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了點頭。
“我會跟上。”妙風補了一句。
“他在替她續氣療傷!快動手!”終于看出了他們之間其實是在拖延時間,八駿裏的追風發出低低一聲冷笑,那五個影子忽然憑空消失了,風雪裏只有漫天的殺氣逼了過來!
“快走!”妙風一掌将薛紫夜推出,拔出了雪地裏的劍,霍然擡首,一擊斬破虛空!
九 舊夢
在烏裏雅蘇臺雪原上那一場狙擊發生的同時,遙遠的昆侖山頂上,瞳緩緩睜開了眼睛。
“該動手了。”妙火已然等在黑暗裏,卻不敢看黑暗深處那一雙靈光蓄滿的眼睛,低頭望着瞳的足尖,“明日一早,教王将前往山頂樂園。只有明力随行,妙空和妙水均不在,妙風也還沒有回來。”
“應該是八駿拖住了妙風。”瞳的眼裏精光四射,擡手握緊了身側的瀝血劍,聲音低沉,“只要他沒回來,事情就好辦多了——按計劃,在教王路過冰川時行動。”
“是。”妙火點頭,悄然退出。
一個人坐在黑暗裏,瞳的眼睛又緩緩合起。
八駿果然截住了妙風,那麽,那個女醫者……如今又如何了?
坐在最黑的角落,眼前卻浮現出那顆美麗的頭顱瞬間被長刀斬落的情形——那一剎那,他居然下意識握緊了劍,手指顫抖,仿佛感覺到某種恐懼。
恐懼什麽呢?那個命令,分明是自己親口下達的。
他絕對不能讓妙風帶着女醫者回到大光明宮來拯救那個魔鬼。凡是要想維護那個魔鬼的人,都是必須除掉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絕不手軟!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內心裏總是有一個聲音在隐隐提醒——那,将是一個錯得可怕的決定。
“明介……我一定,不會再讓你待在黑暗裏。”
那雙明亮的眼睛再一次從腦海裏浮起來了,凝視着他,帶着令人惱怒的關切和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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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極力控制着思緒,不讓自己陷入這一種莫名其妙的混亂中。蒼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摩挲橫放膝上的瀝血劍,感觸着冰冷的鋒芒——塗了龍血珠的劍刃,隐隐散發出一種赤紅色的光芒,連血槽裏都密密麻麻地填滿了龍血珠的粉末。
用這樣一把劍,足以斬殺一切神魔。
他低頭坐在黑暗裏,聽着隔壁畜生界裏發出的慘呼厮殺聲,嘴角無聲無息地彎起了一個弧度。
教王……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他瞬地睜開眼,紫色的光芒四射而出,在暗夜裏亮如妖鬼。
在烏裏雅蘇臺雪原上那一場狙擊發生的同時,一羽白鳥穿越了茫茫林海雪原,飛抵藥師谷。
“嘎——”顯然是熟悉這裏的地形,白鳥直接飛向夏之園,穿過珠簾落到了架子上,大聲地叫着,拍打翅膀,希望能立刻引起女主人的注意。
然而叫了半天,卻只有一個午睡未足的丫頭打着哈欠出來:“什麽東西這麽吵啊?咦?”
霜紅認出了這只白鳥,脫口驚呼。雪鹞跳到了她肩頭,抓着她的肩膀,不停地擡起爪子示意她去看上面系着的布巾。
“咦,這是你主人寄給谷主的嗎?”霜紅揉着眼睛,總算是看清楚了,嘀咕着,“可她出谷去了呢,要很久才回來啊。”
“咕?”雪鹞仿佛聽懂了她的話,用喙子将腳上的那方布巾啄下來,叼了過去。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不日北歸,請溫酒相候。白。”
那樣寥寥幾行字,看得霜紅笑了起來。
“哎,霍七公子還真的打算回這裏來啊?”她很是高興,将布巾折起,“難怪谷主臨走還叮囑我們埋幾壇‘笑紅塵’去梅樹底下——我們都以為他治好了病,就會把這裏忘了呢!”
