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裏的東西,怎麽會跑到藥師谷裏來?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遠。難道……難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經到了此處?是為了尋找失散的瞳,還是為了龍血珠?

捏着那條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覺得心驚,霍然站起。

他得馬上去看看薛紫夜有沒有事!

——本來只是為了給沫兒治病而去奪了龍血珠來,卻不料惹來魔教如附骨之蛆一樣的追殺,豈不是害了人家?

然而,夏之園卻不見人。

“谷主一早起來,就去秋之苑給明介公子看病了。”小晶皺着眉,有些怯怯,“霍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勸勸谷主,別這樣操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霍展白看到小晶手裏那條滿是斑斑點點血跡的手巾,心裏猛地一跳,拔腳就走。她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給連累的……那樣精悍要強的女子,眼見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他疾步沿着楓林小徑往裏走,還沒進去,卻看到霜紅站在廊下,對他擺了擺手。

“谷主在給明介公子療傷。”她輕聲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

霍展白在簾外站住,心下卻有些忐忑,想着瞳是怎樣的一個危險人物,實在不放心讓薛紫夜和他獨處,不由側耳凝神細聽。

“明介,好一些了嗎?”薛紫夜的聲音疲倦而擔憂。

“內息、內息……到了氣海就回不上來……”瞳的呼吸聲很急促,顯然內息紊亂,“針刺一樣……沒法運氣……”

“啊,我忘了,你還沒解開血封!”薛紫夜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

霍展白心裏一驚,再也忍不住,一揭簾子,大喝:“住手!”

裏面兩人被吓了一跳。薛紫夜捏着金針已刺到了氣海穴,也忽然呆住了。

仿佛想起了什麽,她的手開始劇烈地發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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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要給他解血封!”霍展白劈手将金針奪去,冷冷望着榻上那個病弱貴公子般的殺手,“一恢複武功,他可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瞳閃電般地望了他一眼,針一樣的尖銳。

“喀喀,沒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麽會亂殺人?”他眼裏的針瞬間消失了,只是咳嗽着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況……小夜已經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麽會……”

霍展白只聽得好笑:“見鬼,瞳,聽你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望見薛紫夜失魂落魄的表情,心裏忽然不是滋味。

“反正,”他下了結論,将金針扔回盤子裏,“除非你離開這裏,否則別想解開血封!”

瞳的眼眸沉了沉,閃過淩厲的殺意。

“紫夜,”霍展白忽然轉過身,對着那個還在發呆的女醫者伸出手來,“那顆龍血珠呢?先放我這裏吧——你把那種東西留在身邊,總是不安全。”

龍血珠?瞳的手下意識地一緊,握住劍柄。

他望向薛紫夜,眼睛隐隐轉為紫色,卻聽到她木然地開口:“已經沒了……和別的四樣藥材一起,昨日拿去煉丹房給沫兒煉藥了。”

瞳的手緩緩松開,不做聲地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霍展白顯然也是舒了口氣,側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裏帶着一種“看你還玩什麽花樣”的表情,喃喃道,“這回有些人也該死心了。”

“你的藥正在讓寧婆婆看着,大約明日就該煉好了,”薛紫夜擡起頭,對他道,“快馬加鞭南下,還趕得及一月之期。”

“嗯。”霍展白點點頭,多年心願一旦達成,總有如釋重負之感,“多謝。”

然而,不知為何,心裏卻有另一種牽挂和擔憂泛了上來。

他這一走,又有誰來擔保這一邊平安無事?

“我已讓綠兒去給你備馬了,你也可以回去準備一下行囊。”薛紫夜收起了藥箱,看着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誤了沫兒的病,秋水音她定然不會原諒你的——那麽多年,她也就只剩那麽一個指望了。”

霍展白暗自一驚,連忙将心神收束,點了點頭。

不錯,沫兒的病已然不能耽誤,無論如何要在期限內趕回去!而這邊,龍血珠既然已入了藥爐,魔教自然也沒了目标,瞳此刻還被封着氣海,應該不會再出大岔子。

“那我先去準備一下。”他點點頭,轉身。

出門前,他再叮囑了一遍:“記住,除非他離開,否則絕不要解開他的血封!”

