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
瞳的肩背驀然一震,血珠從傷口瞬地滴落。
“妙水,”他忽然開口了,聲音因為受刑而嘶啞,“我們,交換條件。”
“嗯?”妙水笑了,貼近鐵籠,低聲說,“怎麽,你終于肯招出那顆龍血珠的下落了?”
“說吧,你要什麽?”她饒有興趣地問,“快些解脫?還是保命?”
“你讓她平安回去,我就告訴你龍血珠的下落。”瞳只是垂下了眼睛,唇角露出一個譏諷的冷笑,“你,也想拿它來毒殺教王——不是嗎?”
“呵,”妙水身子一震,仿佛有些驚詫,轉瞬笑了起來,惡狠狠地拉緊了他頸中的鏈子,“都落到這地步了,還來跟我耍聰明?猜到了我的計劃,只會死得更快!”
然而下一瞬,她又嬌笑起來:“好吧,我答應你……我要她的命有什麽用呢?我要的只是教王的腦袋。當然——你,也不能留。可別想我會饒了你的命。”
瞳表情漠然——自從知道中的是七星海棠之毒後,他就沒想過還能活下去。
“龍血珠已經被我捏為粉末,抹在了瀝血劍上——”他合起了眼睛,低聲說出最後的秘密,“要殺教王,必須先拿到這把劍。”
“……”妙水呼吸為之一窒,喃喃着,“難怪遍搜不見。原來如此!”
她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我會信守諾言——畢竟要了那個女人的命也沒任何意義。”頓了頓,妙水臉上卻浮出了難以掩飾的妒忌:“只是沒料到你和妙風這兩個無情之人,居然不約而同地拼死保她,可真讓人驚奇啊!那個薛谷主,難道有什麽魔力嗎?”
“妙風?”瞳微微一驚。
那個毫無感情的微笑假面人,為什麽也要保薛紫夜?
“說起來,還得謝謝你的薛谷主呢,”妙水嬌笑起來,“托了她的福,沐春風心法被破了,最棘手的妙風已然不足為懼。妙空是個不管事的主兒,明力死了,妙火死了,你廢了——剩下的事,真是輕松許多。”
瞳一驚擡頭——沐春風心法被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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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同僚,他自然知道沐春風之術的厲害。而妙風之所以能修習這一心法,也是因為他有着極其簡單純淨的心态,除了教王安危之外心無旁骛,一舉一動都充滿了無懈可擊的氣勢。
然而,如今居然有人破除了這樣無想無念的空明狀态!
她……是怎樣擊破了那個心如止水的妙風?
昆侖絕頂上,最高處的天國樂園裏繁花盛開,金碧輝煌。
這個樂園是大光明宮裏最奢華銷魂的所在,令所有去過的人都流連忘返。即便是修羅場裏的頂尖殺手,也只有在立了大功後才能進來獲取片刻的銷魂。
那是一個琉璃寶石鑄成的世界,超出世上絕大多數人的想象:黃金八寶樹,翡翠碧玉泉,到處流淌着甘美的酒、醇香的奶、芬芳的蜜,林間有永不凋謝的寶石花朵,在泉水樹林之間,無數珍奇鳥兒歌唱,見所未見的異獸徜徉。泉邊、林間、迷樓裏,來往的都是美麗的少女和俊秀的童子,向每一個來客微笑,溫柔地滿足他們每一個要求。
“薛谷主,可住得習慣?”瓊玉樓閣中,白衣男子悄無聲息地降臨,詢問出神的貴客。
室內爐火熊熊,溫暖和煦,令人完全感覺不到外面是冰天雪地。薛紫夜正有些蒙欲睡,聽得聲音,霍然睜開了眼睛——
“是你?”她看到了他,眼神閃爍了一下。
妙風無言躬身,迅速地在其中捕捉到了種種情緒,而其中有一種是憤怒和鄙夷。看來,
對于醫者而言,兇手是永遠不受歡迎的。
“薛谷主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屬下将前來接谷主前去密室為教王診病。”他微微躬身。
“明介呢?”薛紫夜反問,站了起來,“我要見他。”
“在教王病情未好之前,谷主不能見瞳。”妙風淡然回答,回身準備出門,然而走到門口忽然一個踉跄,身子一傾,幸虧及時伸手抓住了門框。
薛紫夜微微一怔,低頭的瞬間,她看到了門檻上滴落的連串殷紅色血跡。
“妙風!”她脫口驚呼起來,一個箭步沖過去,扳住了他的肩頭,“讓我看看!”