“嘎。”聽到“笑紅塵”三個字,雪鹞跳了一跳,黑豆似的眼睛一轉,露出垂涎的神色。
“不過,谷主最近去了昆侖給教王看病,恐怕好些日子才能回來。”霜紅摸了摸雪鹞的羽毛,嘆了口氣,“那麽遠的路……希望,那個妙風能真的保護好谷主啊。”
雪鹞眼裏露出擔憂的表情,忽然間跳到了桌子上,叼起了一管毛筆,回頭看着霜紅。
“要回信嗎?”霜紅怔了一怔。
荒原上,血如同煙花一樣盛開。
維持了一個時辰,天羅陣終于告破,破陣的剎那,四具屍體朝着四個方向倒下。不等剩下的人有所反應,妙風瞬間掠去,手裏的劍點在了第五個人咽喉上。
“說,瞳派了你們來,究竟有什麽計劃?”妙風眼裏凝結起了可怕的殺意,劍鋒緩緩劃落,貼着主血脈剖開,“——不說的話,我把你的皮剝下來。”
修羅場裏出來的殺手有多堅忍,沒有人比他更了解。
所以,下手更不能容情。
“呵。”然而晨凫的眼裏卻沒有恐懼,唇角露出一絲諷刺的笑,“風,我不明白,為什麽像你這樣的人,卻甘願做教王的狗?”
“那你又為什麽做瞳的狗。”妙風根本無動于衷,“彼此都無須明白。”
“說,瞳有什麽計劃?”劍尖已然挑斷鎖骨下的兩條大筋,“如果不想被剝皮的話。”
晨凫忽然大笑起來,在大笑中,他的臉色迅速變成灰白色。
“風,看來……你真的離開修羅場太久了……”一行碧色的血從他嘴角沁出,最後一名殺手緩緩倒下,冷笑着,“你……忘記‘封喉’了嗎?”
晨凫倒在雪地裏,迅速而平靜地死去,嘴角噙着嘲諷的笑。
妙風怔住了,那樣迅速的死亡顯然超出了他的控制——是的!封喉,他居然忘記了每個修羅場的殺手,都在牙齒裏藏有一粒“封喉”!
他頹然放下了劍,茫然看着雪地上狼藉的屍體。這些人,其實都是他的同類。
妙風氣息甫平,擡手捂着胸口,吐出一口血來——八駿豈是尋常之輩,他方才也是動用了天魔裂體這樣的禁忌之術才能将其擊敗。然而此刻,強行施用禁術後遭受的強烈反擊也讓他身受重傷。
他以劍拄地,向着西方勉強行走——那個女醫者,應該到了烏裏雅蘇臺吧?
然而,走不了三丈,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
腳印!在薛紫夜離去的那一行腳印旁邊,居然還有另一行淺淺的足跡!
他霍然回首,掃視這片激鬥後的雪地,劍尖平平掠過雪地,将剩餘的積雪轟然掃開。雪上有五具屍體,加上更早前被一劍斷喉的銅爵和葬身雪下的追電,一共是七人——他的臉色在一瞬間蒼白:少了一具屍體!
飛翩?前一輪襲擊裏,被他一擊逼退的飛翩竟然沒死?
身後的那一場血戰的聲音已然聽不到了,薛紫夜在風雪裏跑得不知方向。
她在齊膝深的雪裏跋涉,一裏,兩裏……風雪幾度将她推倒,妙風輸入她體內的真氣在慢慢消失,她只覺得胸中重新凝結起了冰塊,無法呼吸,踉跄着跌倒在深雪裏。
眼前依稀有綠意,聽到遙遠的駝鈴聲——那、那是烏裏雅蘇臺嗎?
那個意為“多楊柳之地”的戈壁綠洲?
