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蘇揚并不想知道鄒曉會給出怎樣的答案,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再次擦幹淚水,用紅腫的眼睛打量了一遍郭思遠和鄒曉,“你們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的身邊,讓我們回歸各自的生活,就像我們彼此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明明是相處過那麽久的人,怎麽可以做到假裝失憶不存在了?”鄒曉不甘心地問。

“我可以做到!”蘇揚望着鄒曉,一字一頓地說,說完便不再看他,自己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準備上樓,最後丢下一句話,“我實在是太累了,身心都被掏空了,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說完,便消失在電梯裏。

蘇揚回房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睡不着,腦袋裏控制不住地想起從前的一些事情。

她從小就被人誇贊天資聰穎,一歲便能識字,到三歲時已經能熟練背誦三字經以及多首詩詞,那個時候父母把她視為掌上明珠,尤其是父親,對她簡直已經是溺愛了。她還記得父親給她講他名字的來歷,出自《古詩十九首》的《涉江采芙蓉》中“所思在遠道”一句。而她自己的名字,姓蘇是因為出生在蘇州,母親是揚州人氏,所以給她取單名一個揚字。這些都是很小的時候父親講給她聽的,她只聽過一遍,便記住了。有時候她真的特別痛恨自己,為什麽記性會這麽好,為什麽她不能忘記,如果能夠說忘就忘,該是多麽好的福氣。

郭思遠和鄒曉悻悻地離開了大宅,從院子裏出來,鄒曉忍不住帶着氣憤的口吻質問郭思遠,“姨父,你當年既然愛着蘇揚的母親,為何還要跟我姨媽結婚?!”

郭思遠不願多說,只是簡單回答了一句,“很多時候,我自己也是身不由己的。”

“我覺得你就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鄒曉毫不客氣地說,然後上了自己的車,準備離開。

“你替我照看好蘇揚,有什麽事情及時告訴我。”郭思遠囑咐道。

鄒曉沒理他,自己發動車子先走了。

蘇揚在家待了幾天,便回錦城去了。年底的事情太多,杜成毅催她回去催了一遍又一遍,彼岸酒吧那邊,阿金給她發短信說,楚慕之給酒吧發了郵件,說過年可能就會結束旅行回來,還有杜若也催她回去搬家,她們在錦城大學校園租的房子馬上要拆遷了。

生活還在繼續,蘇揚也沒有頹廢掉,只是她的心境,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回乘風物流上班第一天,杜成毅見到她激動得像小孩似的又蹦又跳,圍着她的身子轉了好幾個圈,最後才心疼地說,“瘦了好多呢。”

蘇揚強顏歡笑,轉移話題道,“我不在的時候,你沒有把我的公司弄得一塌糊塗吧?”

“怎麽會呢?也不看看我是誰。”杜成毅嬉皮笑臉地說,“在我的管理下,乘風物流的營業額節節高升,郊區的倉儲物流園項目,一期工程已經基本完工,乘風物流今年可以過一個圓滿的豐收年了。”

“杜成毅,謝謝你!”蘇揚直呼其名,由衷地感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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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揚的誇獎,讓一向厚皮臉的杜成毅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他撓撓頭說,“你太客氣了,咱小兩口誰跟誰啊。”

不是杜成毅提醒,蘇揚都快忘記了,杜成毅是她現在的正牌男友啊。

蘇揚走了會兒神,杜成毅伸出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關心地問,“想什麽呢,你這次怎麽回家那麽久?家裏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嗎,住院的親人康複出院了?”

杜成毅的話,又讓蘇揚想起亡故的母親,她忍不住眼睛又紅了,十分落寞地說了一句,“沒有,已經過世了,我現在成了一名孤兒了。”

杜成毅吃驚地望着蘇揚,又氣又心疼地說,“發生這麽大的事兒,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啊!”

蘇揚傷感地說,“已經過去的事兒,我不想再提了。”

杜成毅有些委屈地望着蘇揚,“你現在是我女朋友,可你還把我當外人呢。”

蘇揚覺得有些頭疼,連忙說,“哎,你能別在公司裏表現得這麽傲嬌好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怎麽你了呢。”

“蘇揚,我只想讓你明白,不管發生什麽事,我一定會在你身邊陪着你,所有的事情,我們一起扛,我只是不希望你一個人撐得這麽辛苦。”杜成毅認真地說。

“知道了知道了,”蘇揚感動卻又不自在地說,“你先出去吧,讓我安靜地看會兒文件。”

