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潘玉笙走得很安詳,像睡着了一樣平靜,嘴角含笑,這讓蘇揚有一種錯覺,母親似乎還會醒來。可是她哭了很久,喊了很久,母親卻沒有理她。

Steven教授過來檢查了一遍,再一次向蘇揚确認了她母親已經斷氣的事實。蘇揚還是坐在床前拉着母親的手不肯松開,她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母親已經離開人世了,母親的病情明明是在好轉了,她們母女倆頭一天晚上還聊天到很晚,母親的精神狀态一直都不錯,怎麽可能說走就走了。

“揚揚,你別這樣,撒手讓你母親安心上路吧,”韓媽在一旁勸道,“我要給她換上壽衣了。”

“請節哀,其實以你母親的病情,能撐到現在,已實屬難得。”Steven教授也安慰道。

蘇揚不得已松開母親早已冰涼的手,何叔與Steven教授一起退出房間,蘇揚和韓媽一起給母親換上了一套嶄新的戲服,這是潘玉笙生前交代過的,她與昆曲結緣一生,死後也要穿上戲妝上路。

換好壽衣以後,何叔進來跟她商量殡喪後事。

“靈堂就設在家裏吧,反正家裏也沒有多少客人,按照習俗,守靈三天後就出殡吧。”何叔問蘇揚的意見。

蘇揚還沉浸在悲恸之中,根本沒心思去考慮操持喪禮的事,便依了何叔的意見,“你和韓媽看着辦吧。”

何叔畢竟還是經驗老道些,從外面中介請了專門料理喪事的隊伍進來,到了傍晚的時候,靈堂就已經搭建起來,潘玉笙的身體被放進水晶棺材裏也擡到樓下靈堂了。工作人員拿着第二天要見報的訃告稿子給蘇揚過目,蘇揚看了一遍,措辭恰當得體,便讓他們送去報社了,這些年母親深居簡出,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發個訃告也不過是走走形式罷了,蘇揚也不指望真的能有人看到訃告上門吊唁。

Steven教授來向蘇揚辭行,“我感到非常抱歉,在這裏也沒幫上什麽忙,現在,我得回美國去了,你知道,聖誕節快到了。”

蘇揚忍住悲傷,禮貌地與Steven教授握手道別,“謝謝您這段時間的幫忙,我和我母親都十分感激。”

“你母親是我見過的最樂觀堅強的病人,她死後一定會上天堂的。”Steven教授由衷地說,“我要離開的事,已經電話通知夏先生了,他也同意了,他說他會盡快從香港趕回來。”

Steven教授做事很有分寸,當初是夏晗請他來的,現在要走,自然也要跟夏晗打聲招呼。蘇揚對他再次表示了感謝,然後讓何叔開車送他到機場。

到了晚上,工作人員都離開了,何叔去機場還沒回來,文初文末倆姐妹已經到外地上大學,家裏只剩下韓媽和蘇揚兩人,整個大宅安靜得使人惆悵。

“揚揚,我去弄點晚飯給你吃吧,你都一天沒吃東西了。”韓媽說道。

蘇揚跪在靈臺前一動不動,仿佛生根發芽了一般,聽到韓媽的話,她沙啞着嗓子回了句,“我不餓。”

Advertisement

“多少吃點吧,要不然身體怎麽扛得住。”韓媽勸着。

“我沒事,就想安靜地陪着媽媽。”蘇揚說。

韓媽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麽。

晚上十點多,何叔從機場回來,一同回來的還有文初文末姐妹倆,大概是何叔通知了她們倆。

文初文末倆姐妹一到家,就馬上跪在靈前,一邊流淚一邊忏悔,“大娘,對不起,我們回來晚了,沒來得及送您最後一程。”