“知道了。”她拉下臉來,不耐煩地擺出了驅逐的姿态。

看到霍展白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楓林裏,薛紫夜的眼神黯了黯,“刷”的一聲拉下了簾子。房間裏忽然又暗了下去,一絲的光透過竹簾,映在女子蒼白的臉上。

“明介,”她攀着簾子,從縫隙裏望着外面的秋色,忽然道,“把龍血珠還我,可以嗎?”

瞳的眼睛在黑暗裏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識握緊了劍,悄無聲息地拔出了半寸。

怎麽?被剛才霍展白一說,這個女人起疑了?

“呵,我開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夜又笑了,松開了簾子,回頭,“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

不等他辨明這一番話裏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針,低下頭來對着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開血封。”

解開血封?一瞬間,他眼睛亮如閃電。

她拈着金針,緩緩刺向他的氣海,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眼裏隐約湧動着殺氣。這個時候忽然給他解血封?這個女人……到底葫蘆裏賣什麽藥?

她卻只是平靜地望着他:“怎麽了,明介?不舒服嗎?”

她的眼睛是寧靜的,純正的黑和純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他陡然間有一種恍惚,仿佛這雙眼睛曾經在無數個黑夜裏就這樣地凝視過他。他頹然松開了手,任憑她将金針刺落,刺入武學者最重要的氣海之中。

薛紫夜低着頭,調整着金針刺入的角度和深淺,一截雪白的纖細頸子露了出來。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覺房內的氣氛凝重到無法呼吸。

忽然間,氣海一陣劇痛!

想也不想,他瞬間扣住了她的後頸!

然而,不等他發力扭斷對方的脖子,任督二脈之間氣息便是一暢,氣海中所蓄的內息源源不斷湧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

“好了。”她擡起頭,看着他,“現在沒事了,明介。”

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後頸上,身邊的瀝血劍已然拔出半尺。

“現在,你已經恢複得和以前一樣。”薛紫夜卻似毫無察覺,既不為他的劍拔弩張而吃驚,也不為他此刻暧昧地攬着自己的脖子而不安,只是緩緩站起身來,淡淡道,“就只剩下,頂心那一枚金針還沒拔出來了。”

他霍然掠起!

只是一剎那,他的劍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将她逼到了窗邊。

“你發現了?”他冷冷道,沒有絲毫否認的意味。

“剛剛才發現——在你誘我替你解除血封的時候。”薛紫夜卻是毫無忌諱地直視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麽一開始沒想到呢——你還被封着氣海,怎麽可能用內息逼出了金針?你根本是在騙我。”

“呵,我怎麽知道你說的摩迦啊明介啊,都是些什麽東西?我不過是胡亂扯了個謊而已。”瞳冷笑,眼神如針,隐隐帶了殺氣,“你方才為什麽不告訴霍展白真相?為什麽反而解開我的血封?”

薛紫夜反而笑了:“明介,我到了現在,已然什麽都不怕了。”

她擡起頭在黑暗裏凝視着他,眼神寧靜:“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麽你明知那個教王不過把你當一條狗,還要這樣為他不顧一切?你跟我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麽,你究竟知不知道毀滅摩迦村寨的兇手是誰?真的是黑水邊上的那些馬賊嗎?”

那樣寧靜坦然的目光,讓他心裏驟然一震——從來沒有人在瀝血劍下,還能保持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睛……記憶裏……

“我不知道。”最終,他只是漠然地回答,“我不知道什麽摩迦村寨。”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平靜。

“那麽,我想知道,明介你會不會——”她平靜地吐出最後幾個字,“真的殺我?”

瞳的眼神微微一動,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閃電般地擊來,将她打倒在地。

血從她的發隙裏密密流了下來。

“愚蠢。”

六 雪·第五夜

暮色初起的時候,霍展白收拾好了行裝,想着明日便可南下,便覺得心裏一陣輕松。

——那件壓在他心上多年的重擔,也總算是卸下了。沫兒那個孩子,以後可以和平常孩子一樣地奔跑玩耍了吧?而秋水,也不會總是郁郁寡歡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過這個昔日活潑明豔的小師妹露出笑顏了啊……

他長長舒了一口氣,負手看着冬之館外的皚皚白雪。

多年的奔走,終于有了一個盡頭。

“嘎!”忽然間,他聽到雪鹞急促地叫了一聲,從西南方飛過來,将一物扔下。

“什麽?”他看了一眼,失驚,“又是昆侖血蛇?”