她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用雙手撐起自己身體,咬牙朝着那個方向一寸寸挪動。要快點到那裏……不然,那些風雪,會将她凍僵在半途。
“喲,還能動啊?”耳邊忽然聽到了一聲冷笑,一只腳忽然狠狠地踩住了她的手,“看臉色,已經快撐不住了吧?”
勁裝的白衣人落在她身側,戴着面具,發出冷冷的笑——聽聲音,居然是個女子。
“算我慈悲,不讓你多受苦了,”一路追來的飛翩顯然也是有傷在身,握劍的手有些發抖,氣息甫平,“割下你的頭,回去向瞳複命!”
瞳?那一瞬間薛紫夜觸電一樣擡頭,望向極西的昆侖方向。
明介,原來真的是你……派人來殺我的嗎?
薛紫夜嘴角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看着那一支雪亮的劍向着她疾斬下來,手伸向腰畔,卻已然來不及。
“叮!”風裏忽然傳來一聲金鐵交擊之聲,飛翩那一劍到了中途忽然急轉,堪堪格開一把擲過來的青鋼劍。劍上附着強烈的內息,飛翩勉強接下,一連後退了三步才穩住身形,只覺胸口血氣翻湧。
然而不等她站穩,那人已然搶身趕到,雙掌虛合,劃出了一道弧線将她包圍。
沐春風?她識得厲害,立刻提起了全身的功力竭力反擊,雙劍交疊面前,阻擋那洶湧而來的溫暖氣流——雪花轟然紛飛。一掌過後,雙方各自退了一步,劇烈地喘息。
看來,那個號稱修羅場絕頂雙璧之一的妙風,方才也受了不輕的傷呢。
“嘿嘿,看來,你傷得比我要重啊,”飛翩忽然冷笑起來,看着擋在薛紫夜面前的人,諷刺道,“你這麽想救這個女人?那麽趕快出手給她續氣啊!現在不續氣,她就死定了!”
妙風臉色一變,卻不敢回頭去看背後,只是低呼:“薛谷主?”
沒有回音。
他盯着飛翩,小心翼翼地朝後退了三尺,用眼角餘光掃了一下雪地,忽然全身一震。薛紫夜臉朝下匍匐在雪裏,已然一動不動。他大驚,下意識地想俯身去扶起她,終于強自忍住——此時如果彎腰,背後空門勢必全部大開,只怕一瞬間就會被格殺劍下!
“怎麽?不敢分心?”飛翩持劍冷睨,“也是,修羅場出來的,誰會笨到把自己空門賣給對手呢?”
她冷笑起來,譏諷:“也好!瞳吩咐了,若不能取來你的性命,取到這個女人的性命也是一樣——妙風使,我就在這裏跟你耗着了,你就眼睜睜看着她死吧!”
妙風一直微笑的臉上終于露出了凝重的神色,手指緩緩收緊。
“薛谷主?”他再一次低聲喚,然而雪地上那個人一動不動,已然沒有生的氣息。他臉上的笑容慢慢凍結,眼裏神色轉瞬換了千百種,身子微微顫抖。再不出手,便真的只能眼睜睜看着她死了……然而即便是他此刻分心去救薛紫夜,也難免不被立時格殺劍下,這一來就是一個活不了!
念頭瞬間轉了千百次,然而這一刻的取舍始終不能決定。
“嘿,”飛翩發出一聲冷笑,“能将妙風使逼到如此兩難境地,我們八駿也不算——”
然而話音未落,妙風在一瞬間低下了頭,松開了結印防衛的雙手,搶身從雪地上托起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子!同時,他側身一轉,背對着飛翩,護住懷裏的人,一手便往她背心靈臺穴上按去!