本來已經止住眼淚的蘇揚,又跟着哭了起來,“文初文末,謝謝你們。”蘇揚哽咽着說。

“姐姐,我們是一家人,回來送送大娘也是應該的。”文初懂事地說。

蘇揚一直在靈堂前跪到第二天天亮,文初和文末就仗義地陪着一直到天亮。

中介工作人員準時上門到崗,蘇揚沒想到第一個上門吊唁的人會是傅玉,她在上海上班,與蘇州離的近,所以就先來了,她說是夏晗通知了她。

傅玉上完香沒多久,夏晗帶着杜若羅菲張家明等一夥同學也到了,大家一起安慰了蘇揚一番,便在靈堂陪着一起坐下了。

上午陸陸續續有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們上門來吊唁,蘇揚根本都不認識這些人,細問之下才知這些人是看到報紙訃告找上門的,他們有的是母親生前的戲迷,有的是從前一起合作演出過的同事朋友,蘇揚沒想到,時隔多年,還有這麽多人記得母親。蘇揚一一回禮答謝,她是從內心裏感激這些陌生人的善意。

到了中午,客人漸漸少了一些,蘇揚累到站都站不穩了,加上悲哀過度幾餐沒有進食,她的臉色憔悴又蒼白。夏晗擔心地扶着她坐下,韓媽煮了一碗冬至那晚沒吃完的湯圓上來,讓蘇揚吃幾口,蘇揚一看到湯圓,就想起了母親,立刻胃口全無,叫韓媽把碗碟撤了下去。

幾個同學又圍着蘇揚勸導她要注意身體,忽然又聽到工作人員喊,“有客人到。”

衆人散開,蘇揚重新跪下,望着進門的來客。

一位身形欣長的男人邁着穩健的步子慢慢走了進來,那男人看起來有些年紀了,濃密的發叢中隐約可以看到不少銀絲,一身黑色正裝,臉頰削瘦,星目劍眉,鼻梁英挺,可以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相貌應當是十分俊俏的,只是他此刻臉色凝重,眉頭微蹙,目光空洞無神,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厭世的倦怠和悲怆。他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把屋裏所有人都打量了一遍,最後目光停在蘇揚身上。

蘇揚也定睛望着他,忽然覺得有些頭暈目眩的恍惚,她艱難地站了起來,鼓足了勇氣對着站在她對面的男人冷冷問了一句:“你來這裏做什麽?”

“對不起,我來晚了。”那男人忽然流下兩行清淚,哽咽道。

“你給我滾!這裏不歡迎你!”蘇揚竭盡全力大聲咆哮,在場的所有人都被蘇揚這一聲尖叫驚得愣住了。

“揚揚,你別這樣,我來接你回家,從今以後,我一定好好補償你。”那男人帶着歉意愧疚地說道。

“我不需要!”蘇揚哭着,倔強地喊道,“不需要你的虛情假意,我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在我的心裏,我只有我母親一個親人,其他的人,我早當他們死掉了!”

“我知道我對不住你們母女,可是你母親已經不在了,請你給我機會,讓我照顧你下半輩子吧。”那男人哀求道。

“你給我滾!馬上離開!我不想看到你!”蘇揚歇斯底裏地喊着,一想到這二十多年來的委屈,她就覺得心如刀割,她曾經無數次幻想過,如果父親在身邊,如果他們一家三口從未分離,那該是一個多麽幸福的家庭。可現實是,她只是一個被遺棄的見不得光的私生女而已,這二十多年來,那個名義上的父親從未回來看過她和母親哪怕一眼。對于父親,從前她有多渴望,現在就有多憤恨。

“揚揚,你別這樣,”何叔站出來勸道,“你母親還在這兒呢,死者為大,有什麽不痛快的以後再說吧,再說現在家裏還有這麽多客人呢。”

蘇揚還尚存一絲理智,聽了何叔的話,雖然滿腔怒火,卻還是忍住了,她轉過背去擦幹了眼淚,冷冷地丢下一句話:“你上完香後馬上離開,我現在沒有精力跟你吵架。”說完,蘇揚一個人走出靈堂,夏晗馬上跟了上去。

屋裏邊何叔燒了一把香,恭敬交到那男人手上,“郭先生,請上香。”

