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二十餘年,竟然将內息和本身的氣質這樣絲絲入扣地融合在一起。

她不解地望着他:“從小被飼冰蠶之毒,還心甘情願為他送命?”

妙風微笑:“教王于我,恩同再造。”

薛紫夜蹙眉:“我不明白。”

“薛谷主不知,我本是樓蘭王室一支,”妙風面上帶着淡淡的笑,“後國運衰弱,被迫流亡。路上遭遇盜匪,全賴教王相救而活到現在。”

“哦……”薛紫夜喃喃,望着天空,“那麽說來,那個教王,還是做過些好事的?”

妙風恭聲:“還請薛谷主出手相救。”

“好吧,我答應你,去昆侖替你們教王看診——”薛紫夜拂袖站起,望着這個一直微笑的青年男子,豎起了一根手指,“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妙風颔首:“薛谷主盡管開口。”

薛紫夜冷笑起來:“你能做這個主?”

“在下可以。”妙風彎下腰,從袖中摸出一物,恭謹地遞了過來,“這是教王派在下前來時,授予的聖物——教王口谕,只要薛谷主肯出手相救,但凡任何要求,均可答允。”

“聖火令?!”薛紫夜一眼看到,失聲驚呼。

那枚玄鐵鑄造的令符沉重無比,閃着冰冷的光,密密麻麻刻滿了不認識的文字。薛紫夜隐約聽入谷的江湖人物談起過,知道此乃魔教至高無上的聖物,一直為教王所持有。

“哦……”她笑了一笑,“看來,你們教王,這次病得不輕哪。”

妙風無言。

她将聖火令收起,對着妙風點了點頭:“好,我明日就随你出谷去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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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妙風欣喜地笑,心裏一松,忽然便覺得傷口的劇痛再也不能忍受,低低呻吟一聲,手捂腹部踉跄跪倒在地,血從指間慢慢沁出。

“唉,”薛紫夜一個箭步上前,俯身将他扶住,嘆息,“和明介一樣,都是不要命的。”

明介?妙風微微一驚,卻聽得那個女子在耳邊喃喃:

“這一次,無論如何,都要把他從那裏帶出來了……”

修羅場。暗界。

耳畔是連續不斷的慘叫聲,有骨肉斷裂的鈍響,有臨死前的狂吼——那是隔壁的畜生界傳來的聲音。那群剛剛進入修羅場的新手,正在進行着第一輪殘酷的淘汰。畜生界裏命如草芥,五百個孩子,在此将會有八成死去,剩下不到一百人可以活着進入生死界,進行下一輪修煉。

而最後可以從生死界殺出的,五百人中不足五十人。

這裏是修羅場裏殺手們的最高境界:超出六畜與生死兩界,得大光明。那是多年苦練終于出頭的象征,嚴酷的淘汰中,只有極少數殺手能活着進入光明界——活着的,都成為了大光明宮頂尖的殺手精英。就如……他和妙風。

黑暗的最深處,黑衣的男子默默靜坐,閉目不語。

那一些慘叫呼喊,似乎完全進不了他心頭半分。

他只是凝聚了全部心神,觀心靜氣,将所有力量凝聚在雙目中間,眼睛卻是緊閉着的。他已然在暗界裏一個人閉關靜坐了兩日,不進任何飲食,不發出一言一語。

瞳術需要耗費極大的精力,而對付教王這樣的人,更不可大意。

其實,就算是三日的靜坐凝神,也是不夠的。跟随了十幾年,他深深知道玉座上那個人的可怕。

然而,已經沒有時間了。他一定要搶在妙風從藥師谷返回之前下手,否則,即便是妙風未曾得知他去過藥師谷奪龍血珠的秘密,也會帶回那個女醫者給教王治傷—— 一旦教王傷勢好轉,便再也沒有機會下手!