“刷!”一直以言語相激,一旦得了空當,飛翩的劍立刻如同電光一般疾刺妙風後心。
那一瞬間露出了空門,被人所乘,妙風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劍氣破體。他一手托住薛紫夜背心急速送入內息,另一只手卻空手迎白刃,硬生生向着飛翩心口擊去——心知單手決計無可能接下這全力的一擊,所以此刻他已然完全放棄了防禦,不求己生,只求能斃敵于同時!
也只有這樣,方能保薛紫夜暫有一線生機。
劍鋒刺進他後心肌肉,與此同時,他的手也快擊到了飛翩胸口。雙方都沒有絲毫的停頓——兩個修羅場出來的殺手眼裏,全部充滿了舍身之時的冷酷決斷!
“咔嚓。”忽然間,風裏掠過了一蓬奇異的光。
妙風只覺手上托着的人陡然一震,仿佛一陣大力從薛紫夜腰畔發出,震得他站立不穩,抱着她撲倒在雪中。同一瞬間,飛翩發出一聲慘呼,仿佛被什麽可怕的力量迎面擊中,身形如斷線風筝一樣倒飛出去,落地時已然沒了生氣。
兔起鹘落在眨眼之間,即便是妙風這樣的人都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妙風倒在雪地上,匪夷所思地看着懷裏悄然睜開眼睛的女子。
“你沒事?”他難得收斂了笑容,失驚。
“好險……”薛紫夜臉色慘白,吐出一口氣來,“你竟真的不要自己的命了?”
她還在微弱地呼吸,神志清醒無比,放下了扣在機簧上的手,睜開眼狡黠地對着他一笑——他被這一笑驚住 :方才……方才她的奄奄一息,難道只是假裝出來的?她竟救了他!
“喂,你沒事吧?”她卻虛弱地反問,手指從他肩上繞過,碰到了他背上的傷口,“很深的傷……得快點包紮……剛才你根本沒防禦啊。難道真的想舍命保住我?”
“暴雨梨花針?”他的視線落到了她腰側那個空了的機簧上,脫口低呼。
——這分明是蜀中唐門的絕密暗器,但自從唐缺死後便已然絕跡江湖,怎麽會在這裏?
“是、是人家抵押給我當診金的……我沒事……”薛紫夜衰弱地喃喃,臉色慘白,急促地喘息,“不過,麻煩你……快點站起來好嗎……”
“抱、抱歉。”明白是自己壓得她不能呼吸,妙風臉上露出尴尬的神色,松開手撐住雪地想要站起來,然而方一動身,一口血急噴出來,眼前忽然間便是一黑——
薛紫夜伸臂撐住他,脫口驚呼:“妙風!”
醒來的時候,天已然全黑了。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雪一片片落在臉上,然而身上卻是溫暖的。身上的傷口已被包紮好,疼痛也明顯減緩了——
得救了嗎?除了教王外,多年來從來不曾有任何人救過他,這一回,居然是被別人救了嗎?他有些茫然地低下頭去,看到了自己身上裹着的猞猁裘,和旁邊快要凍僵的紫衣女子。
“薛谷主!”他驚呼一聲,連忙将她從雪地上抱起。
她已然凍得昏了過去,嘴唇發紫,手足冰冷。他解開猞猁裘将她裹入,雙手按住背心靈臺穴,為她化解寒氣——然而一番血戰之後,他自身受傷極重,內息流轉也不如平日自如,過了好久也不見她醒轉。妙風心裏焦急,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覺消失了,只是将薛紫夜緊緊擁在懷裏。
她的體溫還是很低,臉色越發蒼白,就如一只瀕死的小獸,緊緊蜷起身子抵抗着內外逼來的徹骨寒冷,沒有血色的唇緊閉着,雪花落滿了眼角眉梢,氣息逐漸微弱。
“薛谷主!”他有些驚慌地抓住她的肩,搖晃着,“醒醒!”
