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蘇揚開始整理母親的遺物,母親留下的東西其實很少,生前她就不是對物質生活講究的人。除了一些日常的衣物,一些書畫手稿,還有就是二十三雙蘇繡的鞋墊,其實應該是二十四雙,那年鄒曉到蘇州出差,第一次到家裏來做客,母親送了一雙鞋墊給他。

蘇揚把書畫手稿和鞋墊放進整理箱準備好好收藏,把日常衣物裝進大袋子裏,準備頭七的時候拿到墳前燒掉。

夏晗在一旁幫忙,直到看着蘇揚收拾好一切,他才開口說,“蘇揚,我們聊聊吧。”

“好。”蘇揚說,然後順勢席地坐在房間中央的地毯上。

夏晗也坐了下來,“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沒有什麽打算,就這樣過呗。”蘇揚茫然地說。

“跟我回錦城吧,讓自己好好休養一下,然後我們結婚吧,讓我照顧你一輩子。”夏晗認真地說,“我們已經錯過了那麽多年,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了,從今以後的每一天,我都想好好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今天白天在公墓,突然發現你消失的時候,你不知道我的心裏有多恐懼,我在想,如果就這樣失去了你,我這輩子活着也沒有任何意義了,你知道,我在這世上也沒有任何親人了,你是我活着的唯一牽挂,不如就讓我們彼此依靠,一起走完這一生吧。”

蘇揚沒有馬上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平靜地問道:“你終于想通了?那麽,從前那些使你不能跟我在一起的理由,你覺得現在都不成立了嗎?”

夏晗吃驚地望着蘇揚,臉上露出十分複雜的表情,他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變得艱難了,整個人瞬間頹了,“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他微微尴尬又不甘心地問。

蘇揚面無表情地揚起臉望着他,“從我知道鄒曉是著名華裔大提琴家夏承安和著名華裔設計師鄒韶華的兒子開始,我就明白了。鄒曉,不對,是夏曉,他應該也姓夏,只不過父母離婚以後一直跟着他母親,改跟母親姓了,和他雙胞胎的弟弟Samuel,中文名夏暄,和你夏晗,你們三人,其實是兄弟。你當初去美國,投靠的就是夏承安,你的親伯父。”

“原來你早就知道了。”夏晗反而覺得松了一口氣。

“可是夏晗,我也想問一句,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麽了?”蘇揚有些難過的問,“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思想,跟誰在一起決定權是在我自己手裏,鄒曉是你大哥,可我也不該成為你兄弟情義的犧牲品,是你自己硬把我推到鄒曉那邊的!”

夏晗面如死灰,眼中有隐隐的淚光。

蘇揚接着說,“可是你為什麽現在又想通了呢,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鄒曉已經分手那麽久,他去了美國就不會再回來了?你是不是覺得現在是你的機會來了?你是不是覺得還可以隐瞞我一輩子?”

“蘇揚,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過的女人,如果不是我哥,我一定不會放手,其實我心裏一點兒也不好受。”夏晗絕望地說,“我們能不能忘了從前的不愉快,忘了我哥,我們就當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你能瞞鄒曉一輩子?”蘇揚冷冷地苦笑着反問,“可惜太遲了,我早已經不愛你了,過去幾年,我争取過掙紮着,我确信自己努力愛過你,可是你,一次次推開我讓我失望,最後我只好放下了。我現在一點兒也不覺得遺憾,因為在我們過去的感情裏,我是無怨無悔拼盡全力付出的那一個,而你是畏畏縮縮想情義兩全最後卻兩敗俱傷的那一個。我同情你,但是我真的不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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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需要愛我,你只要跟我在一起,讓我來愛你。請你相信我,我會用下半輩子的時間,來努力彌補前些年對你的傷害。”鄒曉祈求地說。

蘇揚嘆了一口氣,“你越活越天真了。鄒曉已經回國了,我今天見過他,晚上還是他送我回來的。”

夏晗垂下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果是鄒曉,那我只能祝福你們。”

蘇揚不置可否,只是說,“你明天也回錦城去吧,不用守在這裏陪我了,謝謝你這段時間以來的幫助,我十分感激。不要再對我這麽好,我沒辦法給你想要的了,以後如果有機會,就讓我也報答你一次吧。”

