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人精
“沒想到反倒是要你來安慰我,失态了。”那人道,“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方便約個時間見面?我想有些事情電話裏并不方便說,當面講出來可能更容易些。”
“您在京都?”顧北北敏銳的抓住這點。
“是,在這邊養老。”
“那時間地點便由我來定吧,我也有些事情想要問一下。”顧北北占據主動權,并非她不懂事,而是出于安全起見。
那邊顯然沒想到顧北北會這樣直率,明顯愣了一下,最後應聲。
時間安排在了後天,地點在附近的一所茶館,顧北北同意這場見面也有緣由,一則是父親當年小說的版權,二則是無論出版抑或其他事情,都是一個圈子,她無人帶進圈子,至少也要找個方向入手,去了解情況。
謝南聽說後堅持要陪顧北北前去,說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安全些。顧北北對此表示懷疑,但這份懷疑很好的收在心裏沒有擺出來,畢竟質疑一個男生沒用是非常傷人心的。
——
“這邊。”
顧北北掀開簾子剛要進去,便聽見這樣一聲氣若洪鐘的呼喊,她擡頭看到一位年約花甲的老人,兩鬓斑白,雙目有神,應該就是電話裏的錢謙老師。
“還帶了男朋友過來,怕不安全?”落座的時候聽到這句取笑,顧北北差點把茶水噴出來,無可奈何的看了錢老師一眼,“您想多了,這是我哥,我媽改嫁時繼父的兒子。”
錢謙張口結舌,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麽,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頭頂,锃光瓦亮,“呵呵,有意思,有意思。”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但因為錢謙的善談和顧北北的不扭捏,這場對話沒有顯得那麽尴尬。錢謙熱情的招呼服務員添茶,大概也是為了避嫌。
“您找我是為了居鹹那件事嗎?”顧北北單刀直入,“我來之前還猜了猜,想是不是您有什麽建議要對我說。”
“你這小姑娘太精明,總是這麽說話不給人餘地麽。”錢謙顯然看穿了顧北北的把戲,不慌不忙的飲茶。
“黃老邪生的孩子才叫黃蓉,只有邪物才能生邪物,您跟我父親打交道,難道覺得他十分老實?”顧北北巧妙的把話鋒一轉,“還是說,您真是來當說客的?”
Advertisement
“要我說是呢?”錢謙笑呵呵的看着顧北北。
“那今天這頓茶我請,免得說話時候底氣不足。”顧北北笑的溫和,其中銳氣卻毫不掩飾,“我是不會退讓的。”
“你不用那麽緊張,草木皆兵的。”錢謙招招手,讓人上了兩盤點心,慢條斯理道,“我只是想找故人敘敘舊,沒想到故人不再,恰好你的事情傳出來,圈裏都傳遍了,說你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就想來見識見識。”
顧北北笑的前俯後仰,“這怎麽跟相騾子一樣,是不是還要看牙齒是不是好,免得被人诓了?”
錢謙連忙擺手,就算在顧北北面前是長輩,看顧北北打太極油鹽不進的樣子,他也只能嘆一句長江後浪催前浪,“我是心想還欠你父親東西,一直心有不安。本來想等有一天有能力了給你父親一份驚喜,你父親在《江湖多少年》連載《英雄榜》的時候我曾經許諾,說完結之後給他出版,他因為情分簽了合同,後來只出了一版,因為一些問題最後不了了之,他沒有追究,說了一句‘只當英雄埋江湖’。只是他這麽說,我卻不能忘記當年自己的承諾。”
他說到這裏長籲一聲,似是有些怔忪。
“是發生了什麽嗎?”顧北北試探着問了一句。
“你父親的書,沒人肯出。”錢謙有些沮喪,老人家的沮喪總會讓人覺得心酸,大抵日薄西山無人挽,同美人遲暮一個道理,“不能叫沒人出,而是沒人推。這幾年實體市場做書太多,把市場做的稀爛,倘若随便找一家小出版社,又擔心名聲給做壞了。”
顧北北鼻子一酸,連忙抽張紙遮住自己的失态。
她是萬萬想不到,在她之外,也有人對父親這樣用心。只因為當年一個承諾,甚至連顧北北這個直系親人都不知道的承諾。父親沒有告訴她,大概也是對老友并不抱希望,也不願去增加他的壓力吧。
“你父親的幾本書,版權合同也快到期了,我這回前來,也是想把東西交給你,現在書的全部版權應該都到你的手上。我是擔心你給人騙了,不過現在看到你這麽精明,倒是放心了。也是我多慮了,顧钊教出來的女兒,怎麽可能是小傻子,以前我們聚會的時候,他就常常說你是他的驕傲。”
顧北北将紙巾遮住眼睛,不住的喃喃道:“謝謝,謝謝您。”
她近來上網,社交網站上但凡有了解此事的,在居鹹有意無意的引導下,皆來指責她。她身上的壓力不可謂不大,面對這些甚至可以說是陌生人的責難時,開始總帶着無所适從的茫然,甚至絕望,久而久之心底深處也有了自我懷疑,這場官司會勝利麽?長期的自我暗示甚至給正常生活帶來了不良影響,她警覺之後立刻退出網絡,不去看,不去想,不去關心,只專心走自己的路。
縱然如此,一條路一個人走下去,也不免覺得孤獨,這時候身旁過來一個志同道合的人,讓她生出一種不再是一個人戰鬥的同仇敵忾的豪氣。
“居鹹的身後有人保駕護航。”錢謙眉頭緊皺,憂心忡忡,“你……有排除萬難的決心麽?”