然而她還是無聲無息。那一剎那,妙風心裏湧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那是他十多年前進入大光明宮後從來未曾再出現的感覺。
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樣請動她出谷的:她在意他的性命,不願看着他死,所以甘冒大險跟他出了藥師谷——即便他只是一個陌生人。
除了教王,從來沒有人會在意他的生死。而西歸路上,種種變亂接踵而至,身為保護人的自己,卻反而被一個不會武功的女子一再相救。
他幾乎是發瘋一樣将沐春風之術用到了極點,将內息連續不斷地送入那個冰冷的身體裏。
“雪懷……”終于,懷裏的人吐出了一聲喃喃的嘆息,縮緊了身子,“好冷。”
妙風忽然間就愣住了。
雪懷……這個名字,是那個冰下少年的嗎——那個和瞳來自同一個村莊的少年。
其實第一次聽她問起瞳,他心裏已然暗自警惕,多年的訓練讓他面不改色地将真相掩了過去。而跟着她去過那個村莊後,他更加确定了這個女子的過往身份——是的,多年前,他就見到過她!
那一夜的血與火重新浮現眼前。暗夜的雪紛亂卷來。他默默閉上了眼睛……
多少年了?自從進入修羅場第一次執行任務開始,已經過去了多少年?最初殺人時的那種不忍和罪惡感早已蕩然無存,他甚至可以微笑着捏碎對方的心髒。
那麽多的鮮血和屍體堆疊在一起,浸泡了他的前半生。
對于殺戮,早已完全地麻木。然而,偏偏因為她的出現,又讓他感覺到了那種灼燒般的苦痛和幾乎把心撕成兩半的掙紮。
那一夜的大屠殺歷歷浮現眼前——
血。
烈火。
此起彼伏的慘叫。
烈烈燃燒的房子。
還有無數奔逃中的男女老幼……
有一對少年男女攜手踉跄着朝村外逃去,而被教王從黑房子裏帶出的那個妖瞳少年瘋狂地追在他們後面,嘶聲呼喚。
“風,把他追回來。”教王坐在玉座上,戴着寶石指環的手點向那個少年,“這是我的瞳。”
“是。”十五歲的他放下了血淋淋的劍,低頭微笑。
——是的。那個少年,是教王這一次的目标,是将來可能比自己更有用的人。所以,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也絕不能放過。
他追向那個少年,那個少年卻追着自己的兩個同伴。
教王在身後發出冷冷的嘲笑:“所有人都早已抛棄了你,瞳,你何必追?”
那個少年如遭雷擊,忽然頓住了,站在冰上,肩膀漸漸顫抖,仿佛絕望般地厲聲大呼:“小夜!雪懷!等等我!等等我啊……”
——然而,奔逃的人沒有回頭。
他在那一剎已經追上了,扳住了那個少年的肩膀,微笑道:“瞳,所有人都抛棄了你。只有教王需要你。來吧……來和我們在一起。”
“不……不!”那個少年忽然瘋狂地推開了他,執拗地沿着冰河追了上去,不過片刻,離那一對少年男女已然只有三丈。然而那兩個人頭也不回地奔逃,雙手緊握,沿着冰河逃離。
“還要追嗎?”他飛身掠出,側頭對那個不死心的少年微微一笑,“那麽,好吧——”
手臂一沉,一掌擊落在冰上!
“咔啦——”厚實的冰層忽然間裂開,裂縫閃電般延展開來。冰河一瞬間碎裂了,冷而黑的河流張開了巨口,将那兩個奔逃在冰上的少年男女吞噬!
