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二天一早,夏晗就帶着Steven教授再次登門了,教授拿出儀器給潘玉笙仔細做了一遍檢查,把病情給夏晗和蘇揚兩人講解了一遍,和蘇州這邊醫院的診斷差不多,也是建議繼續保守治療。Steven教授又把潘玉笙日常吃的一些藥看了一遍,他拿出其中的兩種藥建議停掉,自己又給開了一種新的藥加進去讓她服用。
蘇揚對Steven教授表示了感謝,她跟夏晗商量了一下,決定讓夏晗和Steven教授從酒店搬進宅子裏來住,這樣更方便照顧母親。Steven教授見蘇揚家的房子寬敞通透,四周景致賞心怡人,便欣然答應了。
天氣一天天轉涼了,潘玉笙的病已成頹勢,即使是Steven教授相伴應診,也是無力回天。
潘玉笙的病痛發作更加頻繁,一向隐忍的她再怎麽努力克制掩飾,卻還是時常痛得不由自主昏厥過去,到最後連鎮痛針都不起效果了。蘇揚看着母親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她自己跟着越來越慌張絕望,如果沒有了母親,她要多大的勇氣要多堅強才能一個人堅持活下去?她多麽希望能有奇跡發生,到後來也不得不承認,所謂的奇跡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而已。
這個冬天,來得比往常更早一些,剛到冬至那天,蘇州城就飄起了鵝毛大雪。韓媽從超市買了面粉和糯米粉回來包餃子和湯圓,按照習俗,冬至這天北方人要吃餃子南方人則吃湯圓,因為家裏有客人,她不知道夏晗是哪裏人,便把餃子和湯圓都一起準備了。潘玉笙這幾天精神稍稍好了些,病痛發作也沒那麽頻繁了,傍晚的時候,她看到韓媽在包湯圓和餃子,也高興地參與進去捏了幾顆湯圓。
屋子的暖氣已經打開了,何叔又把一樓客廳的壁爐生了起來,整個屋子暖烘烘的,與室外的飄雪形成了強烈的對比。蘇揚的心情難得地好了起來,跟着母親打下手一起滾湯圓。韓媽手巧,包出來的餃子形态各異,有各種花瓣及動物的造型,十分精致可愛,讓Steven教授這個老外看了直直拍手稱贊,忍不住拜師學了起來,夏晗則在一旁用英語一邊充當翻譯一邊給教授講解中國過冬至的一些習俗。這樣熱鬧的情形,倒讓蘇揚覺得跟過年似的,每年過年的時候,她也會跟着母親和韓媽一起包很多餃子和湯圓,她們家這麽多年養成的習慣,大年三十晚上吃餃子,大年初一早上吃湯圓,這一習慣,從她記事起,就沒有變過。
晚餐熱熱鬧鬧地吃了餃子又吃湯圓,吃完晚飯大家一起圍坐在壁爐邊一面看電視一面聊天。
聊了一會兒,夏晗看了看手表對潘玉笙和蘇揚母女二人說道,“阿姨,蘇揚,實在抱歉,公司有些事情需要處理,我得到香港出差一趟,今晚的航班,過幾天就回來。”
“啊,那你忙你的工作去吧。”潘玉笙不好意思地說,“要你天天悶在這裏陪我這個老太婆,實在是不還意思,你看現在還耽誤你工作了,我真是過意不去。”
“阿姨你千萬別這麽說,”夏晗連忙解釋,“是我自己賴在您家舍不得走,因為您家裏住着實在是太舒服了。我跟蘇揚是多年的老同學,我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住在您家就跟住自個家裏一樣的,您千萬別跟我見外。”
“我們家揚揚有你這樣的同學真是她的福氣,”潘玉笙笑着感嘆,忽而又對蘇揚說,“外面雪大,揚揚你去送送夏晗。”
“是啦。”蘇揚溫順地答應母親。
趁着夏晗回房間收拾行李的時間,蘇揚也換上了厚厚的羽絨服和雪地靴,套上羊絨的圍巾和手套,全副武裝地準備送夏晗出門。夏晗提着小箱子下樓,跟Steven教授和潘玉笙她們打過招呼以後,就出門了,蘇揚跟在後面一起出去。
淩冽的寒風嗤啦啦地吹着,地上的積雪已經有幾寸厚了,夏晗回頭望着蘇揚說,“你進屋去吧,不用送了,我的車子就停在院子外面,司機早已經到了。”
“啊,”蘇揚看着自己裹成北極熊一樣的身體,“我還以為要送你到上海機場呢,害我裹了這麽多衣服。”