“我說過,我們之間,不用計較這些,你不用放在心上。”夏晗說。

“我們之間的事,鄒曉還不知道吧?”蘇揚說,“那麽,還是永遠不要讓他知道了。我不知道你們兄弟之間感情如何,只是,我已經被你當成皮球踢過一次了,不想在你們夏家兄弟身上第二次被踢開。”

“我明白。”夏晗說,他心裏明白,這一次,是真要離開的時候了。

第二天,夏晗就跟其他同學一起,陸續離開了蘇州。

文初文末兩姐妹也回到學校去了,整棟大宅就剩下蘇揚和韓媽何叔三人,蘇揚經常整天地把自己關在房間內不出門,連日常飲食,有時候也是韓媽親自送進她房間。

鄒曉聯系過她,她沒有搭理,鄒曉怕刺激到她的情緒,也不敢貿然踏進大宅半步。

一直到頭七那天,蘇揚才第一次出門,何叔開着車子,一家人一起到公墓給母親上香。

在母親墓前,蘇揚遇到了郭思遠和鄒曉。

蘇揚很想發火,但是看到鄒曉在,終究還是忍住了,一句話也沒說,只當郭思遠是空氣。

倒是何叔與韓媽兩個人,上前畢恭畢敬地喊了一聲郭先生,又跟鄒曉點頭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郭思遠上完香,主動開口對蘇揚說,“你媽不在了,你跟我回錦城吧,回到郭家來,我們始終是一家人。”

“我不想在我媽面前跟你吵架。”蘇揚冷冷地說了一句,便再也不說話。

上完香,蘇揚就下山回家了,郭思遠與鄒曉一路跟随至宅子裏。

“你還是跟我走吧,把你一個人扔在蘇州,我實在是不放心。”一進屋,郭思遠又開始好言勸道。

蘇揚瞪了他一眼,什麽都沒說就上樓去了,隔了一會兒手上抱着一個整理箱下來,她把箱子往客廳茶幾上一放,一邊望着郭思遠,一邊把箱子裏面的東西往外撿。

是母親生前親手繡的鞋墊,一共二十三雙,蘇揚整整齊齊地碼在郭思遠面前。

“一共是二十四雙,有一雙已經送人了,你離開我和母親已經二十四年了,每一年,母親都會親手為你繡一雙鞋墊放着,我們等了你二十四年,等到母親人都已經不在了,你才回來!”蘇揚哭着悲憤地說。

鄒曉在一旁想起那年聖誕節在這屋裏收到的那雙鞋墊,心中忽然無限唏噓。

“對不起。”郭思遠內疚地說,望着那一堆鞋墊,心中悲傷難抑。

“這些年,我和母親在你心中究竟算什麽?因為你,我母親離開了心愛的舞臺,在輪椅上坐了一輩子!因為你的離開,我從小在學校裏就被別人罵成野孩子!因為我母親未婚生了我,所以她衆叛親離,被所有親人孤立唾棄,最後連你也抛棄了她!因為我是見不得光的私生女,我不能随你的姓氏,我只是你在蘇州挂職期間短暫外遇的産物,所以就随便姓了蘇!”

鄒曉難過地望着蘇揚,沒想到從前堅強開朗的蘇揚,背後隐藏了這麽多沉重的秘密。

“孩子,你這樣說,不僅侮辱了自己,還侮辱了你母親。我們不是外遇,是真心相愛的,我是真的深愛着你們母女。”郭思遠解釋道。

“二十四年不聞不問,這就是你說的真愛?!”蘇揚諷刺地問。

“這二十四年,雖然不能見面,但我一直都在關心着你們母女。”郭思遠說。

“你所謂的關心,就是花錢給我們買下了翠湖邊這座大宅,就是花錢請了何叔韓媽兩人伺候我們,就是花錢養着我和母親讓我們沒餓死凍死?”蘇揚生氣地說,“可是你忘了,如果母親沒有遭遇那場變故截了雙腿,她一定還可以上舞臺表演,以她當時的藝術成就,養活我們母女根本就不是問題!你以為花了錢就能減輕你的罪惡感嗎,你以為花了錢就必須讓我們母女對你感恩戴德嗎,不可能!這些年我和母親花過的錢,我會一分不少地還給你!”