“現在,結束了。”他收起手,對着那個驚呆了的同齡人微笑,看着他崩潰般在他面前緩緩跪倒,發出絕望的嘶喊。
……
結束了嗎?沒有。
十二年後,在荒原雪夜之下,宿命的陰影重新将他籠罩。
“雪懷……冷。”金色猞猁裘裏,那個女子蜷縮得那樣緊,全身微微發着抖,“好冷啊。”
妙風低下頭,望着這張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的依賴,忽然間覺得有一根針直刺到內心最深處,無窮無盡的悲哀和乏力不可遏制地席卷而來,簡直要把他擊潰——在他明白過來之前,一滴淚水已然從眼角滑落,瞬間凝結成冰。
在十五年來第一滴淚水滑落的瞬間,笑容從他臉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究竟是怎麽回事,只是默默在風雪裏閉上了眼睛。
他本是樓蘭王室的幸存者,親眼目睹過一族的衰弱和滅絕。自從被教王從馬賊手裏救回後,他人生的目标便只剩下了一個——他只是教王手裏的一把劍。只為那一個人而生,也只為那一個人而死……不問原因,也不會遲疑。
那麽多年來,他一直是平靜而安寧的,從未動搖過片刻。
然而……為什麽在這一刻,心裏會有深刻而隐秘的痛?他……是在後悔嗎?
他後悔手上曾沾了那麽多的血,後悔傷害到眼前這個人嗎?
他無法回答,只是在風雪裏解下猞猁裘,緊緊擁住那個筋疲力盡的女醫者。猞猁裘裏的女子在慢慢恢複生氣,凍得發抖的身子緊緊靠着他的胸口,如此地信任而又倚賴——
完全不知道,身側這個人雙手沾滿了鮮血。
烏裏雅蘇臺驿站的小吏半夜出來巡夜,看到了一幅做夢般的景象:
漫天紛飛的大雪裏,一個白衣人踉跄奔來,一頭奇異的藍發在風中飛揚,衣衫上濺滿了血,懷裏抱着一個人。他奔得非常快,在小吏睡意驚醒的瞬間早已沿着驿路奔入了城中,消失在楊柳林中。
“天……是見鬼了嗎?”小吏揉着眼睛喃喃道,提燈照了照地面。
那裏,雪上赫然留下了深深的腳印,腳印旁,滴滴鮮血觸目驚心。
薛紫夜醒來的時候,已然是第二天黎明。
這一次醒轉,居然不是在馬車上。她安靜地睡在一個炕上,身上蓋着三重被子,體內氣脈和煦而舒暢。室內生着火,非常溫暖。客舍外柳色青青,有人在吹笛。
令她詫異的是,這一次醒來,妙風居然不在身側。
奇怪,去了哪裏呢?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那是《葛生》——熟悉的曲聲讓她恍然,随即暗自感激,她明白妙風這是用了最委婉的方式勸解着自己。那個一直微笑的白衣男子,身懷深藏不露的殺氣,可以覆手殺人于無形,但卻有着如此細膩的心,能迅速地洞察別人的內心喜怒。
她下了地走到窗前。然而曲子卻驀然停止了,仿佛吹笛者也在同一時刻陷入了沉默。
片刻後,另外一曲又響起。
推開窗的時候,她看到了楊柳林中橫笛的白衣人。妙風坐在一棵楊柳的橫枝上,靠着樹,正微微仰頭,合起眼睛吹着一支短短的笛子,旖旎深幽的曲子從他指尖飛出來,與白衣藍發一起在風裏輕輕舞動。
笛聲是奇異的,不像是中原任何一個地方的曲子,充滿了某種神秘的哀傷。仿佛在蒼穹下有人仰起頭凝望,發出深深的嘆息;又仿佛篝火在夜色中跳躍,映照着舞蹈少女的臉頰。歡躍而又憂傷,熱烈而又神秘,仿佛水火交融,一起盛開。
薛紫夜一時間說不出話——這是夢嗎?那樣大的風沙裏,卻有烏裏雅蘇臺這樣的地方;而這樣的柳色裏,居然能聽到這樣美妙的笛聲。
“醒了?”笛聲在她推窗的剎那戛然而止,妙風睜開了眼睛,“休息好了嗎?”