郭思遠接過貢香,行了跪拜大禮後,把香□□灰爐,自己一個人望着水晶棺材站了好久才離開。離開的時候,他對何叔說,“明天出殡的時候,我會再過來的,這幾天辛苦你了,替我照顧好揚揚。”

何叔親自送出門去,有黑色的轎車停在院子外面,看見郭思遠出來,司機馬上從車上下來,拉開後座的車門,把他請進車去。看着車子走遠,何叔才回到屋裏。

第二天一大早出殡,郭思遠一早就到了,一直默默地跟在人群後面,看着工作人員把棺材擡上車的那一刻,他躲在車裏哭得泣不成聲。最傷心的人,其實還是蘇揚,夏晗和羅菲一左一右一直攙扶着蘇揚,蘇揚哭得幾乎要暈厥,眼睛腫得跟大核桃似的,聲音早已哭沙啞。

經過一上午的忙碌,潘玉笙的骨灰最終在公墓下葬了,看到新立起的墓碑,蘇揚才越來越清醒地意識到,母親是真的離開了,再也回不來了。所有的工作人員都下山離去了,夏晗和羅菲他們一群同學在山上陪着蘇揚。

“你們都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陪母親說說話。”蘇揚對着這些遠道而來的同學們說。

“那行,我們就在山腳下等你,等你來了我們一起回去。”夏晗有些擔心蘇揚,卻又不想違逆她的意思,只好帶着同學們一起先下去了。

望着墓碑上母親慈祥的微笑,蘇揚忍不住又撕心裂肺哭了起來,“媽,我又開始想你了,你把我一個人扔下,要我怎麽活下去啊?!”

沒有人回答她,空蕩的公墓,只有林立的墓碑,每座墓碑下面,都是一個遠去的亡魂。蘇揚的哭聲,在這寂寥的荒野上,顯得格外凄涼。

蘇揚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最後實在是太累了,仿佛流幹了所有的淚水再也哭不出來了,她才止住了哭泣,扶着母親的墓碑慢慢地站了起來。山上的積雪還沒有融化,冬日的陽光把她本來快哭瞎的眼睛刺得生疼,她努力眨了眨眼睛,轉身準備下山。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刻,才發現眼前站着一個模糊的黑影,淚眼婆娑之中,覺得仿佛有些熟悉,卻又不太真切的确定。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做夢了,睡一會兒醒來就清楚了,這樣想着,她眼前一黑,整個人昏了過去。

蘇揚醒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裏,有個男人伏在床邊正沉睡。她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昏倒前的情形,又看了看眼前這個正在沉睡的男人,最終還是不太确定地輕輕喊了一聲:“Frank?”

鄒曉聽到蘇揚的呼喚,馬上醒了過來,擡起頭來擔心地望着蘇揚,“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蘇揚從床上坐了起來,略顯尴尬地問鄒曉,“這是哪裏,我怎麽會在這裏?”

“你暈倒了,我把你送醫院來了,醫生說你血糖太低。”鄒曉簡單地說。

“在公墓的時候,你一直就在我身後?”蘇揚忽然問。

“是的,”鄒曉回答,忽而悲憫地望着蘇揚,“這些日子,你一定過得十分辛苦。”

這樣簡單的一句問候,卻讓蘇揚的內心又開始翻攪,她低下頭去,轉移話題問道,“是郭思遠告訴你的?”

“蘇揚,你父親還是很關心你的。”鄒曉答非所問。

“不要在我面前提這個人!”蘇揚提高分貝,激動地喊道。

鄒曉輕輕嘆了一口氣,“我沒有想到,原來你們是這種關系。”

蘇揚覺得內心隐隐作痛,含淚回道,“現在你明白了,為什麽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覺得,上一輩人的事歸上一輩人,我們應該走我們自己的路。現在我知道了原因,我不覺得這應該成為我們放棄彼此的理由。”鄒曉說。

蘇揚搖了搖頭,“看來你還是什麽都不知道,郭思遠什麽都沒有對你說吧。”