然而,一想到藥師谷,眼前忽然就浮現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溫柔而又悲哀。明介……明介……恍惚間,他聽到有人細微地叫着,一雙手對着他伸過來。

“滾!”終于,他無法忍受那雙眼睛的注視,“我不是明介!”

一睜開眼,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瞳公子,”門外有人低聲禀告,是修羅場的心腹屬下,“八駿已下山。”

八駿是他一手培養出的絕頂殺手八人組,其能力更在十二銀翼之上——這一次八駿全出,只為截殺從藥師谷返回的妙風,即便是那家夥武功再好,幾日內也不可能安然殺出重圍吧。

何況……他身邊,多半還會帶着那個藥師谷不會武功的女人。

“若不能擊殺妙風,”他在黑暗裏閉上了眼睛,冷冷吩咐,“則務必取來那個女醫者的首級。”

“是!”屬下低低應了一聲,便膝行告退。

他坐在黑暗的最深處,重新閉上了眼睛,将心神凝聚在雙目之間。

腦後金針,隐隐作痛。那一雙眼睛又浮凸出來,寧靜地望着他……明介。明介。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遠遠近近,一路引燃無數的幻象。火。血。奔逃。滅頂而來的黑暗……

他終于無法忍受,一拳擊在身側的冰冷石地上,全身微微發抖。

霍展白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然上三竿。

他一驚,立刻翻身坐起——居然睡了那麽久!沫兒的病還急待回臨安治療,自己居然睡死過去了!

柳非非的貼身丫鬟胭脂奴端了早點進來,重重把早餐盤子到桌上,似乎心裏有氣:“喏,吃了就給我走吧——真是不知道小姐看上你什麽?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沒錢沒勢,無情無義,小姐卻偏偏最是把你放在心上!真是鬼迷心竅。”

霍展白被這個小丫頭說得臉上陣紅陣白,覺得嘴裏的蓮子粥也沒了味道:“對不住。”

“呵……不用對我說對不住,”胭脂奴哼了一聲,“也虧上一次,你那群朋友在樓裏喝醉了,對小姐說了你八年來的種種事情,可真是驚世駭俗呀!小姐一聽,終于灰了心。”

“夏淺羽……”霍展白當然知道來這樓裏的都是哪些死黨,不由咬牙切齒喃喃。

幾次三番和他們說了,不許再提當年之事,可這幫大嘴巴的家夥還是不知好歹。

“正好西域來了一個巨賈,那胡商錢多得可以壓死人,一眼就迷上了小姐。死了老婆,要續弦——想想總也比做妾好一些,就允了。”抱怨完了,胭脂奴就把他撇下,“你自己吃罷,小姐今兒一早就要出嫁啦!”

他一個人呆在房間裏,胡亂吃了幾口。樓外忽然傳來了鼓吹敲打之聲,熱鬧非凡。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子看下去,只見一隊花鼓正走到了樓下,箱籠連綿,聲勢浩大。一個四十來歲的胡人騎着高頭大馬,在玲珑花界門口停了下來,褐發碧眼,絡腮胡子上滿臉的笑意,身後一隊家童和小厮擡着彩禮,鞭炮炸得人幾乎耳聾。

想來,這便是那位西域的胡商巨賈了。

迎娶青樓女子,本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而這個胡商卻是肆無忌憚地張揚,應該是對柳非非寵愛已極。老鸨不知道收了多少銀子,終于放開了這棵搖錢樹,一路幹哭着将蒙着紅蓋頭的花魁扶了出來。

在臨入轎前,有意無意的,新嫁娘回頭穿過蓋頭的間隙,看了一眼自己的房間。

那裏,一個白衣男子臨窗而立,挺拔如臨風玉樹。

別了,白。

“怎麽?看到老相好出嫁,舍不得了?”耳邊忽然有人調侃,一只手直接拍到了他肩上。

誰?竟然在他沒有注意的時候悄然進入了室內。霍展白大驚之下身子立刻向右斜出,搶身去奪放在床頭的藥囊,右手的墨魂劍已然躍出劍鞘。

“住手!”在出劍的瞬間,他聽到對方大叫,“是我啊!”

