個禮。“前輩,吃早飯嗎?”
漆雕明懷疑自己的耳朵。“你做飯了?”
姚曳笑道:“簡單做了點,前輩別嫌棄。我剛才出去轉了一圈,早市還挺熱鬧。有些菜蔬,我都沒見過的。”
一直到兩人相對坐下,漆雕明還處于震驚之中。早飯确實簡單,只是白粥小菜,但粥的火候恰到好處,且不知道姚曳往粥裏面放了什麽,滋味很豐厚,小菜也幹脆爽口。漆雕明震驚之餘,想起第五人那封狗屁不通的信,難道竟有幾分真實,難道第五人在教育方面确實很有天賦,轉念又覺得這可能跟第五人的教育沒有什麽直接關系。雖然沒有出言表揚,姚曳對他的感受胸有成竹,慢慢騰騰吃完,起身去收拾碗筷。漆雕明伸手按住,道:“不必。我來。”
姚曳嘴上說“怎麽能勞煩前輩”,松一口氣,撓撓鼻尖,不太好意思:“不瞞前輩說,跟師尊這麽多年,我只管做飯,碗是從來不洗的。”
漆雕明道:“他真将你慣壞了。”
姚曳笑道:“說不定是我将他慣壞了。”
漆雕明:“他不用慣,已經夠壞了。”
姚曳突然想:“不知道我走這幾天,老頭子都是怎麽吃飯的。”又覺得自己操這個心不但婆婆媽媽,而且太拿自己當回事,好像第五人離了他日常生活都有困難,真是豈有此理,連忙換個話頭。“前輩,那我現在是不是可以開始跟你學刀了?”
漆雕明看他一眼。“你才受了傷,不必心急。”
姚曳有點不服:“皮肉傷而已。”看了眼漆雕明臉色,不敢再争,吐了吐舌頭。“話說我是不是該改口叫師尊?”
漆雕明:“不必。你有第五一個師尊就夠了。”又說:“其實我也從未被人叫過前輩。你若願意,也可以喚我漆雕。”
他這話不像有假,姚曳哆嗦了一下。“不不不,前輩很有前輩樣,理當叫前輩。”他擦好桌子,也洗了洗手,跟着漆雕明走到院子裏。“啊對了前輩,既然今天沒事情,那我想出去轉轉,畢竟要在這裏住一段日子,熟悉熟悉城裏環境也是應該的,往後買什麽東西也方便。”
漆雕明不自覺皺了一下眉。
“我還是希望你能回第五那裏去。”他終于說。“現在這裏的情況太過複雜,我沒有餘力确保你的安危。但答應過第五的事我會做到,等風波過去,我一定會去找你們。”
出乎他預料,這次姚曳的語氣非常平靜。“那前輩何不與我一道離開呢?”
漆雕明道:“我還有事情要做。”
姚曳嘆道:“前輩,你這樣不僅是看我不起,更是看我師尊不起了。”
他猛然擡頭看着漆雕明,眼神帶了一絲挑釁。“我不需要你挂念我的安危。晚輩武功雖然低劣,自保還綽綽有餘。”
漆雕明道:“這與武藝無關。即使武功再高之人,也總有無法自保的時候。”
姚曳:“那你如此執着地要趕我走又是為什麽?”他一咬牙,右手按住劍柄。“既然你無論如何不能相信我,不如親身驗證我是否有自保的本事。唯有這樣,我才能心服口服。”
漆雕明沉默良久,道:“可以。只要你能接下我這一刀,此事我今後不再提起,也絕不再幹涉你的行動。若是不能——”
姚曳打斷他:“我馬上回江陵!”
他拔出劍,動作牽扯到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痛起來,可能有裂開的危險,然而這疼痛對他來說卻是最好的刺激。
一刀。漆雕明對他的輕視實在已到了極致。
哪怕是面對第五人,三十招內他不會落于下風。當然,耳濡目染了這麽多年,他也是熟悉了第五人的套路,但就算他對漆雕明全無所知,就算他面對的是任何一個全無所知的對手,他也不可能在一刀之內就敗下陣來!