眼角餘光裏,一條淡淡的人影朝着谷口奔去,快如閃電轉瞬不見。

瞳?他要做什麽?

霍展白來不及多想,一把抓起墨魂劍,瞬地推開窗追了出去。

藥師谷口,巨石嶙峋成陣。

那些石頭在谷口的風裏,以肉眼難以辨認的速度滾動,地形不知不覺地在變化,錯綜複雜——傳說中,藥師谷的開山祖師原本是中原一位絕世高手,平生殺戮無數,暮年幡然悔悟,立志贖回早年所造的罪孽,于是單身遠赴極北寒荒之地,在此谷中結廬而居,懸壺濟世。

而這個風雪石陣,便是當時為避尋仇而設下。

出谷容易,但入谷時若無人接引,必将迷失于風雪巨石之中。

難怪多年來,藥師谷一直能夠游離于正邪兩派之外,原來不僅是各方對其都有依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也是因為極遠的地勢和重重的機關維護了它本身的安全。

“已得手。”銀衣的殺手飄然落下,點足在谷口嶙峋的巨石陣上,“妙火,你來晚了。”

“呵呵,不愧是瞳啊!我可是被這個破石頭陣絆住了好幾天,”夜色中,望着對方手裏那一枚寸許的血色珠子,來客大笑起來,“萬年龍血赤寒珠——這就是傳說中可以毒殺神魔的東西?得了這個,總算是可以殺掉教王老兒了!”

對一般人來說,龍血珠毫無用處,然而對修習術法的人來說,這卻是至高無上的法器。《博古志》上記載,若将此珠納于口中吞吐呼吸,輔以術法修行,便能窺得天道;但若見血,其毒又可屠盡神鬼魔三道,可謂萬年難求。

教王最近為了修煉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一直在閉關。這一次他們也是趁着這個當兒,借口刺殺天池隐士離開了昆侖奔赴祁連山,想奪得龍血珠,在教王閉關尚未結束之前返回。卻不料,中途殺出了一個霍展白,生生耽誤了時間。

瞳默然一翻手,将那枚珠子收起:“事情完畢,可以走了。”

“哦?處理完了?”血色的小蛇不停地往那一塊石下彙聚,宛如彙成血海,而石上坐着的赤發大漢卻只是玩弄着一條水桶粗的大蛇,呵呵而笑,“你把那個谷主殺了啊?真是可惜,聽說她不僅醫術好,還是個漂亮女人……”

“沒有殺。”瞳冷冷道。

“沒有?”妙火一怔,有些吃驚地看着他——作為修羅場裏百年難得的殺戮天才,瞳行事向來冷酷,每次出手從不留活口,難道這一次在龍血珠之事上,竟破了例?

“為什麽不殺?只是舉手之勞。”妙火蹙眉,望着這個教中上下聞聲色變的修羅,遲疑道,“莫非……瞳,你心軟了?”

“點子紮手。”瞳有些不耐煩,“霍展白在那兒。”

“霍展白……鼎劍閣的七公子嗎?”妙火喃喃,望着雪地,“倒真是挺紮手——這一次你帶來的十二銀翼,莫非就是折在了他手下?”

瞳哼了一聲:“會讓他慢慢還的。”

“不錯,反正已經拿到龍血珠,不值得再和他硬拼。等我們大事完畢,自然有的是時間!”妙火撫掌大笑,忽地正色,“得快點回去了——這一次我們偷偷出來快一個月了,聽妙水剛飛書傳過來的消息說,教王那老兒前天已經出關,還問起你了!”

“教王已出關?”瞳猛然一震,眼神轉為深碧色,“他發現了?!”

