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他來不及多問,立刻轉向大光明殿。

走過了那座白玉長橋,絕頂上那座金碧輝煌的大殿進入眼簾。他一步一步走去,緊握着手中的瀝血劍,開始一分分隐藏起心裏的殺氣。

“瞳公子。”然而,從殿裏出來接他的,卻不是平日教王寵幸的弟子高勒,那個新來的白衣弟子同樣不敢看他的眼睛,“教王正在小憩,請稍等。”

他點了點頭:“高勒呢?”

那個白衣弟子顫了一下,低低答了一聲“死了”,便不多言。

死了?!瞳默然立于階下,單膝跪地等待宣入。

“呵呵呵……我的瞳,你回來了嗎?”半晌,大殿裏爆發出了洪亮的笑聲,震動九霄,“快進來!”

他猛然一震,眼神雪亮:教王的笑聲中氣十足,完全聽不出絲毫的病弱跡象!

“是。”他攜劍低首,随即沿階悄無聲息走上去。

教王身側有明力護衛,還有高深莫測的妙風使——而此番己方幾個人被分隔開來,妙火此刻尚未趕回,妙水又被控制在教王左右,不能作出統一的籌劃,此刻無論如何不可貿然下手。

一路上來,他已然将所有殺氣掩藏。

“教王萬壽。”進入熟悉的大殿,他在玉座面前跪下,深深低下了頭,“屬下前去長白山,取來了天池隐俠的性命,為教王報了昔年一劍之仇。”

一邊說,他一邊從懷裏拿出了一支玉簫,呈上。

——天池隐俠久已不出現江湖,教王未必能立時識破他的謊言。而這支簫,更是妙火幾年前就輾轉從別處得來,據說确實是隐俠的随身之物。

“呵呵,瞳果然一向不讓人失望啊。”然而教王居然絲毫不重視他精心編織好的謊言,只是稱贊了一句,便轉開了話題,“你剛萬裏歸來,快來觀賞一下本座新收的寶貝獒犬——喏,可愛吧?”

得了準許,他方才敢擡頭,看向玉座一側被金索系着的那幾頭魔獸,忽然忍不住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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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群兇神惡煞的獒犬堆裏,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

看衣飾,那、那應該是——

“看啊,真是可愛的小獸,”教王的手指輕輕叩着玉座扶手,微笑道,“剛吃了烏瑪,心滿意足得很呢。”

烏瑪!

連瞳這樣的人,臉上都露出驚駭的表情——

那具屍體,竟然是日聖女烏瑪!

“多麽愚蠢的女人……我讓妙風假傳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須發雪白宛如神仙,身側的金盤上放着一個被斬下不久的絕色女子頭顱,“聯合了高勒他們幾個,想把我殺了呢。”

瞳看着那個昔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日聖女,手心漸漸沁出冷汗。

“真是經不起考驗啊,”教王撥弄着那個頭顱,忽然轉過眼來看他,“是不是,瞳?”

他平靜地對上了教王的視線,深深俯身:“只恨不能為教王親手斬其頭顱。”

“呵呵呵……”教王大笑起來,抓起長發,一揚手将金盤上的頭顱扔給了那一群獒犬,“吃吧,吃吧!這可是回鹘王女兒的血肉呢,我可愛的小獸們!”

群獒争食,有刺骨的咀嚼聲。

“還是這群寶貝好,”教王回過手,輕輕撫摩着跪在玉座前的瞳,手一處一處地探過他發絲下的三枚金針,滿意地微笑:“瞳,只要忠于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

走下臺階後,冷汗濕透了重衣,外面冷風吹來,周身刺痛。

握着瀝血劍的手緩緩松開,他眼裏轉過諸般色澤,最終只是無聲無息地将劍收起——被看穿了嗎?還是只是一個試探?教王實在深不可測。

他微微舒了口氣。不過,總算自己運氣不錯,因為沒來得及趕回反而躲過一劫。

不知妙水被留在教王身側,是否平安?這個金發雪膚女人是波斯人,傳說教王為修藏邊一帶的合歡秘術才帶回宮的,媚術了得,同房數月後居然長寵不衰,武學漸進,最後身居五明子之一。

這一次她願意和他們結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實對于這個女人的态度,他和妙火一直心裏沒底。

看來,無論如何,這一次的刺殺計劃又要暫時擱置了。

還是靜觀其變,等妙火也返回宮裏後,再做決定。

他走下十二玉闕,遙遙地看到妙水和明力兩位從大殿後走出,分別沿着左右辇道走去——向來,五明子之中教王最為信任明力和妙風:明力負責日常起居,妙風更是教王的護身符,片刻不離身側。

可此刻,怎麽不見妙風?