“淺羽?”他一怔,劍鋒停頓,讷讷道。

錦衣青年也是被他吓了一跳,急切間抓起銀燭臺擋在面前,長長吐了口氣:“我聽蟲娘說你昨夜到了揚州,投宿在這裏,今天就一早過來看看——老七你發什麽瘋啊!”

鼎劍閣成立之初,便設有四大名劍,作為護法之職。後增為八名,均為中原武林各門各派裏的精英。而這個夏淺羽是華山派劍宗掌門人的獨子,比霍展白年長一歲,在八劍裏排行第四。雖然出身名門,生性卻放蕩不羁,平日喜歡流連風月場所,至今未娶。

自己當年第一次來這裏,就是被他拉過來的。

“不好意思。”他尴尬地一笑,收劍入鞘,“我太緊張了。”

夏淺羽放下燭臺,蹙眉道:“那藥,今年總該配好了吧?”

“好了。”霍展白微笑,吐出一口氣。

夏淺羽也是吐出一口氣:“總算是好了——再不好,我看你都要瘋魔了。”

“我看瘋魔的是你,”霍展白對這個酒肉朋友是寸步不讓,反唇相譏,“都而立的人了,還在這地方厮混——不看看人家老三都已經抱兒子了。”

“別把我和衛風行那個老男人比。”夏淺羽嗤之以鼻,“我還年輕英俊呢。”

鼎劍閣的八劍裏,以“玉樹公子”衛風行和“白羽劍”夏淺羽兩位最為風流。兩個人從少年時就結伴一起聯袂闖蕩江湖,一路拔劍的同時,也留下不少風流韻事。

然而衛風行在八年前卻忽然改了心性,憑空從江湖上消失,謝絕了那些狐朋狗友,據說是娶妻生子做了好好先生。夏淺羽形單影只,不免有被抛棄的氣惱,一直恨恨。

“難得你又活着回來,晚上好好聚一聚吧!”他捶了霍展白一拳,“我們幾個人都快一年沒碰面了。”

八劍都是生死兄弟,被招至鼎劍閣後一起聯手做了不少大事,為維持中原武林秩序、對抗西方魔教的入侵立下了汗馬功勞。但自從徐重華被誅後,八大名劍便只剩了七人,氣勢也從此寥落下去。

“抱歉,我還有急事。”霍展白晃了晃手裏的藥囊。

已經到了揚州了,可以打開了吧?他有些迫不及待地解開了錦囊,然而眼裏轉瞬露出吃驚的神色——沒有藥丸!

裏面只有一支簪、一封信和一個更小一些的錦囊。

簪被別在信封上,他認得那是薛紫夜發間常戴的紫玉簪。上面寫着一行字:“揚州西門外古木蘭院恩師廖青染座下”。

落款是“弟子紫夜拜上”。

看着信封上地址,霍展白微微蹙眉:那個死女人再三叮囑讓他到了揚州打開錦囊,就是讓他及時地送這封信給師傅?真是奇怪……難道這封信,要比給沫兒送藥更重要?

躊躇了一番,他終于下了決心:也罷,既然那個死女人如此慎重叮囑,定然有原因,如若不去送這封信,說不定會出什麽大岔子。

“我先走一步,”他對夏淺羽道,“等臨安的事情完結後,再來找你們喝酒。”

不等夏淺羽回答,他已然呼嘯一聲,帶着雪鹞躍出了樓外。

古木蘭院位于西郊,為唐時藏佛骨舍利而建,因院裏有一棵五百餘年的木蘭而得名。而自從前朝烽火戰亂後,這古木蘭和佛塔一起毀于戰火,此處已然凋零不堪,再無僧侶居住。

霍展白站在荒草蔓生的破舊院落裏,有些詫異。

難道,薛紫夜的師傅,那個消失江湖多年的妙手觀音廖青染,竟是隐居此處?