“沒,呵呵,運氣好,正好是妙水當值,”妙火一聲呼嘯,大蛇霍地張開了嘴,那些小蛇居然就源源不斷地往着母蛇嘴裏湧去,“她就按原先定好的計劃回答,說你去了長白山天池,去行刺那個隐居多年的老妖。”

“哦。”瞳輕輕吐了一口氣,“那就好。”

“不過,還是得趕快。”妙火收起了蛇,眼神嚴肅,“事情不大對。”

“怎麽?”瞳擡眼,眼神淩厲。

“妙水信裏說,教王這一次閉關修習第九重鐵馬冰河心法,卻失敗了!目下走火入魔,卧病在床,根本無力約束三聖女、五明子和修羅場,”妙火簡略地将情況描述,“教裏現在明争暗鬥,三聖女那邊也有點忍不住了,怕是要搶先下手——我們得趕快行動。”

“哦……”瞳輕輕應了一聲,忽然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有人在往這邊趕來。”

劍光如同匹練一樣刺出,雪地上一個人影掠來,半空中只聽“叮當”的一聲金鐵交擊,兩個人乍合又分。

“霍展白?”看到來人,瞳低低脫口驚呼,“又是你?”

“你的內力恢複了?”霍展白接了一劍,随即發現了對方的變化,詫然。

——難道那個該死的女人轉頭就忘記了他的忠告,将這條毒蛇放了出來?

他一眼看到了旁邊的赤發大漢,認出是魔教五明子裏的妙火,心下更是一個咯噔—— 一個瞳已然是難對付,何況還來了另一位!

“魔教的,再敢進谷一步就死!”心知今晚一場血戰難免,他深深吸了口氣,低喝,提劍攔在藥師谷谷口。

“誰要再進谷?”瞳卻冷冷笑了,“我走了——”

他身形一轉,便在風雪中拔地而起。妙火也是呵呵一笑,手指一搓,一聲脆響中巨大的昆侖血蛇箭一樣飛出,他翻身掠上蛇背,遠去。

霍展白起身欲追,風裏忽然遠遠傳來了一句話——

“與其有空追我,倒不如去看看那女人是否還活着。”

薛紫夜還活着。

那一道傷口位于頭顱左側,深可見骨,血染紅了一頭長發。

霜紅将濃密的長發分開,小心翼翼地清理了傷口,再開始上藥——那傷是由極鋒利的劍留下的,而且是在近距離內直削頭顱。如果不是在切到顱骨時臨時改變了方向,将斜切的劍身瞬間轉為平拍,谷主的半個腦袋早已不見了。

“蠢女人!”看一眼薛紫夜頭上那個傷口,霍展白就忍不住罵一句。

然而那個脾氣暴躁的女人,此刻卻乖得如一只貓,只是怔怔地在那裏出神,也不喊痛也不說話,任憑霜紅包紮她頭上的傷,對他的叱罵似乎充耳不聞。

“谷主,好了。”霜紅放下了手,低低道。

“出去吧。”她只是揮了揮手,“去藥房,幫寧姨看着霍公子的藥。”

“是。”霜紅答應了一聲,有些擔心地退了出去。

“死女人,我明明跟你說了,千萬不要解他的血封——”霍展白忍不住發作,覺得這個女人實在是不可理喻,“他是誰?魔教修羅場的第一殺手!你跟他講什麽昔日情誼?見鬼!你真的是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麽死的!”

“霍展白,你又輸了。”然而,一直出神的薛紫夜卻忽然笑了起來。

“啊?”正罵得起勁的他忽然愣了一下,“什麽?”

“你說他一定會殺我——”薛紫夜喃喃,摸了摸繃帶,“可他并沒有……并沒有啊。”

霍展白一時間怔住,不知如何回答——是的,那個家夥當時明明可以取走薛紫夜性命,卻在最後一瞬側轉了劍,只是用劍身将她擊昏。這對于那個向來不留活口的修羅場第一殺手來說,的确是罕見的例外。

“他是明介……是我弟弟。”薛紫夜低下頭去,肩膀微微顫抖,“他心裏,其實還是相信的啊!”