杜成毅這才離開辦公室。

蘇揚看了一上午的業務分析報告以及財務報告,并無覺得任何不妥,杜成毅這個人做事果然不馬虎。

下班的時候,她把秘書喊進來,讓幫忙收集一些本市房産方面的信息,她想自己買房了。

下午,蘇揚去了彼岸酒吧,讓阿金拿出這幾個月的流水賬給她審核,楚慕之在外漂泊一年就快回來了,她可不想楚慕之回來的時候,看到酒吧在她的管理下變得一團糟。

理完所有的賬目,一個下午就過完了。蘇揚從吧臺後面站起身,疲憊地伸了個懶腰,她看見阿金從酒吧外面進來,手裏還捧着一束新鮮的洋桔梗。

“外頭又下雪了。”阿金一邊說,一邊手裏的洋桔梗插在吧臺後面的白瓷瓶裏,蘇揚記得楚慕之曾經在這裏插過西府海棠和風鈴草。

蘇揚望着花瓶上的桔梗花發了會兒呆,然後問阿金,“阿金,你在彼岸酒吧工作多久了?”

“差不多六年零七個月吧。”阿金說。

記得這樣清楚呢,蘇揚心裏想。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是杜成毅打過來的,他抱歉地說今晚要加班準備公司年會的事情,沒有時間陪她了。

挂了電話,蘇揚一個人無聊地準備下班回去。車子開到半路,手機又響了起來,這次是杜若打過來的,她問蘇揚在不在屋裏,能不能幫忙把她的護照給她送到經緯大廈去,她說她晚上要飛米蘭出差,沒有時間趕回來拿護照。

蘇揚把車子開回錦城大學,學校已經放寒假了,偌大的校園空蕩蕩的,她回到屋裏,找到杜若的護照以後,又匆匆出門了,臨出門前她發現客廳桌子上一直空置的玻璃瓶上插了幾枝臘梅,大概是杜若插的,她一直都沒注意到。

到了經緯大廈,一樓的保安和前臺都還認得她,沒有阻攔直接放她進去了。蘇揚找到杜若的辦公室,把護照當面交給了她,杜若收下護照,問蘇揚吃晚飯了沒。蘇揚說沒有,杜若正準備去公司餐廳吃晚餐,便拉着蘇揚一起。

“不好吧,我早就不是經緯公司的員工了,被人看見我在公司餐廳蹭飯不太好。”蘇揚推托。

“沒有關系的,晚上沒什麽人在餐廳吃飯,再說了,我現在在公司也算中層幹部,你忘了公司中層以上人員可以在餐廳招待客人啊。”杜若一邊說,一邊把蘇揚往餐廳拉,“我記得你這個吃貨當年最喜歡公司的餐廳,每次吃飯都要吃好多。”杜若玩笑地回憶說。

蘇揚也笑了,她當年在經緯公司因為太能吃,沒少被人笑話。

進入餐廳,蘇揚用目光掃了一遍,整個餐廳吃飯的人沒有超過十個,還好都是陌生的面孔,沒有以前認識的同事。她和杜若一起取好了食物,挑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來。

兩人一邊吃,一邊交流搬家的事宜,杜若已經在三環邊按揭買了一套小公寓,現在正在裝修,她讓蘇揚搬過去跟她一起住。

“我也想自己買個房子,我在錦城總得安個家啊。”蘇揚說,“我們倆也不能一起住一輩子,你那小公寓也不寬敞,住兩個人還是會有點擠。以前是沒條件買房,現在有這個能力了,還是想有自己的房子。”

“也好,”杜若說,“反正你現在也不差錢了。”

蘇揚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你不吃了?”杜若問。

“吃飽了。”蘇揚說,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蘇揚身上吃貨的光環就消失了。

“你以前多能吃啊,”杜若感嘆,“那個時候臉上還有點兒嬰兒肥,你看你現在瘦成什麽樣子了,整個簡直就是一移動的骷髅。”

蘇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哪有你說的那麽誇張。”

“你還是得身上有點肉,這樣更好看些。”杜若說。

“旁邊沒人吧,我可以坐下嗎?”一個男人的聲音在蘇揚背後響起。

對蘇揚來說,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盡管是背對着,蘇揚都能感覺到自己緊張得汗毛都防禦似的豎起來了。