立春後的風尚自冷冽,他轉了一圈,不見寺院裏有人煙跡象,正在遲疑,忽然聽得雪鹞從院後飛回,發出一聲叫。他循着聲音望過去,忽然便是一震!

——院牆外露出那棵燒焦的古木蘭樹,枝上居然孕了一粒粒芽苞!

是誰,能令枯木再逢春?

他心裏一跳,視線跳過了那道牆——那棵古樹下不遠處,赫然有一座玲珑整潔的小樓,樓裏正在升起冉冉炊煙。

是在那裏?他忍不住內心的驚喜,走過去敲了敲門。

“讓你去城裏給阿寶買包尿布片,怎麽去了那麽久?”裏面立時傳來一個女子的抱怨聲,走過來開門,“是不是又偷偷跑去那種地方了?你個死鬼看我不——”

聲音在拉開門後戛然而止。

抱着幼子的女人望着門外來訪的白衣男子,流露出詫異之色:“公子找誰?我家相公出去了。”

“在下是來找妙手觀音的。”霍展白執弟子禮,恭恭敬敬地回答——雖然薛紫夜的這個師傅看起來最多不過三十出頭,素衣玉簪,清秀高爽,比自己只大個四五歲,但無論如何也不敢有半點不敬。

“這裏沒有什麽觀音。”女子拉下了臉,冷冷道,立刻想把門關上,“佛堂已毀,諸神皆滅,公子是找錯地方了。”

“廖前輩。”霍展白連忙伸臂撐住門,“是令徒托我傳信于您。”

素衣女子微微一怔,一支紫玉簪便連着信遞到了她面前。

她怔了怔,終于手一松,打開了門,喃喃道:“哦,八年了……終于是來了嗎?”

把霍展白讓進門內,她拿起簪子望了片刻,微微點頭:“不錯,這是我離開藥師谷時留給紫夜的。如今她終于肯動用這個信物了?”

她側頭望向霍展白:“你是從藥師谷來的嗎?紫夜她如今身體可好?”

霍展白遲疑了一下,最終決定說實話:“不大好,越發怕冷了。”

“唉……是我這個師傅不好,”廖青染低下頭去,輕輕拍着懷中睡去的孩子,“紫夜才十八歲,我就把藥師谷扔給了她——但我也答應了紫夜,如她遇到過不去的難關,一定會竭盡全力幫她一次。”

“一次?”霍展白有些詫異。

廖青染笑了起來:“當然,只一次——我可不想讓她有‘反正治不好也有師傅在’的偷懶借口。”她拿起那支簪子,苦笑:“不過那個丫頭向來聰明好強,八年來一直沒動用這個信物,我還以為她的醫術如今已然天下無雙,再無難題——不料,還是要動用這支簪了?”

霍展白在一旁聽着,只覺得心裏一跳。

什麽意思?薛紫夜讓他持簪來揚州求見廖青染,難道是為了……

廖青染将孩子交給身後的使女,拆開了那封信,喃喃:“不會是那個傻丫頭八年後還不死心,非要我幫她複活冰下那個人吧?我一早就跟她說了那不可能——啊?這……”

她看着信,忽然頓住了,閃電般地擡頭看了一眼霍展白。

“前輩,怎麽?”霍展白心下也是忐忑。

廖青染轉身便往堂裏走去:“進來坐下再說。”

月宮聖湖底下的七葉明芝,東海碧城山白雲宮的青鸾花,洞庭君山絕壁的龍舌,西昆侖的雪罂子……那些珍稀靈藥從錦囊裏倒出來一樣,霍展白的臉就蒼白一分。

這、這是怎麽回事!”他終于忍不住驚駭出聲,跳了起來。

這不是薛紫夜拿去煉藥的東西嗎?怎麽全部好端端的還在?

