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林裏奔跑,回頭對他笑——他一直以為那只是一個玩笑,卻不知,那是她最初也是最後的請求。
快來抓我啊……抓住了,就嫁給你呢。”
——她的笑容在眼前反複浮現,只會加快他崩潰的速度。
他頹然低下頭去,凝視着那張蒼白憔悴的臉,淚水長滑而落。
他終于知道,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命運之手原來從未松開過——是前緣注定。注定了他的空等奔波,注定了她的流離怨恨。
種種恩怨深種入骨,糾纏難解,如抽刀斷水,根本無法輕易了結。
門外有浩大的風雪,從極遠的北方吹來,掠過江南這座水雲疏柳的城市。
大雪裏有白鳥逆風而上,腳上系着的一方布巾在風雪裏獵獵飛揚。
晚來天欲雪,何處是歸途?
在那個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着飲下毒藥的剎那,千裏之外有人驚醒。
薛紫夜在夜中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陣冷意。
剛剛的夢裏,她夢見了自己在不停地奔逃,背後有無數滴血的利刃逼過來……然而,那個牽着她的手的人,卻不是雪懷。是誰?她剛剛側過頭看清楚那個人的臉,腳下的冰層卻“咔嚓”一聲碎裂了。
“霍展白!”她脫口驚呼,滿身冷汗地坐起。
夏之園裏一片寧靜,綠蔭深深,無數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憶着夢境,卻泛起了某種不祥的預感。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臨安,沫兒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種感覺:她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薛谷主,怎麽了?”窗外忽然有人輕聲開口,吓了她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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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推開窗就看到了那一頭奇異的藍發,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氣,然後就壓抑不住地爆發起來,随手抓過靠枕砸了過去,“你發什麽瘋?一個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幹嗎?給我滾回去!”
妙風被她吓了一跳,然而臉上依舊保持着一貫的笑意,只是微微一側身,手掌一擡,那只飛來的靠枕仿佛長了眼睛一樣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谷主抵達大光明宮之前,我要随時随地确認你的安全。”他将枕頭送回來,微微躬身。
“……”薛紫夜一時語塞,胡亂揮了揮手,“算了,谷裏很安全,你還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妙風還是微笑着,“護衛教王多年,已然習慣了。”
習慣了不睡覺嗎?還是習慣了在別人窗下一站一個通宵?或者是,随時随地準備為保護某個人交出性命?薛紫夜看了他片刻,忽然心裏有些難受,嘆了口氣,披衣走了出去。
“薛谷主不睡了嗎?”他有些詫異。
“不睡了,”她提了一盞琉璃燈,往湖面走去,“做了噩夢,睡不着。”
妙風也就沒有多說什麽,只是靜靜跟在她身後,穿過了那片桫椤林。一路上無數夜光蝶圍着他上下飛舞,好幾只甚至嘗試着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夜看着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
妙風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
“殺氣太重的人,連蝴蝶都不會落在他身上。”薛紫夜擡起手,另一只夜光蝶收攏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來,她看着妙風,有些好奇,“你到底殺過人沒有?”
“殺過。”妙風微微地笑,沒有絲毫掩飾,“而且,很多。”
頓了頓,他補充:“我是從修羅場裏出來的——五百個人裏,最後只有我和瞳留了下來。其餘四百九十八個,都被殺了。”
瞳?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緊了燈,轉過身去。
“你認識瞳嗎?”她聽到自己不由自主地問出來,聲音有些發抖。
妙風微微一驚,頓了頓:“認識。”
“他……是怎麽到你們教裏去的?”薛紫夜輕輕問,眼神卻漸漸凝聚。
妙風眉梢不易覺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測這個女子忽然發問的原因,然而嘴角卻依然只帶着笑意:“這個……在下并不清楚。因為自從我認識瞳開始,他便已經失去了昔日的記憶。”
“……是嗎?”薛紫夜喃喃嘆息了一聲,“你是他朋友嗎?”
妙風微微笑了笑,搖頭:“修羅場裏,沒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夜在湖邊停下,轉頭望着他,“你和他一樣殺過那麽多的人,可是,為什麽你的殺氣內斂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嗎?”