他卻沒有回頭,只是微微笑了笑:“沒事,薛谷主不必費神。”
“胡說!”一搭脈搏,她不由驚怒交集,“你舊傷沒好,怎麽又新受了傷?快過來讓我看看!”
妙風站着沒有動,卻也沒有掙開她的手。
兩人就這樣僵持,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裏,仿佛都有各自的堅持。
雪在一片一片地飄落,落滿他的肩頭。肩上那只手卻溫暖而執著,從來都不肯放棄任何一條性命。他站在門口,仰望着昆侖絕頂上翩然而落的白雪,心裏的寒意和肩頭的暖意如冰火交煎 :如果……如果她知道鑄下當年血案的兇手是誰,會不會松開這只手呢?
“喀喀,喀喀!”然而只是僵持了短短片刻,背後卻傳來薛紫夜劇烈的咳嗽聲。
昆侖山頂的寒氣侵入,站在門口只是片刻,她身體已然抵受不住。
“快回房裏去!”他脫口驚呼,回身抓住了肩膀上那只發抖的手。
“好啊。”她卻是狡黠地一笑,抓住了他的手臂往裏拖,仿佛詭計得逞,“不過,你也得進來。”
室內藥香馥郁,溫暖和煦,薛紫夜的臉色卻沉了下去。
“誰下的手?”看着外袍下的傷,輕聲喃喃,“是誰下的手!這麽狠!”
妙風的背上布滿了淤傷,顏色暗紅,縱橫交錯,每一條都有一寸寬、一尺許長。雖然沒有腫起,然而一摸便知道是極厲害的:雖然表皮不破損,可內腑卻已然受傷。
她輕輕移動手指,妙風沒有出聲,肩背肌肉卻止不住地顫動。
“這是金杖的傷!”她驀然認了出來,“是教王那個混賬打了你?”
妙風微微一震,沒有說話。
“他憑什麽打你!”薛紫夜氣憤不已,一邊找藥,一邊痛罵,“你那麽聽話,把他當成神來膜拜,他憑什麽打你!簡直是條瘋狗——”
話音未落,一只手指忽然點在了她的咽喉上。
“即便是貴客,也不能對教王無禮。”妙風閃轉過身,靜靜開口,手指停在薛紫夜喉頭。
“你……”她愕然望着他,不可思議地喃喃,“居然還替他說話。”
頓了頓,女醫者眼裏忽然流露出絕望的神情:“我是想救你啊……你怎麽總是這樣?”
他的手指停在那裏,感覺到她肌膚的溫度和聲帶微微的震動,心裏忽然有一種隐秘的留戀,竟不舍得就此放手。停了片刻,他笑了一笑,移開了手指:“教王懲罰在下,自有他的原因,而在下亦甘心受刑。”
他也不等藥塗完便站起了身:“薛谷主,我說過了,不必為我這樣的人費神。”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站起,扯過外袍覆上,徑自走出門外。
“雅彌!”她踉跄着追到了門邊,喚着他的名字,“雅彌!”
然而大光明宮的妙風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仿佛,那并不是他的名字。
雪花如同精靈一樣撲落到肩頭,頑皮而輕巧,冰冷地吻着他的額頭。妙風低頭走着,壓制着體內不停翻湧的血氣,唇角忽然露出一絲苦澀的笑意——是的,也該結束了。等明日送她去見了教王,治好了教王的病,就該早早地送她下山離去,免得多生枝節。
他既不想讓她知道過去的一切,也不想讓她知道自己曾為保住她而忤逆了教王。他只求她能平安地離開,重新回到藥師谷過平靜的生活——她還能救回無數條生命,就如他還會葬送無數條一樣。
她這樣的人,原本也和自己不是屬于同一世界。
“我想救你啊……”她的話語還在耳畔回響,如此的悲哀而無奈,蘊涵着他生命中從未遇到過的溫暖。她對他伸出了手,試圖将他從血池裏拉上來。但他卻永遠無法接觸到那只純白的手了……
十二年前那一夜的血色,已然将他徹底淹沒。
暮色籠罩了雪域絕頂,無數的玉樹瓊花都黯淡了下去,逐漸隐沒。
薛紫夜獨自一人坐在溫暖馥郁的室內,垂頭望着自己的手,怔怔地出神。
明日,便要去給那個教王看診了……将要用這一雙手,把那個惡魔的性命挽救回來。然後,他便可以再度稱霸西域,将一個又一個少年培養為冷血殺手,将一個又一個敵手的頭顱摘下。
自己……原來也是一個極自私懦弱的人吧?