“紫夜沒能煉出真正的解藥,”廖青染臉色平靜,将那封信放在桌上,望着那個臉色大變的人,“霍七公子,最早她寫給你的五味藥材之方,其實是假的。”

“是……假的?”霍展白一時愣住。

“是的。”廖青染手指點過桌面上的東西,“這幾味藥均為絕世奇葩,藥性極烈,又各不相融,根本不可能相輔相成配成一方——紫夜當年抵不過你的苦苦哀求,怕你一時絕望,才故意開了這個‘不可能’的方子。”

霍展白怔住,握劍的手漸漸發抖。

“沫兒的病症,紫夜在信上細細說了,的确罕見。她此次竭盡心力,也只煉出一枚藥,可以将沫兒的性命再延長三月。”廖青染微微颔首,嘆息道,“霍七公子,請你不要怪罪徒兒——”

“不可能!”霍展白死死盯着桌上的藥,忽地大叫,“不可能!我、我用了八年時間,才……”

他按捺不住心頭的狂怒 :“你是說她騙了我?她……騙了我?!”

廖青染嘆息:“紫夜她只是心太軟——她本該一早就告訴你:沫兒得的是絕症。”

“不可能!她不可能騙我……我馬上回去問她。”霍展白臉色蒼白,胡亂地翻着桌上的奇珍異寶,“你看,龍血珠已經不在了!藥應該煉出來了!”

“霍公子,”廖青染嘆了口氣,“你不必回去見小徒了,因為——”

她側過身,望着庭外那一株起死回生的古木蘭樹,一字一頓道 :

“從今天開始,徐沫的病,轉由我負責。”

霍展白怔住,心裏乍喜乍悲。

“你不要怪紫夜,她已然嘔心瀝血,”廖青染回頭望着他,拿起了那支紫玉簪,嘆息,“你知道嗎?這本是我給她的唯一信物——我本以為她會憑着這個,讓我幫忙複蘇那具冰下的屍體的……她一直太執著于過去的事。”

她看定了那個來訪的白衣劍客,忽地一笑:“可是,她最終拿它來救了一個不相幹的孩子。”

聽得那一番話,霍展白心裏的怒氣和震驚一層層地淡去。

“那……廖前輩可有把握?”他讷讷問。

“有五成。”廖青染點頭。

霍展白釋然,只覺心頭一塊大石落下。

“沫兒的病已然危急,我現下就收拾行裝,”廖青染将桌上的東西收起,吩咐侍女去室內整理藥囊衣物,“等相公回來了,我跟他說一聲,就和你連夜下臨安。”

“是。”霍展白恭恭敬敬地低頭,“有勞廖前輩了。”

這邊剛開始忙碌,門口已然傳來了推門聲,有人急速走入,聲音裏帶着三分警惕 :“小青,外頭院子裏有陌生人腳印——有誰來了?”

“沒事,風行,”廖青染随口應,“是我徒兒的朋友來訪。”

聲音一入耳,霍展白只覺熟得奇怪,不由自主地轉頭看去,和來人打了個照面,雙雙失聲驚呼。

“老五?!”

“老七?!”

霍展白目瞪口呆。這個長身玉立的男子左手拿着一包尿布片,右手擎着一支簇新的珠花,腰畔空空,随身不離的長劍早已換成了一只裝錢的荷包——就是一個霹靂打在頭上,他也想象不出八劍裏的衛五公子,昔日傾倒江湖的“玉樹名劍”衛風行,會變成這副模樣!

屋裏的孩子被他們兩個這一聲驚呼吓醒了,哇哇地大哭。

“你們原來認識?”廖青染看着兩人大眼瞪小眼,有些詫異,然而顧不上多說,橫了衛風行一眼,“還愣着幹嗎?快去給阿寶換尿布!你想我們兒子哭死啊?”