“谷主錯了,”妙風微笑着搖頭,“若對決,我未必是瞳的對手。”
他側頭,拈起了一只肩上的夜光蝶,微笑道:“只不過我不像他執掌修羅場,要随時随地準備和人拔劍拼命——除非有人威脅到教王,否則……”他動了動手指,夜光蝶翩翩飛上了枝頭:“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殺意。”
薛紫夜側頭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着燈一直往前走,穿過了夏之園去往湖心。妙風安靜地跟在她身後,腳步輕得仿佛不存在。
湖面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頭望着冰下那張熟悉的臉。雪懷……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因為明日,我便要去那個魔窟裏,将明介帶回來——
你在天上的靈魂,會保佑我們吧?
那個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裏,帶着永恒的微笑,微微閉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面上,靜靜凝望着,忽然間心裏有無限的疲憊和清醒——雪懷,我知道,你是再也不會醒來的了……在将紫玉簪交給霍展白開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我卻不能放手不管。我要離開這裏,穿過那一片雪原去往昆侖了……或許不再回來。
你一個人在這冰冷的水裏睡了那麽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許,霍展白說得對,我不該這樣地強留着你,應讓你早日解脫,重入輪回。
她俯身在冰面上,望着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讓她止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琉璃燈在手裏搖搖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轉的璀璨光芒。
一只手輕輕按在她雙肩肩胛骨之間,一股暖流無聲無息注入,她只覺全身瞬間如沐春風。
“夜裏很冷,”身後的聲音寧靜溫和,“薛谷主,小心身體。”
她緩緩站了起來,伫立在冰上,許久許久,開口低聲道:“明日走之前,幫我把雪懷也帶走吧。”
妙風默默颔首,看着她提燈轉身,朝着夏之園走去——她的腳步那樣輕盈,不驚起一片雪花,仿佛寒夜裏的幽靈。這個湖裏,藏着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吧?
他最後看了一眼冰下那個封凍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臉上掠過一剎的嘆息。緩緩俯下身,豎起手掌,虛切在冰上。仿佛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燒,手刀輕易地切開了厚厚的冰層。
“咔啦”一聲,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
妙風脫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個面目如生的少年。
第二日,他們便按期離開了藥師谷。
對于谷主多年來第一次出谷,綠兒和霜紅都很緊張,争先恐後地表示要随行,卻被薛紫夜毫不猶豫地拒絕——大光明宮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又怎能讓這些丫頭跟着自己去冒險?
侍女們無計可施,只好盡心盡力準備她的行裝。
當薛紫夜步出谷口,看到那八匹馬拉的奢華馬車和滿滿一車的物品後,不由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大衣,披肩,手爐,木炭,火石,食物,藥囊……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你們當我是去開雜貨店嗎?”拎起馬車裏款式各異的大衣和丁零當啷一串手爐,薛紫夜哭笑不得,“連手爐都放了五個!蠢丫頭,你們幹脆把整個藥師谷都裝進去得了!”
侍女們讷讷,相顧做了個鬼臉。
“這些東西都用不上——你們好好給我聽寧姨的話,該幹什麽就幹什麽,”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雜物從馬車內出來,扔回給了綠兒,回顧妙風,聲音忽然低了一低,“幫我把雪懷帶出來吧。”
“但憑谷主吩咐。”妙風躬身,足尖一點随即消失。
周圍的侍女們還沒回過神來,只是剎那,他就從湖邊返回,手裏橫抱着一個用大氅裹着的東西,一個起落來到馬車旁,對着薛紫夜輕輕點頭,俯身将那一襲大氅放到了車廂裏。
“雪懷……”薛紫夜喃喃嘆息,揭開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張冰冷的臉,“我們回家了。”
侍女們吃驚地看着大氅裏裹着的那具屍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個少年嗎?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将他從冰下挖了出來?