“沒有人,你坐吧。”杜若說,“我吃完了,先回辦公室了,你們聊會兒吧。”杜若說完,馬上離開了餐廳。

上一次和鄒曉見面,還是在母親離開頭七那天,在蘇州蘇揚家的大宅裏,那些令人痛苦的往事,她本來不想讓鄒曉知道的,畢竟是她自家的家事,畢竟她愛鄒曉,她自己一人痛苦就算了,不該讓善良的鄒曉跟她一起心痛。可是,當時沉浸在喪母之痛裏的她,已經失去了理智,便不管不顧地全部倒了出來。

從上次蘇州分別到現在差不多一個月了,蘇揚一直以為鄒曉已經回美國了,卻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

“你最近還好嗎?”鄒曉坐在她對面,望着她的眼睛問。

蘇揚低下頭,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現在又從北美市場調回大中華區了。”鄒曉說。

蘇揚吃驚地望了他一眼,隔了一會兒她才平靜地說,“自家的公司就是好,可以全球随便哪個分公司調來調去。”

“也不是這麽随心所欲的,我們經緯制衣雖然是家族企業,但管理上一直都很嚴謹規範。”鄒曉說,“為了做通我母親的工作,我也費了好大一番功夫。”

蘇揚沒再說什麽,沉默着在心裏盤算是不是該馬上起身離開。

“你的吃貨風格哪兒去了,怎麽現在戰鬥力變這麽差。”鄒曉望着蘇揚的餐盤,轉移話題問道。

“你知道我以前為什麽那麽能吃嗎?”蘇揚問,不等鄒曉回答,她自言自語道,“因為我沒有嗅覺,我聞不到任何味道,我只有不停地吃,用味覺的體驗來彌補嗅覺的缺憾。”

鄒曉吃驚又難過地望着蘇揚,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吃貨不是天生的。

“你知道為什麽現在我又變得不能吃了嗎?”蘇揚又問,她繼續自言自語道,“因為後來我發現,我吃得再多再豐富,世間的味道歸根結底不外乎酸甜苦辣鹹這幾種,我還是不知道它們是香的還是臭的。有些事情,我再努力,也是徒勞無功。”

“不會徒勞無功的。”鄒曉說,“我們一起努力,我努力做通我們鄒家的工作,你努力放下你的心結。”

“我恨鄒韻華恨了二十多年,那你再等我用另外一個二十多年去放下?”蘇揚諷刺地反問,其實她心裏還有另外一重顧慮,夏晗怎麽辦,他們以後怎麽面對夏晗?夏晗已經失去了雙親失去了奶奶,他曾經對蘇揚說過,她是他在這世上活着的唯一牽挂。

“這是你的心魔,是我無能為力的難題。如果痛苦可以轉移,我多希望自己能夠把你心裏所有的痛都承擔過來。”鄒曉心酸又無奈地說,“可是蘇揚,你的人生還很長,你真的要為仇恨活一輩子嗎,當你心裏有仇恨的時候,你快樂了嗎?難道你心裏沒有愛,你沒有愛過我嗎,放棄我們這段感情,你心裏會好受嗎?”

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大顆大顆掉下來,蘇揚擡起頭望着鄒曉,淚眼婆娑之中,鄒曉像個無辜的孩子似的祈求地望着蘇揚。

蘇揚倔強地說,“我愛過你,可是現在,愛你也變成了我的痛苦,因為你,總能讓我想到鄒家想到鄒韻華。我曾經天真地想過,自己将來一定要出人頭地變得足夠強大,然後再想盡辦法找那個女人報仇,讓她當我母親面跪下賠禮道歉。這些年我一直這麽努力,我已經做到了比同齡人優秀很多,可是,在鄒家和郭家面前,我還是顯得微不足道,根本就無法撼動他們,這二十多年來,聯姻後的郭鄒兩家勢力越來越強大了。我母親已經不在了,我一想到我母親的一生賤如草芥就這麽匆匆結束了,而鄒韻華那個女人現在還活得這麽風光,我就恨得咬牙切齒,沒有讓鄒韻華給我母親道歉,這是我最大的遺憾,我真的好恨啊!”