“愚蠢!你怎麽還不明白?”霍展白頓足失聲。

薛紫夜望着他。

“相信不相信,對他而言,已經不重要了,”他抓住她的肩,蹲下來平視着她的眼睛,“紫夜,你根本不明白什麽是江湖——瞳即便是相信,又能如何呢?對他這樣的殺手來說,這些昔日記憶只會是負累。他寧可不相信……如果信了,離死期也就不遠了。”

薛紫夜望着西方的天空,沉默了片刻,忽然将臉埋入掌中。

“我只是,不想再讓他被關在黑夜裏。”她用細細的聲音道,“他已經被關了那麽久。”

“他已經走了,”霍展白輕輕拍着她背,安慰道,“好了,別想了……他已經走了,那是他自己選的路。你無法為他做什麽。”

是的,那個人選擇了回到昆侖大光明宮,選擇了繼續做修羅場裏的瞳,繼續在江湖的腥風血雨中搏殺,而沒有選擇留在這個與世隔絕的雪谷中,嘗試着去相信自己的過去。

薛紫夜慢慢安靜下去,望着外面的夜色。

是的,瞳已經走了。而她的明介弟弟,則從未回來過——那個明介在十二年前那一場大劫之後,就已經消失不見。讓他消失的,并不是那三根封腦的金針,而是長年來暗無天日的殺戮生活對人性的逐步摧殘。

雪懷死在瞬間,猶自能面帶微笑;而明介,則是在十幾年裏慢慢死去的。

她醫稱國手,卻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最親之人死亡而無能為力。

那一夜的雪非常大,風從漠河以北吹來,在藥師谷上空徘徊呼嘯。

四季分明的谷裏,一切都很寧靜。藥房裏為霍展白煉制的藥已然快要完成,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們都在馥郁的藥香中沉睡——沒有人知道她們的谷主又一個人來到湖上,對着冰下的人說了半夜的話。

不同的是,這一次霍展白默默陪在她的身邊,撐着傘為她擋住風雪。

而風雪裏,有人在連夜西歸昆侖。

他陪着她站到了深宵,第一次看到這個平日強悍的女人,露出了即使醉酒時也掩藏着的脆弱一面,單薄的肩在風中漸漸發抖。而他只是默然彎下腰,掉轉手裏傘的角度,替她擋住那些密集卷來的雪。

八年來,一直是她陪在浴血搏殺的自己身邊,在每一條血路的盡頭等待他,拯救他;那麽這最後的一夜,就讓他來陪伴她吧!

天色微藍的時候,她的臉色已然極差,他終于看不下去,想将她拉起。

薛紫夜惱怒地推開他的手臂,然而一夜的寒冷讓身體僵硬,她失衡地重重摔落,冰面咔啦一聲裂開,宛如一張黑色的巨口将她吞噬。

那一瞬間,多年前的恐懼再度襲來,她脫口驚叫起來,閉上了眼睛。

“小心!”一只手卻忽然從旁伸過來,一把攔腰将她抱起,平穩地落到了岸邊,另一只手依然拿着傘,擋在她身前,低聲道,“回去吧,太冷了,天都要亮了。”

她因為寒冷和驚怖而在他懷裏微微戰栗:沒有掉下去……這一次,她沒有掉下去!

那只将她帶離冰窖和黑暗的手是真實的,那懷抱是溫暖而堅實的。

霍展白沒有将凍僵了的她放下,而直接往夏之園走去。她推了幾次卻無法掙脫,便只好安靜下來。一路上只有雪花簌簌落到傘上的聲音,她在黎明前的夜色裏轉過頭,忽然發現他

為她打着傘,自己大半個身子上卻積了厚厚的雪。

她伸出手,輕輕為他拂去肩上落滿的雪,忽然間心裏有久違了的暖意。

很多年了,他們相互眷戀和倚賴,在每一次孤獨和痛苦的時候,總是想到對方身畔尋求溫暖——這樣的知己,其實也足可相伴一生吧?

“沫兒的藥,明天就能好了吧?”然而,此刻他開口問。

剎那間,她忽然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停住了手指,點了點頭。

“謝謝你。”他說,低頭望着她笑了笑,“等沫兒好了,我請你來臨安玩,也讓他認識一下救命恩人。”

“呵,不用。”她輕笑,“他的救命恩人不是我。是你,還有……他的母親。”

說到最後的時候,她頓了頓。不知為何,避開了提起秋水音的名字。

“而且,”她仰頭望着天空——已經到了夏之園,地上熱泉湧出,那些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空氣中仿佛有絲絲雨氣流轉,“我十四歲那年受了極重的寒氣,已然深入肺腑,師傅說我有生之年都不能離開這裏——因為谷外的那種寒冷是我無法承受的。”