她讷讷點頭,忽然間有一種打破夢境的失落。
“那吃過了飯,就上路吧。”他望着天空道,神色有些恍惚,頓了片刻,忽然回過神來,收了笛子跳下了地,“我去看看新買的馬是否喂飽了草料。”
在他錯身而過的剎那,薛紫夜隐約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卻不知道究竟為了什麽。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楊柳林裏,她才明白過來方才是什麽讓她覺得不自然——那張永遠微笑着的臉上,不知何時,居然泯滅了笑容!
他……又在為什麽而悲傷?
以重金雇用了烏裏雅蘇臺最好的車夫,馬車沿着驿路疾馳。
車裏,薛紫夜一直有些惴惴地望着妙風。這個人一路上都在握着一支短笛出神,眼睛望着車外皚皚的白雪,一句話也不說——最奇怪的是,他臉上還是沒有一絲笑容。
“你……怎麽了?”終于還是忍不住,她開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傷口惡化了?”
“沒有。”妙風平靜地回答,“谷主的藥很好。”
“那麽,”她納悶地看着他,“你為什麽不笑了?”
他反而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她:“我為什麽要笑?”
薛紫夜愣住——沐春風之術會從內而外地改變人的氣質和性格,讓修習者變得圓融寧和,心無雜念,那種微笑,也就是這樣由內而外自然流露出來的。而從一開始看到妙風起,她就知道他十多年來修習精深,已然将本身氣質與內息絲絲入扣地融合在一起了。
然而,此刻他臉上,卻忽然失了笑容。
薛紫夜隐隐擔心,卻只道:“原來你還會吹笛子。”
妙風終于微微笑了笑,揚了揚手裏的短笛:“不,這不是笛子,是筚篥,我們西域人的樂器——以前姐姐教過我十幾首樓蘭的古曲,可惜都忘記得差不多了。”
他微微側頭,望向雪後湛藍的天空,嘆了一口氣。
“那個時候,我的名字叫雅彌……”
那些事情,其實已然多年未曾想起了……十幾年來浴血奔馳在黑暗裏,用劍斬開一切,不惜以生命來阻擋一切不利教王的人,那樣純粹而堅定,沒有懷疑,沒有猶豫,更沒有後悔——原本,這樣的日子,過得也是非常平靜而滿足的吧?
他不去回想以往的歲月,因為這些都是多餘的。
可為什麽這一刻,那些遺忘了多年的事情,忽然間重重疊疊地又浮現出來了呢?
“你這樣可不行哪,”出神的剎那,一只手忽然按上了他胸口的繃帶,薛紫夜擔憂地望着他,“你的內息和情緒開始無法協調了,這樣下去很容易走岔。我先用銀針替你封住,以防……”
“不必了。”妙風忽然蹙起了眉頭,燙着一樣往後一退,忽地擡起頭,看定了她——
“薛谷主,”她看到他忽然笑了起來,輕聲道,“你會後悔的。”
被那樣輕如夢寐的語氣驚了一下,薛紫夜擡頭看着眼前人,怔了一怔,卻随即笑了,“或許吧……不過,那也是以後的事了。”她的手指靈活地在繃帶上打了一個結,湊過去用牙齒咬斷長出來的布,“但現在,哪有扔着病人不管的醫生?”
他沉默下去,不再反抗,任憑醫者處理着傷口,眼睛卻一直望着西域湛藍色的天空。
群山在緩緩後退,皚皚的冰雪宛如珠冠上的光。
——再過三日,便可以抵達昆侖了吧?
他忍不住撩起簾子,用胡語厲叱,命令車夫加快速度。
距離被派出宮,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天,一路頻頻遇到意外,幸虧還能在一個月的期限之內趕回。然而,不知道大光明宮那邊,如今又是怎樣的情況?瞳……你會不會料到,我會帶了一個昔日的熟人返回?
不過,你大約也已經不記得了吧……畢竟那一夜,我看到教王親手用三枚金針封住了你的所有記憶,将跪在冰河旁瀕臨崩潰的你強行帶回宮中。
如果當時我沒有下手把你擊昏,大約你早已跟着跳了下去吧?