漆雕明看了看四周,似乎還在尋找什麽轉圜的餘地,最後從手邊的柴堆裏抽了一根柴火。
姚曳頓覺眼前一黑,還沒來得及出聲抗議,漆雕明已經出刀。
他手裏只是一根柴火。但誰也不能說這不是完美的一刀。
這刀的目标是姚曳的心髒。它的走勢如此簡單,似乎不含任何變化。然而姚曳已經閃避不及。無論他朝什麽方向閃避,都無法避過刀尖籠罩的範圍。
姚曳放棄了閃避。他只能出劍。賭他的劍比漆雕明更快,能在那之前就指向漆雕明的脖頸。
但漆雕明還有一只手。準确的說,是一件比刀還要可怕的武器。
漆雕明早已料到他的動作,左手的鷹爪一閃,牢牢卡住了姚曳的劍刃。
賭局開始之前,他的條件只有一刀。這只鐵爪的使用多少有些犯規的意味。這跟姚曳想象中的漆雕明作風有些不符,姚曳是否料到他為了勝利不惜做到這個地步?
抓住劍刃的一剎,漆雕明一驚。這柄劍上沒有任何力道,輕飄飄的像是脫離了枝頭的樹葉。
漆雕明頓了一頓,讓劍從鐵爪中滑落。這一瞬間,他心中對結局一清二楚;因為左手接劍的失算,右手刀的走勢也出現了輕微的失衡。毫厘之差,足以使姚曳避開這原本必中的一刀。
姚曳站在原地。他已手無寸鐵。如果這是一場真刀實槍的搏殺,他這時候就宣告失敗。但漆雕明承諾過他只需一刀。
他可以放棄無謂的驕傲和憤怒,只賭這一刀。
他擡頭對上漆雕明的視線。那目光很複雜,似乎有些驚訝,又有些憐憫。
姚曳道:“我贏了。”
他拾起地上的劍,大步走出院門。漆雕明目送着少年的背影,覺得前所未有的心累。
他自然也有過十九歲的時候。但無論是十九歲的漆雕明,還是十九歲的第五人或者澹臺澤,都不是這個樣子。
也許姚曳這個樣子才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們。每個少年都必将如此,勇敢,好勝,急切地想要證明自己的能力,渴望着經歷常人沒有的經歷,創造獨屬于自己的故事,而他彼時卻只有求而不得的痛苦。那兩位幹脆連求的東西也沒有,每日裏勾肩搭背在街頭巷尾流竄,一天天就是消磨時光。
姚曳的資質絕佳,心性也比他預料的更為穩定,并不會因為他露骨的挑釁而動搖。但他要如何才能告訴姚曳,即使有了一流的資質和心性,也并不一定就能在這個江湖上游刃有餘?
沒人能答。一場莫名的決鬥結束後小院格外寂靜,清風摩擦枝梢發出幹澀聲響,腳下縮短的日影泛出結實的暖意。漆雕明壓下心頭的煩躁,沉聲道:“還不進來嗎?”
只聽牆外有人笑道:“閣下果然早已察覺。”随即一個中年文士模樣的人走了進來,向他微一躬身,語氣恭恭敬敬。“在下非是有意打擾。只是奉主上之命來通知閣下,前日裏約定之事已有了進展。”
漆雕明冷冷道:“未必有想象中的順利。”
來人一愣:“為何?”
漆雕明道:“為什麽對他出手?”
來人對上他冰冷目光,竟打了個寒噤,忙道:“閣下切勿誤會。主上言出必行,姚公子遭襲一事,與我們絕無幹系。我這便回去禀告主上,将此事查清。但請閣下答應主上的事情,也不要反悔。”
漆雕明道:“只要他不毀約,我不會反悔。何時何地?”
來人臉上泛起一抹笑意。“日期還需斟酌,約摸在下月,我會另行通知,地點則是鳴鳳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