“對了,綠兒,跟你說過的事,別忘了!”在跳上馬車前,薛紫夜回頭吩咐,唇角掠過一絲笑意。侍女們還沒來得及答應,妙風已然掠上了馬車,低喝一聲,長鞭一擊,催動了馬車向前疾馳。
瞬間碾過了皚皚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風雪裏。
千裏之外,一羽雪白的鳥正飛過京師上空,在紫禁城的風雪裏奮力拍打着雙翅,一路向北。
風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風獵獵飛揚,仿佛宿命的灰色的手帕。
第二日日落的時候,他們沿着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蓋的官道。
在一個破敗的驿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風停下了車。
“就在這裏。”她撩開厚重的簾子,微微咳嗽,吃力地将用大氅裹着的人抱了出來。
“我來。”妙風跳下車,伸出雙臂接過,側過頭望了一眼路邊的荒村——那是一個已然廢棄多年的村落,久無人居住,大雪壓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風呼嘯而過,在空蕩蕩的村子裏發出尖厲的聲音。
他抱着屍體轉身,看到這個破敗的村落,忽然間眼神深處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這個地方?!
薛紫夜扶着他的肩下了車,站在驿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樹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聲地踩着齊膝深的雪,吃力地向着村子裏走去。
妙風同樣默不做聲地跟在她身後,來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裏,隐約遍布着隆起的墳丘,是村裏的墳場。
十二年前那場大劫過後,師傅曾帶着她回到這裏,仔細收殓了每一個村民的遺骸。所有人都回到了這一片祖傳的墳地裏,在故鄉的泥土裏重聚了——唯獨留下了雪懷一個人還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獨吧?
“埋在這裏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着嘴劇烈咳嗽起來,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開始挖掘。
然而長年冰凍的土堅硬如鐵,她用盡全力挖下去,只在凍土上戳出一個淡白色的點。
“我來吧。”不想如此耽誤時間,妙風在她身側彎下身,伸出手來——他沒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堅硬的凍土在他掌鋒下卻如豆腐一樣裂開,只是一掌切下,便裂開了一尺深。
“滾開!讓我自己來!”然而她卻憤怒起來,一把将他推開,更加用力地用匕首戳着土。
妙風默默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只是将雙手按向地面。
內息從掌心洶湧而出,無聲無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将萬古冰封的凍土融化。
薛紫夜用盡全力戳着土,咳嗽着。開始時那些凍土堅硬如鐵,然而一刀一刀地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開始松軟,越到後來便越是輕松。一個時辰後,一個八尺長三尺寬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盡地喘息,将雪懷的屍體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顫抖的手将碎土撒下。夾雜着雪的土,一分分地掩蓋上了那一張蒼白的臉——她咬着牙,一瞬不移地望着那張熟悉的臉。這把土再撒下去,就永遠看不到了……沒有人會再帶着她去看北極光,沒有人在她墜入黑暗冰河的瞬間托起她。
那個強留了十多年的夢,在這一刻後,便是要徹底地結束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逃避的理由。
風雪如刀,筋疲力盡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間眼前一黑。
“小心!”
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于馬車內,車在緩緩晃動,碾過積雪繼續向前。
妙風竟是片刻都不耽誤地帶着她上路,看來昆侖山上那個魔頭的病情,已然是萬分危急了。外面風聲呼嘯,她睜開眼睛,長久地茫然望着頂篷,那一盞琉璃燈也在微微晃動。她只覺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仿佛也有冰冷的針密密刺了進來。
原來……自己的身體,真的是虛弱到了如此嗎?
神志恍惚之間,忽然聽到外面雪裏傳來依稀的曲聲——
“……葛生蒙棘,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那一瞬間,仿佛有利劍直刺入心底,葬禮時一直幹涸的眼裏陡然淚水長滑而下,她在那樣的樂曲裏失聲痛哭。那不是《葛生》嗎?那首描述遠古時女子埋葬所愛之人時的詩歌。
荊棘覆蓋着藤葛,蔹草長滿了山。我所愛的人埋葬在此處。
誰來與他做伴?唯有孤獨!