衛風行震了一震,立刻側身一溜,入了內室。

片刻,孩子的哭叫便停止了。

霍展白猶自目瞪口呆站在那裏,望着房內。衛風行剝換嬰兒尿布的手法娴熟已極,簡直可與當年他的一手“玉樹劍法”媲美。

“原來……”他讷讷轉過頭來,看着廖青染,口吃道,“你、你就是我五嫂?”

八 雪·第七夜

暮色初起的時候,霍展白和廖青染準備南下臨安。

這種欲雪的天氣,衛廖夫妻兩人本該在古木蘭院裏燃起紅泥小火爐,就着綠蟻新酒當窗小酌,猜拳行令的,可惜卻生生被這個不識趣的人給打斷了。

“辛苦了,”霍展白看着連夜趕路的女子,無不抱歉,“廖……”

那聲稱呼,卻是卡在了喉嚨裏——若按薛紫夜朋友的身份,應該稱其前輩;而這一聲前輩一出口,豈不是就認了比衛五矮上一頭?

“七公子,不必客氣。”廖青染卻沒有介意這些細枝末節,拍了拍睡去的孩子,轉身交給衛風行,叮囑:“這幾日天氣尚冷,千萬不可讓阿寶受寒,所吃的東西也要加熱,出入多加衣襖——如若有失,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衛風行抱着孩子唯唯諾諾,不敢分解一句。

這哪是當年那個風流倜傥、迷倒無數江湖女子的衛五公子?分明是河東獅威吓下的一只綿羊。霍展白在一旁只看得好笑,卻不敢開口。

他總算是知道薛紫夜那樣的脾氣是從何而來了,當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風行,我就先和七公子去了。”廖青染翻身上馬,細細叮咛,“此去時間不定,全看徐沫病情如何——快則三五天,慢則一兩個月。你一個人在家,需多加小心——”溫柔地叮囑到這裏,語氣忽然一轉:“如果再讓我知道你和夏淺羽去那種地方鬼混,仔細我打斷你的腿!”

“是是。”衛風行也不生氣,只是抱着阿寶連連點頭。

暮色裏,寒氣浮動,雲層灰白,隐隐有欲雪的跡象。衛風行從身側的包袱裏摸出了一物,抖開卻是一襲大氅,湊過來圍在妻子身上:“就算是神醫,也要小心着涼。”

廖青染嘴角一揚,忽地側過頭在他額角親了一下,露出小兒女情狀:“知道了。乖乖在家,等我從臨安帶你喜歡的梅花糕來。”

她率先策馬沿着草徑離去,霍展白随即跳上馬,回頭望了望那個抱着孩子站在庭前目送的男子,忽然心裏泛起了一種微微的失落——

所謂的神仙眷侶,也不過如此了。

他追上了廖青染,兩人一路并騎。那個女子戴着風帽在夜裏急奔。雖然年過三十,但卻如一塊美玉越發顯得溫潤靈秀,氣質高華。

老五那個家夥,真是有福氣啊。

霍展白隐隐記起,多年前和南疆拜月教一次交鋒中,衛風行曾受了重傷,離開中原求醫,一年後才回來。想來他們兩個,就是在那個時候認識的吧——然後那個女子辭去了藥師谷谷主的身份,隐姓埋名來到中原;而那個正當英年的衛五公子也旋即從武林裏隐退,過起了雙宿雙飛的神仙日子。

“霍七公子,其實要多謝你——”他尚自走神,忽然耳邊聽到了一聲嘆息。

他微微一震,回頭正對上廖青染若有深意的眼睛:“因為你,我那個傻徒兒最終放棄了那個不切合實際的幻想。她在那個夢裏,沉浸得太久。如今執念已破,一切,也都可以重新開始了。”

她微笑着望着他:“霍七公子,不知你心底的執念,何時能勘破?”