他放緩了腳步,有意無意地等待。妙水長衣飄飄、步步生姿地帶着随從走過來,看到了他也沒有駐足,只是微微咳嗽了幾聲,柔聲招呼:“瞳公子回來了?”

他默然抱劍,微一俯身算是回答。

妙水笑了笑,便過去了。

瞳垂下了眼睛,看着她走過去。兩人交錯的瞬間,耳畔一聲風響,他想也不想地擡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蠟丸。擡起頭,眼角裏看到了匆匆隐沒的衣角。那個女人已經迅速離去了,根本無法和她搭上話。

捏開蠟丸,裏面只有一塊被揉成一團的白色手巾,角上繡着火焰狀的花紋。

那……是教王的手巾?!瞳的手瞬間握緊,然而克制住了回頭看妙水的沖動,只是不動聲色地繼續沿着臺階離開——手巾上染滿了紅黑色、噴射狀的血跡,夾雜着內髒的碎片,顯然是血脈爆裂的瞬間噴出。

“妙風已去往藥師谷。”

身形交錯的剎那,他聽到妙水用傳音入密短促地說了一句。

瞳的瞳孔忽然收縮。

七 雪·第六夜霍展白在揚州二十四橋旁翻身下馬。

剛剛是立春,江南寒意依舊,然而比起塞外的嚴酷卻已然好了不知多少。

霍展白滿身風塵,疾行千裏日夜兼程,終于在第十九日上回到了揚州。暮色裏,看到了熟悉的城市,他只覺得心裏一松,便再也忍不住極度的疲憊,決定在此地休息一夜。

熟門熟路,他帶着雪鹞,牽着駿馬來到了橋畔的玲珑花界。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混在那些鮮衣怒馬、容光煥發的尋歡少年裏,霍展白顯得十分刺眼:白衣破了很多洞,頭發蓬亂,面色蒼白——若不是薛紫夜贈與的這匹大宛名馬還算威風,他大約要被玲珑花界的丫鬟們當做乞丐打出去。

“柳非非柳姑娘。”他倦極,只是拿出一個香囊晃了晃。

老鸨認得那是半年前柳花魁送給霍家七公子的,吓了一跳,連忙迎上來 :“七公子!原來是你?怎生弄成這副模樣?可好久沒來了……快快快,來後面雅座休息。”

他根本沒理會老鸨的熱情招呼,只是将馬交給身邊的小厮,搖搖晃晃地走上樓去,徑自轉入熟悉的房間,扯着嗓子:“非非,非非!”

“七公子,七公子!”老鸨急了,一路追着,“柳姑娘她今日……”

“今日有客了嗎?”他頓住了腳。

“沒事,讓他進來吧。”然而房間裏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綠衣美人拉開了門,亭亭而立,“媽媽,你先下樓去招呼其他客人吧。”

“可是……錢員外那邊……”老鸨有些遲疑。

“請媽媽幫忙推了就是。”柳非非掩口笑。

老鸨離開,她掩上了房門,看着已然一頭躺倒床上大睡的人,眼神慢慢變了。

“回來了?”她在榻邊坐下,望着他蒼白疲倦的臉。

“嗯。”他應了一聲,感覺一沾到床,眼皮就止不住地墜下。

“那件事情,已經做完了嗎?”她卻不肯讓他好好睡去,擡手撫摩着他挺直的眉,喃喃道,“你上次說,這次如果成功,那麽所有一切,都會結束了。”

他展開眉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完結了。”

柳非非怔了一下,仿佛不相信多年的奔波終于有了一個終點,忽地笑了起來:“那可真太好了——記得以前問你,什麽時候讓我贖身跟了你去?你說‘那件事’沒完之前談不上這個。這回,可算是讓我等到了。”

霍展白驀地震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非非……我這次回來,是想和你說——”

然而,不等他把話說完,柳非非撲哧一聲笑了,伸出食指按住了他的嘴。

“看把你吓的,”她笑意盈盈,“騙你的呢。你這個落魄江湖的浪子,有那麽多錢替我贖身嗎?除非去搶去偷——你倒不是沒這個本事,可是,會為我去偷去搶嗎?”