“你進屋去陪你母親吧,別在外面凍着了。”夏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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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事,就這一會兒,凍不着。”蘇揚說,“我送你到院子外面看你上車。”說完,便走上前去,拉開院子的大閘門,一輛黑色的巡洋艦就停在路邊。
夏晗走出院子,又回頭望着蘇揚,伸出手去輕輕撣掉蘇揚頭發上的雪片,然後十分歉意地說,“對不起,蘇揚,我本來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出差,我應該一直在你身邊陪着你支持你的,但是這次的事情确實十分緊急,我必須親自出馬一趟。”
“沒有關系,你工作要緊。”蘇揚低下頭,輕聲地說,“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謝謝你。”
“我們之間,不必言謝。”夏晗叮囑說,“我處理完事情很快就回來,阿姨這幾天狀态好了很多,又有Steven教授在照護着,你別太擔心了,盡量放寬心,自己也要注意身體。”
“知道了。”蘇揚眼圈有些發酸,仍舊不敢擡頭望夏晗,“也祝你一路順風,出差順利。”
“我很快就回來了,有什麽事情打我電話。”夏晗有些不放心地再三囑咐,終于還是上車走了。
蘇揚回到屋裏,Steven教授已經上樓休息了,韓媽何叔在收拾廚房。
蘇揚對母親說,“我推你回房休息吧。”
“我今天不想睡這麽早,”潘玉笙說,“我們娘倆聊聊天吧。”
“好啊。”蘇揚應着,一邊拿了開司米的毯子給母親蓋上。
“我的日子,估計不多了,有些後事,趁我現在還清醒,給你交代一下。”潘玉笙平靜地說。
“媽,你瞎說什麽呢!”蘇揚生氣地說,“你現在不是好多了嗎?”
“我自己的身體我清楚,到這一步也沒什麽好避諱的了。”潘玉笙說,“能熬到現在,也算上天對我的眷顧了。你跟着我煎熬了幾個月,也該有心理準備了,我走以後,你要好好生活下去,我會在天上看着你,你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我才能安心。”
“媽~你不要離開我。”蘇揚忽然落淚,像小孩子似的撒嬌道。
“就算我沒有得這個病,我也會有一天老了去了,我不可能陪你一輩子啊。”潘玉笙無奈地說,“你現在是大人了,要适應自己一個人獨立生活。”
蘇揚繼續哭着,沒有搭話。
“我走以後,你回你父親那邊去吧,你畢竟是郭家的人,他們不會不認你,把你一個人丢在這世上,我實在是不放心,你回郭家,好歹還有親人照應着。”潘玉笙接着說。
這是母親二十多年來第一在她面前提到那邊的人,這二十多年來,她們母女間似乎有一種默契,絕口不提那一家的人,仿佛那一家的人不存在一般,雖然這個家一直靠那邊的人在養着。
“我就是死,我也不會回郭家的!”蘇揚抹了一把眼淚,恨恨地說。
“別說傻話!”潘玉笙制止道,“你別怪你父親,他不是一個壞人,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除非是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作出的選擇,否則一切的理由都是借口!”蘇揚耿耿于懷地說。
“你這孩子就是太聰明了,那麽小的時候發生的事,我知道你一直都沒有忘記。可是,如果人不善遺忘,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背着包袱活下去?”潘玉笙說,“我從來沒有恨過你父親,我自信是世上最懂他的人,他不是一個自私沒有擔當的人,當初離開,我相信他一定有苦衷。”
“可是,如果沒有他,你的人生可能會過得更好,你也不會在輪椅上坐這麽多年,不會一個人含辛茹苦把我帶大。”蘇揚說。