那時候的你,還真是愚蠢啊……
十 刺殺
女醫者從烏裏雅蘇臺出發的時候,昆侖絕頂上,一場空前絕後的刺殺卻霍然拉開了序幕。
日光剛剛照射到昆侖山巅,絕頂上冰川折射出璀璨無比的光。
轟隆一聲響,山頂積雪被一股強力震動,瞬間咆哮着崩落,如浪一樣沿着冰壁滑落。所
有宮中教衆都噤若寒蟬,擡首看到了絕頂上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搏殺。
“怎麽了?”那些下級教衆竊竊私語,不明白一大早怎麽會在天國樂園裏看到這樣的事。
“是、是瞳公子!”有個修羅場出來的子弟認出了遠處的身形,脫口驚呼,“是瞳公子!”
“瞳公子和教王動手?”周圍發出了低低的驚呼,然而聲音裏的感情卻是各不相同。
那些聲浪低低地傳開,帶着震驚,恐懼,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敬佩和狂喜——在教王統治大光明宮三十年裏,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叛亂者,能像瞳那樣強大!這一次,會不會颠覆玉座呢?
所有人仰頭望着冰川上交錯的身形,目眩神迷。
“看什麽看?”忽然間一聲厲喝響起,震得大家一起回首。一席蒼青色的長衣飄然而來,臉上戴着青銅的面具——卻是身為五明子之一的妙空。
這位向來沉默的五明子看着驚天動地的變故,卻仿佛根本不想卷入其中,只是揮手趕開衆人:“所有無關人等,一律回到各自房中,不可出來半步!除非誰想掉腦袋!”
“是!”大家惴惴地低頭,退去。
空蕩蕩的十二闕裏,只留下妙空一個人。
“呵……月聖女,”他側過頭,看到了遠處閣樓上正掩上窗的女子,“你不去跟随慈父嗎?”
高樓上的女子嘴角揚起,露出一個無所謂的笑 :“我連看都不想看。”
窗子重重關上了,妙空饒有興趣地凝視了片刻,确認這個回鹘公主不會再出來,便轉開了視線——旁邊的閣樓上,卻有一雙熱切的眼睛,凝視着昆侖絕頂上那一場風雲變幻的決戰。仿佛躍躍欲試,卻終于強自按捺住了自己。
那是星聖女娑羅——日聖女烏瑪的同族妹妹。
這個前任回鹘王的幼女,在叔父篡奪了王位後,和姐姐一道被送到了昆侖。驟然由一國公主成為棄女,也難怪這兩姐妹心裏懷恨不已——只不過,烏瑪畢竟膽子比妹妹大一些。不像娑羅,就算看到姐姐謀逆被殺,還是不敢有任何反抗的表示。
妙空摸着面上的青銅面具,嘆了一口氣:看來,像他這樣置身事外靜觀其變的人,教中還真是多得很哪……可是,她們是真的置身事外了嗎?還是在暗度陳倉?
大光明宮裏的每個人,可都不簡單啊。
他負手緩緩走過那座名為白玉川的長橋,走向絕頂的樂園,一路上腦子飛快回轉,思考着下一步的走法,臉色在青銅面具下不停變幻。然而剛走到山頂附近的冰川旁,忽然間全身一震,倒退了一步——
殺氣!樂園裏,充滿了令人無法呼吸的凜冽殺氣!
兩條人影風一樣地穿行在皚皚白雪之中,隐約聽得到金鐵交擊之聲。遠遠看去,竟似不分上下。教王一直低着頭,沒有去與對手視線接觸,而只是望着瞳肩部以下部分,從他舉手投足來判斷招式走向。
雙方的動作都是快到了極點。
樂園裏一片狼藉,倒斃着十多具屍體,其中有教王身側的護衛,也有修羅場的精英殺手。顯然,雙方已經交手多時。在再一次掠過冰川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