“如果這時候我沉默了,那豈不是再也沒有人替父親讨回公道了?我是從不肯相信天道的,我只相信事在人為,人定勝天。”顧北北眼睛微紅,聲音也恢複平靜,“不瞞您說,我确實憂心過,只是後來想想,我的憂心除了使自己退卻外,全無用處。這時候不迎難而上,那勇氣生出來到底做什麽?”
錢謙對此沉默,大抵他也曾經這樣豪情萬丈過,只是結果顯而易見。倘若将人生比作登山,那熱血、激情和理想往往可以歸類為包袱,在上山的過程中,我們保住了生存的基本物質,在疲憊萬分的時候将這些先抛卻。到了山巅,物質也不能滿足,精神也已經匮乏,只剩下一條路,便是走下坡的路。
然而對于年輕人,他卻不能說這樣的話來掃興,他之所謂無的,不一定對旁人來說沒有。退一萬步來講,撞的頭破血流,那也是別人的路,別人的選擇,他替不了半分。只能将自己的經驗教訓,告知于他們,再有他們思量之後,選擇方向,那之後即便是撞得疼了流血了,也知道該怎麽包紮,也知道,不是只有他們這麽狼狽過的。
大多數的人,會義無返顧的走下去,一部分人選擇掉頭,多年過去以後無論是追悔莫及還是慶幸,都是另一處境地了。
茶館喧嚣極了,在這樣的環境下講話,也并沒有什麽隐私可言,旁人哪裏來的閑情逸致去關心身旁的人到底在說什麽?都恨不能讓自己獻身成生活的主角。而旁人的唾液橫飛,也襯得此處頗為怪異。顧北北沉默的喝茶,錢謙又陷在回憶中。
過了好一會兒,他再次回神,從錢包裏拿出錢,放到顧北北面前。
顧北北吓一跳,連忙把錢推回去,“您這麽做什麽?”
“這是我欠你父親的。”錢謙道,“當年是我約你父親到雜志寫連載的,雜志倒閉的時候欠了許多人,大家人好,不與我計較,只是我欠人良多,終于前一段時間有些起色,把這個空子給補上——我當時無論如何聯系不上你父親,連同寫的信也沒有回信,這回碰巧,把該還的都還上,心裏就過了這個坎兒了。”
“爸爸沒有告訴我。”顧北北堅決的推回去,“這就說明,在他心裏是沒有這筆賬的,這錢我不收。上一輩的事情就這麽過去吧。”
“你不收,我吃不下飯。”錢老師有些耍賴的說。
顧北北腦袋一歪,坦率道:“錢老師,我說的直白點,您別打我。我這時候收了錢,豈不是您什麽都不欠我爸爸?那我以後有什麽事情,想必也不好意思開口求人幫忙。這個圈子我什麽都不懂,兩眼一抹黑,您恰好從天而降,我拜個師父,豈不是雙贏?”
錢謙聽得瞠目結舌,連拍了好幾下手掌,最後指着顧北北搖頭嘆息:“你這鬼精靈!”
連謝南聽了,都有點佩服顧北北這種順杆子往上爬的能力,這也太能扯了。
顧北北抿嘴,唇角勾起,“我爸爸的長輩,我認識的也就您了,爸爸從前出門不肯帶我,生怕我在外邊走丢,小時候讀雜志,看到喜歡的,也叫我爸爸帶回來他們的簽名,如果不是這樣,我也不敢出門應邀。”
“人精!”錢謙真是服了她的心眼,簡直比馬蜂窩還要叫人晃得眼睛疼。“看你這樣,也不擔心你吃虧。我這也幫不上忙,只能給你搖旌吶喊,聊以慰藉你這奔馳在道路上的勇士,讓你不憚于前驅。”
顧北北倒是自動把後一句接上:“至于我的喊聲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顧及的。”
謝南作為一個“文盲”,聽得一頭霧水。只看到那一老一少相視一笑,好像萬千話語都不需再講出來,已經了然于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