“孩子,你錯了,如果沒有他,也就沒有你了,你就是他帶給我的最好的禮物。”潘玉笙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玻璃房裏那副字,就是你父親當年留下的。我跟他心意是想通的,我一點兒都不後悔愛上他,相比平庸無趣地過完一生,我更感激在自己最好的年華裏遇見了他,那些美好的回憶,足夠溫暖我一輩子。”
蘇揚望着母親,母親面帶微笑,似乎有些沉醉在回憶裏,眼中閃爍着滿足的光芒。
潘玉笙繼續說,“所以你不要恨他,這條路說到底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選擇,他畢竟也還是你的父親,仇恨只會毀了你的生活,沒有任何益處。”
“我的人生已經被毀掉了。”蘇揚絕望地說,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不會的,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潘玉笙似乎洞悉一切地說,“你和鄒曉分手以後,我托你何叔去找過你父親。”
蘇揚吃驚地望着母親,有點不敢相信。
“你一直不肯告訴我和鄒曉分手的原因,你們兩個明明是相愛的,我想不出來你們為什麽要分開。我從來都沒有見你那麽傷心過,我實在是擔心你,怕你出什麽事情,所以我讓你何叔找你父親出面,去打聽了一下鄒曉的情況。”潘玉笙說,“後來我就明白了,難道這就是命嗎,世上那麽多年輕人,為什麽你們倆個偏偏要遇上愛上?”
提到鄒曉,蘇揚忽然覺得心如刀刻,那是她心裏一直不願提及的傷口,沒想到原來母親什麽都知道了。
潘玉笙嘆了一口氣,“我可以不在乎鄒家人對我做過什麽,可是,我不能代替你的感受,畢竟鄒韻華在你幼小的時候,給你造成過深重的傷害。我不能替你做主,我什麽都不能做,我只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讓你聽從自己的內心,自己做出選擇。”
“小時候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蘇揚的眼淚止都止不住,卻還是自欺欺人地說。
潘玉笙伸出骨瘦嶙峋的雙手替蘇揚擦幹了眼淚,“孩子啊,你有沒有想過,鄒曉他也是無辜的啊,上一輩人的恩怨,不該算到下一輩的頭上。如果你愛他,就別錯過了,也許轉身以後,就再也遇不到這樣深愛的一個人了。”
“媽,要我裝作若無其事心無旁骛地愛他,我真的做不到,尤其是以後還要面對那個跟鄒韻華長着一張一模一樣的臉的婆婆,我更加做不到!”蘇揚痛苦地說。
“聽從你自己的內心吧,我不是要勉強你做什麽,我是怕你錯過了會遺憾終生。”潘玉笙說,“夏晗這孩子也是不錯的,但我看你們之間總差點什麽,不過有一點我是可以放心的,夏晗不會虧待你。”
“我跟夏晗,永遠也都沒有可能。”蘇揚堅決地否認。
“還是那句話,聽從你自己的內心,我只希望你自己過得快樂。”潘玉笙說,“另外,你現在在外面也已經自立,有自己的事業了,我走以後,這棟宅子就留給韓媽何叔一家吧,他們兩口子伺候了我們這麽多年,早已經跟親人一樣了,你要把他們當做自己的長輩一樣,經常回來看看他們。”
“我知道了,宅子就留給他們以後養老,我會經常回來看望的。”蘇揚答應母親。
“我閑來無事的時候,對昆曲做了一些研究,也為昆曲寫了一些東西,現在都整理好放在我房間抽屜裏了,我走以後你把它們交給劇團或者博物館吧,希望對他們研究昆曲有所幫助。”潘玉笙說。
“你還是自己交過去吧,以後的日子還長呢,你的身體會好起來的。”蘇揚心酸地說,“你今晚說太多話了,應該累了,我送你回房間休息。”
“是要睡去了。”潘玉笙有些疲憊地說。
蘇揚推着母親回房,把母親扶到床上躺好,又給母親的腳下灌了一個熱水袋捂着。
潘玉笙一直留戀地望着蘇揚忙上忙下,最後才說,“孩子,你自己也早點歇着去吧。”
蘇揚不肯走,坐在床頭撒嬌地對母親說,“今晚我跟你一起睡好不好?”