夏日漫長,冬夜凄涼。等百年之後,再回來伴你長眠。
——那樣的一字一句,無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貼,仿佛一只手寧靜而又溫柔地撫過。她霍地坐起,撩開簾子往外看去。
“薛谷主,你醒了?”樂曲随即中止,車外的人探頭進來。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問,側頭想掩飾臉上的淚痕。
“餓嗎?”妙風依然是微笑着,遞過一包東西——布巾裏包着的是備在馬車裏的橘紅軟糕。在這樣風雪交加的天氣中,接到手裏,居然猶自熱氣騰騰。
“凍硬了,我熱了一下。”妙風微微一笑,又扔過來一個酒囊,“這是綠兒她們備好的藥酒,說你一直要靠這個驅寒——也是熱的。”
薛紫夜怔了怔,還沒說話,妙風卻徑自放下了簾子,回身繼續趕車。
唉……對着這個戴着微笑面具、又沒有半分脾氣的人,她是連發火或者抱怨的機會都找不到——咬了一口軟糕,又喝了一口藥酒,覺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開了一些。望着軟糕上赫然的兩個手印,她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樣高深的絕學卻被用來加熱殘羹冷炙,當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然而剛笑了一聲,便戛然而止。
她跌倒在鋪着虎皮的車廂裏,手裏的東西散落一地。
“薛谷主!”妙風手腕一緊,疾馳的馬車被硬生生頓住。他停住了馬車,撩開簾子飛身掠入,一把将昏迷的人扶起,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靈臺穴上,和煦的內力洶湧透入,運轉在她各處筋脈之中,将因寒意凝滞的血脈一分分重新融化。
過了一炷香時分,薛紫夜呼吸轉為平穩,緩緩睜開了眼睛。
“哎,我方才……暈過去了嗎?”感覺到身後抵着自己的手掌,立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苦笑了起來,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她身為藥師谷谷主,居然還需要別人相救。
妙風對着她微一點頭,便不再多耽擱,重新掠出車外,長鞭一震,催動馬車繼續向西方奔馳而去——已然出來二十天,不知大光明宮裏的教王身體如何?
出來前,教王慎重囑托,令他務必在一個月內返回,否則結局難測。
妙風微微蹙起了眉頭——所謂難測的,并不只是病情吧?還有教中那些微妙複雜的局面,諸多蠢蠢欲動的手下。以教王目下的力量,能控制局面一個月已然不易,如果不盡快請到名醫,大光明宮恐怕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他心下焦急,顧不得顧惜馬力,急急向着西方趕去。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已齊到了馬膝,馬車陷在大雪裏,到得天黑時分,八匹馬都疲憊不堪。心知再強行催促,駿馬多半便要力盡倒地。妙風不得已在一片背風的戈壁前勒住了馬,暫時休息片刻。
疾行一日一夜,他也覺得有些饑餓,便撩起簾子準備進入馬車拿一些食物。
然而一低頭,便脫口驚呼了一聲。
——那個紫衣女子無聲無息地靠在馬車壁上,雙目緊閉,臉頰毫無血色,竟然又一次昏了過去。
妙風大驚,連忙伸手按住她背後的靈臺穴,再度以“沐春風”之術将內息透入。
不到片刻,薛紫夜輕輕透出一口氣,動了動手指。
這一來,他已然明白對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無法維持自身機能,若他不頻繁将真氣送入體內,只怕她連半天時間都無法維持。
她緩緩醒轉,妙風不敢再移開手掌,只是一手扶着她坐起。
“我……難道又昏過去了?”四肢百骸的寒意逐步消融,說不出的和煦舒适。薛紫夜睜
開眼,再度看到妙風在為自己化解寒疾,她是何等聰明的人,立時明白了目下的情況,知道片刻之間自己已然是垂危數次,全靠對方相助才逃過鬼門關。
妙風依然只是微笑,仿佛戴着一個永恒的面具:“薛谷主無須擔心。”
薛紫夜勉強對着他笑了笑,心下卻不禁憂慮——“沐春風”之術本是極耗內力的,怎生經得起這樣頻繁的運用?何況妙風寒毒痼疾猶存,每日也需要運功化解,如果為給自己續命而耗盡了真力,又怎能壓住體內寒毒?