“那麽,你可以告訴我。”鄒曉祈求地望着蘇揚。

“你不會想知道的,”蘇揚說,“我也不想再去揭那些傷疤。”

鄒曉伸出手去,輕輕推了推蘇揚微蹙的眉心,心疼地說,“這些年,你一定過得十分辛苦。”

蘇揚忽然淚如雨下,她倔強地從床上爬起來,一邊擦眼淚一邊說,“我該回去了,家裏現在還有好多客人。”

鄒曉不想勉強她,“我送你回去。”

兩人辦了出院手續,離開醫院攔了一輛的士回去。

到蘇揚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鄒曉結賬,蘇揚下車的時候忽然像是想到什麽,對鄒曉說,“你還是坐這趟的士回酒店吧,我們家現在還有很多客人,怕是住不下了,我就不留你了。”

“沒事,我先陪陪你,你現在身體這麽虛弱我實在不放心,我晚點再回酒店也是一樣的。”鄒曉說。

“不用!”蘇揚堅決地拒絕,她忽然硬下心腸,望着鄒曉說,“我母親屍骨未寒,我沒有辦法讓鄒家的人踏進這個家門半步。”

鄒曉并不生氣,內心反而有些難過,他上前拉住蘇揚的手,眼神灼灼地望着她,“蘇揚,我們一起逃走吧,無論你想去哪裏,我會一直陪着你。雖然我不知道過去究竟發生過什麽,但我想我們再也不過問上一輩人的事了,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忘了那些傷害過你的人們,忘了那些痛苦的回憶,我們一起重新開始,去追逐只屬于我們自己的幸福!”

蘇揚多想牽着鄒曉的手轉身就走,再也不回頭,可是,那些創傷,不是說忘就能忘的,就算他們逃到天涯海角,她始終逃不出自己的心魔。

蘇揚慢慢地把手從鄒曉的手心抽出來,“你回去吧,我到家了,這裏是我家,我就在這兒,哪也不會去。”

鄒曉的目光暗淡下去,“那你保重自己身體,我回酒店了,有什麽事情給我打電話,我在國內的號碼一直沒有變更過。”

蘇揚推開院子的門,裏面冷冷清清的,有橘色的燈光從屋裏面漏出來,她忽然無限惆悵地想,這個家,再也沒有媽媽了。她又流淚了,淩冽的寒風像刀子般打在臉上,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裏發了會兒呆,擦幹淚痕以後才推開門進屋。

“姐姐!”首先發現她的文末,又驚又喜地喊了起來。

屋裏所有人都把目光對着她,蘇揚心想,這是怎麽了,她才離開了幾個鐘頭而已啊。

“你可回來了!”韓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喊,“吓死我們了,你一直沒下山,後來我們去山上找你又不見蹤影,我們怕你想不開做傻事,随你母親而去了。”

“我就說你不會做傻事的,你這孩子一向都很堅強,我還以為是郭先生把你接走了。”何叔略感欣慰地說。

蘇揚再望望屋裏的其他人,每個人都是一副緊張喪氣的樣子,尤其是夏晗,眼中仿佛隐約有焦灼的淚光。

“不好意思,讓大家擔心了。”蘇揚心虛地道歉,“我從另外一條道下了山,自己一個人到處走了走,沒有告訴你們,實在是我的疏忽。”

“人沒事兒就好。”羅菲松了一口氣,上前給了蘇揚一個擁抱。

松開懷抱以後,蘇揚望着這些老同學們說,“今晚大家都早點休息,明天你們就各自都回去吧,謝謝你們這次都能遠道而來送我母親。”說完,連鞠三躬。

大家說了一些安慰的客套話,然後蘇揚讓韓媽給他們安排房間各自休息去了。

蘇揚一個人不知不覺走到了到母親的房間,夏晗一直緊随其後。

作者有話要說: 本人與本文關聯平行的另外一部作品已完結,鏈接如下:

歡迎各位看官關注閱讀。

你們的關注,是我進步的動力,謝謝,麽麽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