她笑了笑,望着那個發出邀請的人 :“不等穿過那片雪原,我就會因為寒冷死去。”

霍展白一震,半晌無言。

深夜的夏之園裏,不見雪花,卻有無數的流光在林間飛舞,宛如夢幻——那是夜光蝶從水邊驚起,在園裏曼妙起舞,展示短暫生命裏最美的一刻。

“其實,我倒不想去江南,”薛紫夜望着北方,夢呓一樣喃喃,“我想去漠河以北的極北之地……聽雪懷說,那裏是冰的大海,天空裏變幻着七種色彩,就像做夢一樣。”

她唇角露出一絲笑意,喃喃:“雪懷他……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等着我。”

又一次聽到那個名字,霍展白忽然覺得心裏有無窮無盡的煩躁,驀然将手一松,把她扔下地,怒斥:“真愚蠢!他早已死了!你怎麽還不醒悟?他十二年前就死了,你卻還在做夢!你不把他埋了,就永遠不能醒過來——”

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看到紫衣女子已經擡起了手,直指門外,眼神冷酷。

“出去。”她低聲說,斬釘截鐵。

他默然望了她片刻,轉身離去。

她看着他轉過頭,忽然間淡淡開口:“真愚蠢啊,那個女人,其實也從來沒有真的屬于你,從頭到尾你不過是個不相幹的外人罷了——你如果不死了這條心,就永遠不能好好地生活。”

他站住了腳,回頭看她。她也毫不示弱地回瞪着他。

兩人默然相對了片刻,忽地笑了起來。

“這是臨別贈言嗎?”霍展白大笑轉身,“我們都愚蠢。”

他很快消失在風雪裏,薛紫夜站在夏之園紛飛的夜光蝶中,靜靜凝望了很久,仿佛忽然下了一個決心。她從發間拿下那一枚紫玉簪,輕輕握緊。

“霍展白,我希望你能幸福。”

第二天雪就晴了,藥師谷的一切,似乎也随着瞳的離開而恢複了平靜。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軌道上,仿佛那個闖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侍女們不再擔心三更半夜又出現騷動,霍展白不用提心吊膽地留意薛紫夜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鹞也不用每日飛出去巡邏了,而是喝得醉醺醺地倒吊在架子上打擺子。

“喲,早啊!”霍展白很高興自己能在這樣的氣氛下離開。所以在薛紫夜走出藥房,将一個錦囊交給他的時候,嘴角不自禁地露出笑意來。

只是睡了一覺,昨天夜裏那一場對話仿佛就成了夢寐。

“你該走了。”薛紫夜看到他從內心發出的笑意,忽然感覺有些寥落,“綠兒,馬呢?”

“小姐,早就備好了!”綠兒笑吟吟地牽着一匹馬從花叢中轉出來。

她拉過缰繩,交到霍展白手裏:“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個瞬間,在他默立身側為她撐傘擋住風雪的時候,她居然有了這個人可以依靠的錯覺——然而,他早已是別人的依靠。

多年來,他其實只是為了這件事,才三番五次地到這裏忍受自己的喜怒無常。

如今事情已經完畢,該走的,也終究要走了吧。

“藥在錦囊裏,你随身帶好了,”她再度囑咐,幾乎是要點着他的腦門,“記住,一定要經由揚州回臨安——到了揚州,要記住打開錦囊。打開後,才能再去臨安!”

“知道了。”霍展白答應着,知道這個女人向來古古怪怪。

“打開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靈了哦!”她笑得詭異,讓他背後發冷,忙不疊地點頭:“是是!一定到了揚州就打開!”

霍展白翻身上馬,将錦囊放回懷裏,只覺多年來一樁極重的心事終于了結。放眼望去,忽然覺得天從未有如此之高曠,風從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頭長嘯了一聲,歸心似箭——當真是“漫卷詩書喜欲狂”啊!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做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綠兒,送客。”薛紫夜不再多說,轉頭吩咐丫鬟。

“是!”綠兒歡天喜地地上來牽馬,對于送走這個讨債鬼很是開心。霜紅卻暗自嘆了口氣,知道這個家夥一走,就更少見谷主展露歡顏了。

雪鹞繞着薛紫夜飛了一圈,依依不舍地叫了幾聲,落到主人的肩上。霍展白策馬走出幾步,忽然勒轉馬頭,對她做了一個痛飲的手勢:“喂,記得埋一壇‘笑紅塵’去梅樹下!”