妙風看得她神色好轉,便松開了扶着她的手,但另一只手卻始終不離她背心靈臺穴。
“先別動,”薛紫夜身子往前一傾,離開了背心那只手,俯身将帶來的藥囊拉了出來,“我給你找藥。”
妙風微微一怔,笑:“不必。腹上傷口已然愈合得差不多了。”
“不是那個刀傷。”薛紫夜在一堆的藥丸藥材裏撥拉着,終于找到了一個長頸的羊脂玉瓶子,“是治冰蠶寒毒的——”她拔開瓶塞,倒了一顆紅色的珠子在掌心,托到妙風面前,“這枚‘熾天’乃是我三年前所煉,解冰蠶之毒最是管用。”
妙風望着那顆珠子,知道乃是極珍貴的藥,一旦服下就能終結自己附骨之蛆一樣發作的寒毒。然而,他卻只是微笑着,搖了搖頭:“不必了。”
“都什麽時候了!”薛紫夜微怒,不客氣地叱喝。
“不用了。”妙風笑着搖頭,推開了她的手,安然道,“冰蠶之毒是慈父給予我的烙印,乃是我的榮幸,如何能舍去?”
“……”薛紫夜萬萬沒料到他這樣回答,倒是愣住了,半晌嗤然冷笑,“原來,你真是個瘋子!”
妙風神色淡定,并不以她這樣尖刻的嘲諷為意:“教王向來孤僻,很難相信別人——如若不是我身負冰蠶之毒,需要他每月給予解藥,又怎能容我在身側侍奉?教中狼虎環伺,我想留在他身側,所以……”
說到這裏,仿佛才發現自己說得太多,妙風停住了口,歉意地看着薛紫夜:“多謝好意。”
薛紫夜怔怔望着這個藍發白衣的青年男子,仿佛被這樣不顧一切的守護之心打動,沉默了片刻,開口:“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停車為我渡氣,馬車又陷入深雪——如此下去,只怕來不及趕回昆侖救你們教王。”
妙風面上雖然依舊有微笑,但眼裏也露出了憂慮之色。
“我們棄了馬車,輕騎趕路吧。”薛紫夜站了起來,挑了一件最暖的猞猁裘披上,将手爐攏入袖中,對妙風颔首,“将八匹馬一起帶上。你我各乘一匹,其餘六匹或馱必要物品或空放,若坐騎力竭,則換上空馬——這樣連續換馬,應該能快上許多。”
妙風微微一怔:“可谷主的身體……”
“無妨。”薛紫夜一笑,撩開簾子走入了漫天的風雪裏,“不是有你在嗎?”
妙風看了她許久,緩緩躬身:“多謝。”
呼嘯的狂風裏,兩人并騎沿着荒涼的驿道急奔,雪落滿了金色的猞猁裘。
半個時辰後,她臉色漸漸蒼白,身側的人擔憂地看過來:“薛谷主,能支持嗎?”
“沒事。”她努力笑了笑,然而凍僵的身子驀然失去平衡,從奔馳的馬上直接摔了下去!
“小心!”妙風瞬間化成了一道閃電,在她掉落雪地之前迅速接住了她。
“冒犯了。”妙風嘆了口氣,扯過猞猁裘将她裹在胸口,躍上馬背,一手握着馬缰繼續疾馳,另一只手卻回過來按在她後心靈臺穴上,和煦的內息源源不斷湧入,低聲道:“如果能動,把雙手按在我的璇玑穴上。”
薛紫夜勉強動了動,擡起手按在他胸口正中。
忽然間,仿佛體內一陣暖流暢通無阻地席卷而來——那股暖流從後心靈臺穴沖入,流轉全身,然後通過掌心重新注入了妙風的體內,循環往複,兩人仿佛成了一個整體。
“就這樣。”內息轉眼便轉過了一個周天,妙風長長松了口氣。
“你靠着我休息。”他繼續不停趕路,然而身體中內息不停流轉,融解去她體內積累的寒意,“這樣就好了,不要擔心——等到了下一個城鎮,我們停下來休息。”
“嗯。”薛紫夜應了一聲,有些擔心,“你自己撐得住嗎?”
妙風微微笑了笑,只是加快了速度:“修羅場出來的人,沒有什麽撐不住的。”
“唉。”薛紫夜躲在那一襲猞猁裘裏,仿佛一只小獸裹着金色的毛球,她擡頭望着這張永遠微笑的臉,若有所思,“其實,能一生只為一個人而活……也很不錯。妙風,你覺得幸福嗎?”