他蹙眉望着她,忽然覺得大半年沒見,這個美麗的花魁有些改變。

忘了是哪次被那一群狐朋狗友們拉到這裏來消遣,認識了這個揚州玲珑花界裏的頭牌。她是那種聰慧的女子,洞察世态人心,談吐之間大有風致。他剛開始不習慣這樣的場合,躲在一角落落寡合,卻被她發現,殷勤相問。那一次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最後扶醉而歸。

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

然後,他幾乎每年都會來這裏。一次,或者兩次——每次來,都會請她出來相陪。

那樣的關系,似乎也只是歡場女子和恩客的交情。她照樣接別的客,他也未曾見有不快。偶爾他遠游歸來,也會給她帶一些新奇的東西,她也會很高興。他從來沒有和她說過自己的過去和現在。他們之間的距離是那樣近,卻又是那樣遠。

在某次他離開的時候,她替他準備好了行裝,送出門時曾開玩笑似的問:是否要她跟了去?他卻只是淡淡推托說等日後吧。

那一次之後,她便沒有再提過。

——浪跡天涯的落魄劍客和豔冠青樓的花魁,畢竟是完全不同兩個世界裏的人。她是個聰明女人,這樣犯糊塗的時候畢竟也少。而後來,她也慢慢知道:他之所以會到這種地方來,只因為實在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今晚,恐怕不能留你過夜。”她拿了玉梳,緩緩梳着頭發,望着鏡子裏的自己,幽幽道,“前兩天,我答應了一名胡商做他的續弦。如今,算是要從良的人了。”

他躺在床上,微微怔了一下:“恭喜。”

“呵,謝謝。”她笑了起來,将頭發用一支金簪松松挽了個髻,“是啊,一個青樓女子,最好的結局也無過于此了……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和別的姐妹不一樣,說不定可以得個好一些的收梢。可是就算你覺得自己再與衆不同,又能怎樣呢?人強不過命。”

霍展白望着她梳妝,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

“你這一次回來,是來向我告別的嗎?”她卻接着說起了剛才的話頭,聰明如她,顯然是早已猜到了他方才未曾說出口的下半句。

他默然點頭,緩緩開口:“以後,我不會再來這裏了。”

“是有了別的去處了嗎?還是有了心愛的人?不過,反正我也不會再在這裏了。你就算回來,也無人可尋。”柳非非有些疲倦地微笑着,妩媚而又深情,忽然俯下身來戳了他一下,嬌嗔,“哎,真是的,我就要嫁人了,你好歹也要裝一下失落嘛——難道我柳非非一點魅力也沒有嗎?”

他應景地耷拉下了眼皮,做了一個苦臉:“能被花魁抛棄,也算我的榮幸。”

柳非非嬌笑起來,戳着他的胸口 :“呸,都傷成這副樣子了,一條舌頭倒還靈活。”

然而下一刻,她卻沉默下來,俯身輕輕撫摩着他風霜侵蝕的臉頰,凝視着他疲倦不堪的眼睛,嘆息:“不過……白,你也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她俯身溫柔地在他額上印下一個告別的吻,便頭也不回地離開。