薛紫夜微微一怔。

“等回來再一起喝!”他揮手,朗聲大笑,“一定贏你!”

她只是擺了擺手,不置可否。她竭盡心力,也只能開出一張延續三個月性命的藥方——如果他知道,還會這樣開心嗎?如果那個孩子最終還是夭折,他會回來找她報複嗎?

眼看他的背影隐沒于蒼翠的山谷,她忽然覺得胸中陣陣寒冷,低聲咳嗽起來。

“小姐,這樣行嗎?”旁邊的寧婆婆望着霍展白興高采烈的背影,有些擔憂地低聲。

“也只能這樣了。”薛紫夜喃喃,擡頭望着天,長長嘆了口氣,“上天保佑,青染師傅她此刻還在揚州。”

我已經竭盡了全力……霍展白,你可別怪我才好。

有人策馬南下的時候,有人在往西方急奔。

為了避嫌,出了藥師谷後他便和妙火分開西歸,一路換馬趕回大光明宮。龍血珠握在手心,那枚號稱可以殺盡神鬼魔三道的寶物散發出冷冷的寒意,身側的瀝血劍在鞘中鳴動,仿佛渴盼着飲血。

風雪刀劍一樣割面而來,将他心底殘留的那一點軟弱清洗。

他在大雪中策馬西歸,漸漸遠離那個曾經短暫動搖過他內心的山谷。在雪原上勒馬四顧,心漸漸空明冷定。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在漫天的大雪裏逐漸隐沒。

離開藥師谷十日,進入克孜勒荒原。

十三日,到達烏裏雅蘇臺。

十五日,抵達西昆侖山麓。

昆侖白雪皚皚,山頂的大光明宮更是長年籠罩在寒氣中。

駿馬已然累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跳下馬,反手一劍結束了它的痛苦。駐足山下,望着那層疊的宮殿,不做聲地吸了一口氣,将手握緊——那一顆暗紅色的龍血珠,在他手心裏無聲無息地化為齑粉。

他倒過劍鋒,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抹上了瀝血劍。

然後,從懷裏摸出了兩枚金針,毫不猶豫地回過手,“嚓嚓”兩聲按入了腦後死穴!

他大步沿着石階上去,兩邊守衛山門的宮裏弟子一見是他,霍然站起,一起彎腰行禮,露出敬畏的神色,在他走過去之後竊竊私語。

“看到了嗎?這就是瞳!”

“執掌修羅場的那個殺神嗎?真可惜,剛才沒看清楚他的模樣……”

“滾!等看清楚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死了——他的眼睛,根本是不能看的!

“是啊是啊,聽人說,只要和他對上一眼,魂就被他收走了,他讓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才能活!”

“那、那不是妖瞳嗎……”

那些既敬且畏的私語,充斥于他活着的每一日裏。

從來沒有人敢看他的眼睛,看過的,絕大多數也已經死去——從有記憶以來,他就習慣了這樣躲閃的視線和看怪物似的眼神,沒什麽好大驚小怪。

他直奔西側殿而去,想從妙水那裏打聽最近情況,然而卻撲了一個空——奇怪,人呢?不是早就約好,等他拿了龍血珠回來就碰頭商量一下對策?這樣的要緊關頭,人怎麽會不在?

“妙水使這幾天一直在大光明殿陪伴教王。”妙水的貼身随從看到了風塵仆仆趕回的瞳,有些懼怕,低頭道,“已經很久沒回來休息了。”

“教王的情況如何?”他冷然問。

貼身随從搖搖頭:“屬下不知——教王出關後一直居于大光明殿,便從未露面過。”

他默然颔首,眼神變了變:從未露面過——那麽大概就是和妙水傳來的消息一樣,是因為修習失敗導致了走火入魔!

那麽,這幾日來,面對着如此大好時機,宮裏其餘那幾方勢力豈不是蠢蠢欲動?

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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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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