“嗯。”妙風微笑,“在遇到教王之前,我不被任何人需要。”
薛紫夜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我明白了。”
仿佛是覺得疲倦已極,她裹着金色的猞猁裘,縮在他胸前靜靜睡去。
大雪還在無窮無盡地落下,鵝毛一樣飄飛,落滿了他們兩個人全身。風雪裏疾馳的馬隊,仿佛一道閃電撕裂開了漫天的白色。
妙風低下頭,看了一眼睡去的女子,忽然間眉間掠過一絲不安。
是的,他想起來了……的确,他曾經見到過她。
風更急,雪更大。
一夜的急奔後,他們已然穿過了克孜勒荒原,前方的雪地裏漸漸顯露出了車轍和人行走過的跡象——他知道,再往前走去便能到達烏裏雅蘇臺,在那裏可以找到歇腳的地方,也可以找到喂馬的草料。
天亮得很慢,雪夜仿佛長得沒有盡頭。
妙風也漸漸覺得困頓,握着缰繩的手開始乏力,另一只手一松,懷裏的人差點兒從馬前滑了下去。
“啊?”薛紫夜茫茫然地醒了,睜開眼,卻發現那個帶着她的騎手已經睡了過去,然而身子卻挺得筆直,依然保持着策馬的姿勢,護着她前行。
她微微嘆了口氣,擡起一只手想為他扯上落下的風帽,眼角忽然瞥見地上微微一動,仿佛雪下有什麽東西在湧起——
是幻覺?
凝神看去,卻什麽也沒有。八匹馬依然不停奔馳着,而這匹馱了兩人的馬速度明顯放緩,喘着粗氣,已經無法跟上同伴。
然而,恰恰正是那一瞬間的落後救了它。
“哧啦——”薛紫夜忽然看到跑在前面的馬憑空裂開成了兩半!
雪地上一把長刀瞬間升起,迎着奔馬,只是一掠,便将疾馳的駿馬居中齊齊剖開!馬一聲悲嘶,大片的血潑開來,灑落在雪地上,仿佛綻開了妖紅的花。
她脫口驚呼,然而聲音未出,身體忽然便騰空而起。
一把長刀從雪下急速刺出,瞬間洞穿了她所乘坐的奔馬,直透馬鞍而出!
妙風不知是何時醒來的,然而眼睛尚未睜開,便一把将她抱起,從馬背上憑空拔高了一丈,半空中身形一轉,落到了另一匹馬上。她驚呼未畢,已然重新落地。
“追電?!”望着那匹被釘死在雪地上的坐騎,他眼睛慢慢凝聚。
這樣一刀格斃奔馬的出手,應該是修羅場裏八駿中的追電!
執掌大光明宮修羅場的瞳,每年從大光明界的殺手裏選取一人,連續八年訓練成八駿—— 一曰追風,二曰白兔,三曰蹑景,四曰追電,五曰飛翩,六曰銅爵,七曰晨凫,八曰胭脂,個個都是獨當一面的殺手、修羅場最精英的部分,直接聽從瞳的指揮。
如今,難道是——
念頭方一轉,座下的馬又驚起,一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光從雪面上急掠而過。“咔嚓”一聲輕響,馬腿齊膝被切斷,悲嘶着一頭栽了下去。
電光火石的瞬間,妙風反掌一按馬頭,箭一樣掠出,一劍便往雪裏刺了下去!
那是薛紫夜第一次看到他出手。然而她沒有看清楚人,更沒看清楚劍,只看到雪地上忽然間有一道紅色的光閃過,仿佛火焰在劍上一路燃起。劍落處,地上的雪瞬間融化,露出了一個人形。
“果然是你們。”妙風的劍釘住了雪下之人的手臂,阻止他再次雪遁,冷冷開口道,“誰的命令?”
“嘿。”那個戴着面具的人從唇間發出了一聲冷笑,忽然間一振,竟将整條左手斷了下來!
雪瞬間紛飛,掩住了那人的身形。
“沒用。”妙風冷笑:就算是有同伴掩護,可臂上的血定然讓他在雪裏無所遁形。
他循着血跡追出,一劍又刺入雪下——這一次,他确信已然洞穿了追電的胸膛。然而僅僅只掠出了一丈,他登時驚覺,瞬間轉身,身劍合一撲向馬上!