鄒曉伸出手掌,輕輕覆上蘇揚握緊的拳頭上,心疼地說,“這些年,你一定過得十分辛苦,你比你母親都過得辛苦,我想你母親她本人都未必在乎這個道歉。蘇揚,你一定要放下自己的執念,你不是為報仇而活的,你不是你母親的續集,你值得擁有自己的幸福人生。”

“你不用再勸我了,你不是我,所以你永遠不會理解我心裏的感受,對于真正遭受過不幸的人來說,所有安慰的語言都是蒼白的。”蘇揚擦了一把眼淚說,“我們以後不要再見面了,就當從來都沒認識過,把我們所有相關的記憶,都忘了吧。”

蘇揚說完,便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經緯大廈。

外面天色已經黑透了,雪還在下着,雪片像鵝毛一般洋洋灑灑地從空中飄落下來,整個世界一片混沌。

蘇揚覺得有些冷,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她馬上鑽進車裏,把暖氣開到最大,然後才發動車子。因為是周末,又遇上下雪,路上的車子都開得特別慢,車流堵得望不到盡頭。蘇揚困在車裏,心情莫名有些煩躁,她打開車裏的廣播,想放點音樂舒緩一下心情。有沙啞的女低音飄了出來:

夢還沒有完,大寒尚有蟬

夜來冒風雪,叫喚着雨點

夢還沒有完,斷垣望歸燕

有人情癡得,不怕天地變

夢還沒有完,淚流尚覺甜

別離亦不怕,約誓在耳邊

夢還沒有完,命途若不變

你還能偏執,拖到幾丈遠

其實你我這美夢,氣數早已盡,重來也是無用

情願百世都贊頌,最美的落紅,敢舍棄才是勇

夢還沒有完,願還沒有圓

漫長地心算,快樂卻太短

有誰情癡得,不怕天地變

一片白茫茫裏面

讓情癡一洗恨怨

今世若無權惦念

遲一點,天上見。

蘇揚癡癡聽着,眼淚又不知不覺落下來。直到聽到車子後面嘭地一聲悶響,蘇揚才回過神來,她打開車門下了車,後面的一輛大紅色寶馬跟她的車子追尾了。

一個年輕的男子從寶馬車上下來,劈頭蓋臉就朝蘇揚一頓吼,“你怎麽開車的啊?不長眼睛啊?!”

蘇揚壓住心中的怒火,冷冷望着這位氣勢洶洶的肇事者,明明是他的車子貼上來撞上的,她的車子停在原地動都沒動,他還先發制人興師問罪來了

“網上說女司機就是一種可怕的怪物,說得果然沒錯!”那人見蘇揚沒說話,繼續挖苦道。

蘇揚瞪了他一眼,“是你把我車子撞了,你說怎麽着吧,你車子買保險了吧?”

那人走到兩個車子中間仔細打量了一下車子撞上的地方,然後說,“怎麽着,就這點擦傷你還想訛我一筆?”

蘇揚已經一忍再忍了,可是這個年輕人說話實在太沖,她今天心情本來就不好,經過他這連番挑釁,她的火氣也上來了,“本來這點擦傷是沒什麽的,我車子也有保險,我也不在乎那點修理費,但是就沖你這态度,姑奶奶我就跟你扛上了!”

對方愣了一下,又輕蔑地笑了,“不就是開了一輛破路虎麽,還不知道是你自己的還是哪個野男人的,你這種女人我見得多了,想訛我門都沒有,最多給個兩百塊錢你自己去補補漆。”

蘇揚氣得恨不得跟動手揍他一頓,她深吸了一口氣,還是忍住了打人的沖動,“你開着破寶馬又能高尚到哪兒去了?這麽沒教養怎麽沒有在大馬路上被人撞死呢?你的臭錢我一分都不稀罕,我要你立刻向我道歉!”

“給你兩百不錯了,別得寸進尺。”對方嚣張地說。

“你不肯道歉,那只好報警了,等警察來處理吧。”蘇揚懶得吵下去,拿起手機準備報警。

兩人站在高架上相持着,前面的車流已經向前挪動了幾米,後面的車子紛紛按起了喇叭,不少人下了車跑過來圍觀。

“兩位算了啦,反正撞得也不嚴重,賠點錢私聊了吧,後面還這麽多車子等着呢,這天寒地凍的,又是大晚上的。”有人勸道。

“我不要錢,我就要他給我賠禮道歉!”蘇揚倔強地說。

“姑娘,做人別那麽軸啊,幹嘛跟錢過不去呢。”有年紀大點的司機勸道。

人群裏議論紛紛,有人等得沒耐心開始罵髒話,有人附和着勸蘇揚收錢私了。

“請你向這位女士道歉。”有人從人群裏面走出來,站在肇事者面前,擲地有聲地說道。

蘇揚望着這位仗義執言的出頭者,一時間各種情緒錯綜複雜,湧上心頭。

作者有話要說: 本人與本文關聯平行的另外一部作品已完結,鏈接如下:

歡迎各位看官關注閱讀。

你們的關注,是我進步的動力,謝謝,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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