“多大的人了,還像個小孩似的黏人,”潘玉笙假裝嫌棄地說,“我一個人睡習慣了,你在這兒我半夜翻身咳嗽什麽的都怕吵到你,我反而休息不好,你還是回自己房間睡吧。”
“那好吧。”蘇揚無奈地站起來,跟母親道了晚安,然後帶上房門回自己房間休息了。
蘇揚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回到了小的時候,夏天的傍晚,父親母親還有她一家三口在公園裏散步,父親牽着她的手,她另外一只手上拿着氣球,母親拿着小折扇,不停地給她扇風。她自己像個小公主似的,紮着兩個小辮子,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她一不小心松了手,氣球就飛走了,她急得大哭,父親在一旁溫柔地哄她開心。
“揚揚,不哭了好不好,不哭了我們就去買冰淇淋吃。”父親蹲下身子,耐心地哄道。
“她不能吃冰淇淋,前幾天鬧肚子才好呢。”母親在一旁說。
蘇揚故意哭得更兇了,“我就是要吃冰淇淋!”
“好好,我們這就去買冰淇淋。”父親寵溺她,先投降了,“吃完冰淇淋我再給你買一個一模一樣的氣球。”
蘇揚的小心思得逞了,馬上破涕為笑。
母親在一旁無奈地說,“揚揚都被你給慣壞了。”
父親無所謂地笑着說,“我就這麽一個寶貝,我不慣她慣誰啊。”
那個笑容,堅定又溫暖,一直定格在蘇揚的記憶裏。後來,他忽然離開蘇州,再也沒有回來,幼小的她還不懂事地問母親,爸爸什麽時候回來,母親總是支吾地敷衍她,直到後來有一天,那個姓鄒的女人突然出現在她家裏,發生那場變故以後,她忽然明白了很多事,再也沒有問過母親關于父親的事情。後來母親帶着她搬離了原來梨園家屬區的房子,搬到了現在翠湖邊的宅子裏,一搬進來的時候,韓媽和何叔就在這裏了,一直伺候他們母親倆這麽多年。這二十多年來,她一直不願意回想,因為一回想起從前的幸福,就會提醒她現在有多麽悲慘,她更不願意想起那個從前喊作爸爸的人,她無法忍受從前把她視為公主捧在手心的父親,怎麽能在她和母親發生了那樣慘重的變故以後一直不聞不問,她不願意想起,就只當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因為一想起就忍不住要恨,遍體鱗傷的她和母親要努力活下去,就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恨人了。
蘇揚是被一陣鈴聲驚醒的,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透亮,外面的雪已經停了,蘇揚的眼角還挂着淚水,枕頭上濕了一大片。蘇揚從床上坐了起來,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突然會做這樣的夢,夢裏的一切那麽清晰,仿佛還是昨天發生的片段一般。鈴聲又一陣一陣急促地從外面傳來,蘇揚從夢境的思索中完全清醒過來,她努力分辨着這鈴聲的來源,電光火石之間,她幡然醒悟,這是母親床頭的電鈴。母親腿腳行動不便,為了在她需要的時候喊人方便,當初特意在她床邊安裝了這個電鈴,可是母親不喜歡麻煩別人,幾乎從未用過這個電鈴,這一次,怎麽就突然按響了呢。
蘇揚來不及多想,光着腳板穿着睡衣就往樓下跑去。
韓媽何叔都站在母親床前,見到蘇揚,韓媽流着淚難過地說,“揚揚,你媽媽已經走了。”
蘇揚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渾身就像散了架似的一點力氣都沒有,她艱難地邁着步子,一邊不停地喊着媽媽,一邊向母親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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