望着阖上的門,他忽然覺得無窮無盡的疲倦。

是的,不會再來了……不會再來了。一切都該結束了。

八年了,而這一段瘋狂熾熱的歲月,也即将成為過去。的确,他也得為以後打算打算了,總不能一輩子這樣下去……在這樣想着的時候,心裏忽然閃過了那個紫衣女子的影子。

他在極度的疲倦之下沉沉睡去。

霍展白走後的半個多月,藥師谷徹底回到了平日的寧靜。

這個位于極北漠河旁的幽谷宛如世外桃源,雞犬相聞,耕作繁忙,仿佛和那些江湖恩怨、武林争霸絲毫不相幹。外面白雪皚皚風刀霜劍,裏面卻是風和日麗。

今年的十個病人已然看完了,新一輪的回天令剛讓霜紅帶出谷去,和往年一樣沿路南下,從江湖上不同的幾個地方秘密發送出去,然後再等着得了的人送回來求醫——薛紫夜一時得了閑,望着侍女們在藥圃裏忙碌地采摘和播種各種草藥,忽然間又覺得恍惚。

明介走了,霍展白也走了。

他們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和她不相幹。

真像是做夢啊……那些闖入她生活的人,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結果什麽都沒有留下,就各奔各的前程去了。只留下她依舊在這個四季都不會更替的地方,茫然地等待一個自己都不知道的将來。

她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發髻,才發現那一支紫玉簪早被她拿去送了人。她忽然覺得徹骨的寒冷,不由抱緊了那個紫金的手爐,不停咳嗽。

“谷主!”忽然間,外面一陣慌亂,她聽到了綠兒大呼小叫地跑進來,一路搖手。

“怎麽?”她的心猛地一跳,卻是一陣驚喜——莫非,是他回來了?

“谷主!谷主!”綠兒跑得快要斷氣,撐着膝蓋喘息,結結巴巴說,“大、大事不好了……谷口、谷口有個藍頭發的怪人,說要見您……”

“哦?”薛紫夜一陣失望,淡淡道,“沒回天令的,不見。”

今年的回天令才發出去沒幾天呢,應該不會那麽快就有病人上門。

——每一年,回天令由秘密的地點散發出去,然後流落到江湖上。後總會經歷一番争奪,最後才由最需要和最有實力的人奪得,前來藥師谷請求她的幫助。一般來說,第一個病人到這裏,多少也要是三個月以後了。

“有!有回天令!”綠兒卻大口喘氣着說,“有好多!”

“什麽!”薛紫夜霍然站起,失驚。

“他、他拿着十面回天令!”綠兒比畫着雙手,眼裏也滿是震驚,“十面!”

“……”薛紫夜眼神凝聚起來,負手在窗下疾走了幾步,“霜紅呢?”

“禀谷主,”旁邊的小橙低聲禀告,“霜紅她還沒回來。”

出去散發回天令的霜紅還沒回來,對方卻已然持着十面回天令上門了!

薛紫夜不出聲地倒抽一口冷氣——她行醫十多年,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詭異情形。對方到底是什麽樣的人物,居然能這樣神出鬼沒?

“帶我出去看看。”她吩咐,示意一旁的小橙取過猞猁裘披上。

谷口的風非常大,吹得巨石亂滾。

軟轎停下的時候,她掀開簾子,看見了巨石陣對面一襲白衫獵獵舞動。距離太遠看不清對方的面目,只見雪地上一頭藍色長發在風中飛揚,令人過目難忘。

奇異的是,風雪雖大,然而他身側卻片雪不染。仿佛他身上散發出一種溫暖柔和的力量,将那些冰冷的霜雪融化。

“薛谷主?”看到軟轎在石陣對面落下,那人微笑着低頭行禮,聲音不大,卻穿透了風雪清清楚楚傳來,柔和悅耳,“昆侖山大光明宮妙風使,奉命來藥師谷向薛姑娘求醫。”

大光明宮?!

薛紫夜一瞬間怔住,手僵硬在簾子上,望着這個滿面微笑的白衣男子。

大光明宮教王麾下,向來有三聖女、五明子以及修羅場三界。而風、火、水、空、力五明子中,妙水、妙火、妙空、明力都是中原武林聞聲變色的人物,唯獨妙風最是神秘,多年來江湖中竟從未有人見過其真容,據說此人是教王的心腹,向來不離教王左右。

——然而此刻,這個神秘人卻忽然出現在藥師谷口!

她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看着對方捧出了一把的回天令。

将十枚回天令依次鋪開在�

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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