鄒曉聽着蘇揚的話,他大概理解了當初蘇揚為麽那麽拼命工作那麽努力攢錢,他心裏也很疑惑,究竟蘇揚說的那場變故,是一場怎樣的事故。

郭思遠無奈地說,“我說的關心,不是這個意思。”

“你現在才回來關心我,不覺得是一種多餘嗎?”蘇揚恨恨地說,“當初我跟母親兩人住了那麽長時間的醫院,你人在哪裏?你不在我們身邊,你沒有看到那個慘烈的場面,那是我一生的噩夢。”

說到這兒,蘇揚忽然眉頭緊鎖,臉上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她又望了鄒曉一眼,踟蹰了一下,還是對着郭思遠說道:“我一直不願意去回想,因為每回憶一次,我都要惡心很久,心痛到窒息,我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在那個時候保護住母親,可那個時候我才3歲而已啊。那天,你老婆鄒韻華帶着一群人跑到梨園家屬區我母親家裏來,當着我的面,那群人把我母親按在地上,我拼命想去保護母親,卻被另外一個壯漢死死地抓在手上。你老婆拿了一大瓶藥水,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大瓶濃硫酸,我親眼看到鄒韻華将那瓶濃硫酸慢慢倒在我母親身上,說要毀了我母親的臉。我永遠也忘不了母親當時絕望掙紮的樣子,她撲在地上面朝地板,拼命地護住自己的臉往外爬,那些硫酸沒有滴到她臉上,卻潑在她雙腿上了。”

說到這兒,蘇揚早已泣不成聲,情緒也接近崩潰了,她直接癱坐在地板上,伸出手無力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又環顧了一下一直在旁邊聽着的鄒曉以及何叔韓媽三人,“你們有人聞過濃硫酸灼傷皮膚的氣味嗎?你們看過被濃硫酸灼傷過的皮膚創傷嗎?那些濃硫酸潑到我母親身上的時候,瞬間冒起了又濃又臭的煙,那個味道,是世上最難聞的氣味。鄒韻華她潑完硫酸又罵了我母親幾句,最後自己也實在受不了屋裏的氣味,就帶着人離開了。我母親當時已經暈過去了,我一個人在屋裏,被煙霧嗆得一邊咳嗽一邊哭着喊救命,那個時候,我有多恐懼,我以為母親已經死了!”

“對不起,揚揚,我真的對不起你們母女!”郭思遠心如刀絞,流着眼淚忏悔道。

蘇揚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又獲得了一些氣力,接着說,“我沒有吶喊多久,自己也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我和母親一起躺在醫院裏,母親因為腿部重度燒傷被截肢了,我因為吸入太多毒氣,氣管黏膜受損,也暫時失聲。我們在醫院住了很久,除了護工,沒有人來看望過,郭思遠,那個時候,你人在哪裏?”蘇揚第一次直接喊着父親的名字質問道。

她沒有等郭思遠回答,自己又說,“你那個時候,應該是在忙着準備跟鄒韻華結婚吧?郭鄒兩家聯姻,轟動全國,那時的媒體雖然不像現在這樣充滿狗血八卦,但兩家的聯姻,還是引起了不少媒體的關注。當時母親在醫院看到報紙的時候,她默默流了很久的眼淚,我猜想如果不是顧念幼小的我,她也許當時就選擇輕生了,我跟母親還在住院,你就那麽迫不及待地娶了鄒家的千金!我趁母親睡着的時候,偷偷撿起被她扔掉的報紙,那個時候我雖然識字不多,但是看到那個女人穿婚紗跟你站在一起的照片,我大概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我特別害怕,我知道我已經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抛棄了,如果我母親也不要我的話,那我就會成為孤兒了。我忽然變得特別懂事,在醫院不哭不鬧,即使打針很痛,我也自己忍着,我怕自己的哭鬧會惹惱母親,令她也離我而去,幸好母親特別堅強,自己一個人将所有的不幸承受了下來,她從未想過要放棄我。後來我的身體先康複了,可我忽然不會說話了,而且一有陌生人靠近,我就吓得瑟瑟發抖。我的嗅覺也沒有了,醫生說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因為受到了強烈的外界氣息刺激到了感官,所以我的嗅覺神經被自己屏蔽了。母親終于也康複,坐着輪椅出院了,我們再也沒有回過梨園家屬區的房子,直接住進了翠湖這座宅子,母親不說,我也知道是你安排的。我一直不願出門不願意說話,當了差不多三年的啞巴,任憑母親怎麽開導我,我就是一句話不說,我連幼兒園都沒上過,後來眼看着到了要上小學的年齡了,母親每天急得偷偷掉淚。有一次午休,母親以為我睡着了,我其實只是閉着眼睛,在自己的世界裏胡思亂想而已,她望着睡着的我又無助地哭了,她不敢大聲地哭,只是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嘤嘤抽泣,嘴裏還一邊念叨着我們揚揚該怎麽辦啊,連學校都沒辦法上。”