霍展白撫摩着那一匹薛紫夜贈與的大宛馬,忽然一笑:“廖谷主,你的徒兒酒量很好啊——等得沫兒的病大好了,我想回藥師谷去和她好好再切磋一番。”

“是嗎?那你可喝不過她,”廖青染将風帽掠向耳後,對他眨了眨眼睛,“喝酒,猜拳,都是我教給她的,她早青出于藍勝于藍了——知道嗎?當年的風行,就是這樣把他自己輸給我的。”

“啊?”霍展白吃驚,啞然失笑。

“呵呵,”廖青染看着他,也笑了,“你如果去了,難保不重蹈覆轍。”

“哈哈哈,”霍展白一怔之後,複又大笑起來,策馬揚鞭遠遠奔了出去,朗聲回答,“這樣,也好!”

暮色深濃,已然有小雪依稀飄落,霍展白在奔馳中仰頭望着那些落下來的新雪,忽然有些恍惚:那個女人……如今又在做什麽呢?是一個人自斟自飲,還是在對着冰下那個人自言自語?

那樣寂寞的山谷……時光都仿佛停止了啊。

他忽然間發現自己無法遏制地反複想到她。在這個歸去臨安終結所有的前夜,卸去了心頭的重擔,八年來的一點一滴就歷歷浮現出來……那一夜雪中的明月,落下的梅花,懷裏沉睡的人,都仿佛近在眼前。

或許……真的是到了該和過去說再見的時候了。

他多麽希望自己還是八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執著而不顧一切;他也曾相信自己終其一生都會保持這種無望而熾烈的愛——然而,所有的一切,終究在歲月裏漸漸消逝。奇怪的是,他并不為這種消逝感到難過,也不為自己的放棄感到羞愧。

原來,即便是生命裏最深切的感情,也終究抵不過時間。

柳非非是聰明的,明知不可得,所以坦然放開了手——而他自己呢?其實,在雪夜醒來的剎那,他其實已經放開了心裏那一根曾以為永生不放的線吧?

他一路策馬南下,心卻一直留在了北方。

“其實,我早把自己輸給她了……”霍展白怔怔想了許久,忽然望着夜雪長長嘆了口氣,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話,“我很想念她啊。”

一直埋頭趕路的廖青染怔了一下,側頭看着這個年輕人。

——風行這個七弟的事情,是全江湖都傳遍了的。他的意氣風發,他的癫狂執著,他的隐忍堅持。種種事情,江湖中都在争相議論,為之搖頭嘆息。

然而在這個下着雪的夜裏,在終将完成多年心願的時候,他卻忽然改變了心意。

一聲呼哨,半空中飛着的雪鹞一個轉折,輕輕落到了他的肩上,轉動着黑豆一樣的眼珠

子望着他。他騰出一只手來,用炭條寫下了幾行字,然後将布巾系在了雪鹞的腳上,拍了拍它的翅膀,指了指北方盡頭的天空:“去吧。”

雪鹞仿佛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咕嚕了一聲振翅飛起,消失在茫茫的風雪裏。

那一塊布巾在風雪裏獵獵飛舞,上面的幾行字卻隐隐透出暖意來: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紫夜,我将不日北歸,請在梅樹下溫酒相候。

一定贏你。

第二日夜裏,連夜快馬加鞭的兩人已然抵達清波門。

臨安剛下了一場雪,斷橋上尚積着一些,兩人來不及欣賞,便策馬一陣風似的踏雪沖過了長堤,在城東郊外的九曜山山腳翻身落馬。

“徐夫人便是在此處?”廖青染背着藥囊下馬,看着寒柳間的一座小樓,忽然間臉色一變,“糟了!”

霍展白應聲擡頭,看到了門楣上的白布和裏面隐隐傳出的哭聲,臉色同時大變。

“秋水!”他脫口驚呼,搶身掠入,“秋水!”