“哧——”一道無影的細線從雪中掠起,剛剛套上了薛紫夜的咽喉就被及時斬斷。
然而雪下還有另外一支短箭同時激射而出,直刺薛紫夜心口——殺手們居然是兵分兩路,分取他們兩人!妙風的劍還被纏在細線裏,眼看那支短箭從咫尺的雪下激射而來,來不及回手相救,急速将身子一側,堪堪用肩膀擋住。
薛紫夜低呼了一聲,箭頭從他肩膀後透出來,血已然變成綠色。
“沒事。”妙風卻是臉色不變,“你站着別動。”
“箭有毒!”薛紫夜立刻探手入懷,拿出一瓶白藥,迅速塗在他傷口處。
這支箭……難道是飛翩?妙風失驚,八駿,居然全到了?
他來不及多想,瞬間提劍插入雪地,迅速劃了一個圓。
“叮”的一聲響,果然,劍在雪下碰到了一物。雪忽然間爆裂開,有人從雪裏直跳出來,一把斬馬長刀帶着疾風迎頭落下!
銅爵的斷金斬?!
那一擊的力量是駭人的,妙風在銅爵那一斬發出後随即搶身斜向沖出,并未直迎攻擊。他的身形快如鬼魅,一瞬間就穿過雪霧掠了出去,手中的劍劃出一道雪亮的弧,一閃即沒——
在兩人身形相交的剎那,銅爵倒地,而妙風平持的劍鋒上掠過一絲紅。
他不敢離遠,一劍得手後旋即點足掠回薛紫夜身側,低聲問:“還好嗎?”
“還……還好。”薛紫夜撫摩着咽喉上的割傷,輕聲道。她有些敬畏地看着妙風手上的劍——因為注滿了內息,這把普通的青鋼劍上湧動着紅色的光,仿佛火焰一路燃燒。那是烈烈的地獄之火。
這一瞬的妙風仿佛換了一個人,曾經不驚飛蝶的身上充滿了令人無法直視的凜冽殺氣。臉上的笑容依舊存在,但那種笑,已然是睥睨生死、神擋殺神的冷笑。
果然不愧是修羅場裏和瞳并稱的高手!
她在風雪中努力呼吸,臉色已然又開始逐漸蒼白,身形搖搖欲墜。妙風用眼角餘光掃着周圍,心下憂慮,知道再不為她續氣便無法支持。然而此刻大敵環伺,八駿中尚有五人未曾現身,怎能稍有大意?
地上已然橫七豎八倒了一地馬屍,開膛破肚,慘不忍睹。
“追風,白兔,蹑景,晨凫,胭脂,出來吧,”妙風将手裏的劍插入雪地,緩緩開口,平日一直微笑的臉上慢慢攏上一層殺氣,雙手交疊壓在劍柄上,将長劍一分分插入雪中,“我知道是瞳派你們來的——別讓我一個個解決了,一起聯手上吧!”
薛紫夜猛然震了一下,脫口低呼出來——瞳?妙風說,是瞳指派的這些殺手?!
她僵在那裏,覺得寒冷徹心。
劍插入雪地,然而仿佛有火焰在劍上燃燒,周圍的積雪不斷融化,迅速擴了開去,居然已經将周圍三丈內的積雪全部融化!
“嘿,大家都出來算了。”雪地下,忽然有個聲音冷冷道,“反正他也快要把雪化光了。”
地面一動,五個影子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将他們兩人圍在了中心。
殺氣一波波地逼來,幾乎将空氣都凝結住了。
“薛谷主。”在她快要無法支持的時候,忽然聽到妙風低低喚了一聲,随即一只手貼上了背心靈臺穴,迅速将內息送入。她驚訝得睜大了眼睛——在這種時候,他居然還敢分出手替她療傷?
周圍五個人顯然也注意到了這一瞬間的變化,然而沒有弄清妙風在做什麽,怕失去先機,一時間還不敢有所動作。
妙風将內息催加到最大,灌注滿薛紫夜的全身筋脈,以保她在離開自己的那段時間內不至于體力不支,後又用傳音入密叮囑:“等一下我牽制住他們五個,你馬上向烏裏雅蘇臺跑。”
她咬緊了牙,默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