蘇揚模仿着母親當時的語調,衆人聽來都覺得格外心酸。

“我在那一刻,突然覺得特別心痛,我覺得自己不能再讓母親哭了,不能再讓她為我操心了,我就睜開了眼睛,醒來的時候,我忽然發現自己能說話了,我喊了一聲媽媽,母親激動地又抱着我哭了很久。後來我就直接上了小學,我的話突然變得特別多,仿佛是為了要讓母親安心,我總是叽叽喳喳說個不停,連學校老師都誇獎我有語言天賦,到了上大學的時候,我居然還加入了學校的辯論隊,不過這都是後話了。”蘇揚說。

到這裏,蘇揚又冷冷地瞪了郭思遠一眼,繼續說道:“我和母親都很有默契地再也沒有在彼此面前提到過你,提你幹嘛呢,你已經跟鄒韻華那個女人結婚了,你明明知道,是她把我們母女害成這樣的,你還是娶了她,媒體上說,你跟這個惡毒的女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恩愛幸福地過了一輩子!你現在要我回郭家,跟鄒韻華那個女人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你不覺得這樣的要求很過分嗎?”

“揚揚,很多事情并不是像你表面看到的那樣。”郭思遠擦了一下淚水,無奈地說,“我知道我對你們母女造成了太大的傷害,道歉的話說得再多也無濟于事了,我會用我這輩子剩下的所有時間,來好好疼愛守護你。你跟我回錦城,我另外給你安排住處,你不必跟那個女人生活在一起。”

“不必了,郭先生。”蘇揚冷淡地拒絕,“如果你真的為我着想,就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因為我每見你一次,就會想起那些像噩夢一般的回憶,那些回憶,甚至會令我失去做人的勇氣。”

“還有你,Frank,”蘇揚忽然把目光轉向鄒曉,“我一直喊你Frank,而不願意喊鄒曉,可能我自己的潛意識裏都在排斥你們姓鄒的,你也是鄒家的一份子啊。”

“對不起,蘇揚,我們鄒家欠你的實在太多了,我代表鄒家人向你道歉。”鄒曉心痛地道歉,眼神裏有說不出的自責。

“你不必道歉,是我自己的命不好。”蘇揚強顏苦笑了一下,“嚴格來說,你也不算鄒家的人,你是鄒家的外甥而已。可是,話說到現在,你也應該明白了,為什麽我們兩個人不能在一起。你們鄒家雙胞胎的基因很強大啊,原來鄒韻華是你母親鄒韶華的雙胞胎妹妹啊,多麽諷刺,她們倆人長得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蘇揚,我向你保證,我母親跟我阿姨絕對不是一樣的人。”鄒曉解釋。

“也許她們不一樣,”蘇揚說,“可是我沒有辦法平靜地去面對你母親,尤其是她長了一張和鄒韻華一模一樣的臉。你也摸着自己的心問問,你能做到讓我跟你母親一輩子不見面嗎?你能保證從不在我面前提起你母親?你能确保鄒家人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後,你還能在鄒家立足?這些你都做不到吧,你自幼父母離婚,是你母親一手把你帶大,你們是母子,生活中卻更像是姐弟是朋友,你們感情那麽深厚,你忍心為了我而讓你母親失望?”

蘇揚一連串的問話,讓鄒曉無話可說了,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心中也實在難以取舍。

作者有話要說: 本人與本文關聯平行的另外一部作品已完結,鏈接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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