他撩開靈前的簾幕沖進去,看到一口小小的棺材,放在靈前搖曳的燭光下。裏面的孩子緊緊閉着眼睛,臉頰深深陷了進去,小小的身子蜷縮成一團。

“沫兒?沫兒!”他只覺五雷轟頂,俯身去探鼻息,已然冰冷。

後堂裏叮的一聲,仿佛有什麽瓷器掉在地上打碎了。

“你來晚了。”忽然,他聽到了一個冰冷的聲音說。

“你總是來晚。”那個聲音冷冷地說着,冷靜中蘊涵着深深的瘋狂,“哈……你是來看沫兒怎麽死的嗎?還是——來看我怎麽死的?”

仿佛一盆冰水從頂心澆下,霍展白猛然回過頭去,脫口 :“秋水!”

美麗的女子從靈堂後走出來,穿着一身白衣,嘴角沁出了血絲,搖搖晃晃地朝着他走過來,緩緩對他伸出雙手——十指上,呈現出可怖的青紫色。他望着那張少年時就魂牽夢萦的臉,發現大半年沒見,她居然已經憔悴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

一時間,他腦海裏一片空白,站在那裏無法移動。

“霍展白,為什麽你總是來晚……”她喃喃道,“總是……太晚……”

不知是否幻覺,他恍惚覺得她滿頭的青絲正在一根一根地變成灰白。

“不好!快抓住她!”廖青染一個箭步沖入,看到對方的臉色和手指,驚呼,“她服毒了!快抓住她!”

“什麽?”他猛然驚醒,下意識地去抓秋水音的手,然而她卻靈活地逃脫了。

“咯咯……你來抓我啊……”穿着白衣的女子輕巧地轉身,唇角還帶着血絲,眼神恍惚而又清醒無比,提着裙角朝着後堂奔去,咯咯輕笑,“來抓我啊……抓住了,我就——”

話音未落,霍展白已然閃電般地掠過,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顫聲呼:“秋水!”

“抓住了,我就殺了你!”那雙眼睛裏,陡然翻起了瘋狂的恨意,“殺了你!”

“小心!”廖青染在身後驚呼,只聽“哧啦”一聲響,霍展白肩頭已然被利刃劃破。然而他鐵青着臉,根本不去顧及肩頭的傷,掌心內力一吐,瞬間将陷入瘋狂的女子震暈過去。

“太晚了啊……你抓不住我了……”昏迷前,憔悴支離的女子擡起手,惡狠狠地掐着他肩上的傷口,“我讓你來抓我……可是你沒有!你來晚了……

“在嫁入徐家的時候,一直在等你來阻攔我帶我走……為什麽你來得那麽晚?

“後來……我求你去救我的丈夫……可你,為什麽來得那麽晚?

“一天之前,沫兒慢慢在我懷裏斷了最後一口氣……為什麽,你來得那麽晚!”

他的血沿着她手指流下來,然而他卻恍如不覺。

“哈,哈!太晚了……太晚了!我們錯過了一生啊……”她喃喃說着,聲音逐漸微弱,緩緩倒地,“霍、霍展白……我恨死了你。”

廖青染俯身一搭脈搏,查看了氣色,便匆忙從藥囊裏翻出了一瓶碧色的藥:“斷腸散。”

——這個女人,一定是在苦等救星不至,眼睜睜看着唯一兒子死去後,絕望之下瘋狂地喝下了這種毒藥,試圖将自己的性命了結。

廖青染沒想到,自己連夜趕赴臨安,該救的人沒救,卻要救另一個計劃外的人。

廖青染翻了翻秋水音的眼睑:“這一下,我們起碼得守着她三天——不過等她醒了,還要确認一下她神志上是否出了問題……她方才的情緒太不對頭了。”

然而擡起頭,女醫者卻忽然愣住了——

“太晚了嗎?”霍展白喃喃道,雙手漸漸顫抖,仿佛被席卷而來的往事迎面擊倒。那些消失了多夜的幻象又回來了,那個美麗的少女提着裙裾在杏花

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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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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