為了保住唯一的親人,竟肯救一個惡魔的性命!
她唇角露出一絲苦笑,望着自己的手心,據說那裏蘊涵了人一生的命運——她的掌紋非常奇怪,五指都是渦紋,掌心的紋路深而亂,三條線合攏在一起,狠狠地劃過整個手掌。
她沉迷于那些象征命運的渦流中,看得出神,沒有覺察門口一個人已悄然出現。
“薛谷主,”藍衫女子等待了片刻,終于盈盈開口,“想看手相嗎?”
“妙水使?”薛紫夜一驚,看到門口抱劍而立的女子。
這個妙水,雖然只在橋上見過一面,卻印象深刻。她身上有一種奇特的靡靡氣息,散發着甜香,妖媚入骨——她一眼看去便心裏明白,這個女人,多半是修習過媚術。
“我看薛谷主這手相,可是大為難解。”妙水徑自走入,笑吟吟坐下,捉住了她的手仔細看,“你看,這是‘斷掌’——有這樣手相的人雖然聰明絕倫,但脾氣過于倔犟,一生跌宕起伏,往往身不由己。”
薛紫夜望了她一眼,不知道這個女子想說什麽,目光落到妙水懷裏的劍上,猛地一震:這,分明是瞳以前的佩劍瀝血!
“薛谷主,你的宿命線不錯,雖然中途斷裂,但旁有細支接上,可見曾死裏逃生。”這個來自波斯的女人仿佛忽然成了一個女巫,微笑着,“智慧線也非常好,敏銳而堅強,凡事有主見。但是,即便是聰明絕倫,卻難以成為賢妻良母呢。”
妙水細細端詳她的手,唇角噙着笑意,輕聲曼語:“可惜,姻緣線卻不好。如此糾纏難解,必然要屢次面臨艱難選擇——薛谷主,你是有福之人,一生将遇到諸多不錯的男子。只不過……”
她擡起頭來,對着薛紫夜笑了一笑,輕聲道:“只不過橫紋太多,險象環生,所求多半終究成空。”
薛紫夜蹙起了眉頭,驀然抽回了手。
“妙水使,何必交淺言深。”她站起了身,隐隐不悅,“時間不早,我要休息了。”
聽得這樣的逐客令,妙水卻沒有動,低了頭,忽地一笑:“薛谷主早早休息,是為了養足精神明日好為教王看診嗎?”
“不錯。”薛紫夜冷冷道——這一下,這個女人該告退了吧?
“薛谷主醫術絕倫,自然手到病除——只不過……”然而妙水卻擡起頭望着她,莫測地一笑,一字一句吐出輕而冷的話:
“救了教王,只怕對不起當年慘死的摩迦全族吧?”
“什麽!”薛紫夜霍然站起,帶翻了桌上茶盞,失聲驚呼,“你說什麽?!”
——這個女人,怎麽會知道十二年前那一場血案!
“噓。”妙水卻豎起手指,迅速向周圍看了一眼,“我可是偷偷過來的。”
“你說什麽?”薛紫夜臉色瞬間蒼白,拼命壓低了聲音,語音卻不停顫抖,“你剛才說什麽?當年摩迦……摩迦一族的血案,是教王做的?!”
妙水施施然點頭:“大光明宮做這種事,向來不算少。”
“為什麽?”薛紫夜眼裏燃起了火焰,低低發問,“為什麽?”
“為了瞳。”妙水笑起來了,眼神冷利,“他是一個天才,可以繼承教中失傳已久的瞳術——教王得到他後,為了防止妖瞳血脈外傳,幹脆滅掉了整個村子。”
“……”薛紫夜只覺怒火燃燒了整個胸腔,一時間無法說出話來,急促地呼吸。
“當時參與屠殺的,還有妙風使。”妙水冷笑,看着薛紫夜臉色蒼白下去,“一夜之間,殺盡了全村上下一百三十七人——這是教王親口對我說的。呵呵。”
她怔在原地,只覺得一顆心直墜下去,落入不見底的冰窖——
妙風?那一場屠殺……妙風也有份嗎?
她忽然想起了白日裏他說過的話——
“你會後悔的。”他說,“不必為我這樣的人費神。”
一瞬間,她明白了他為什麽會有那樣的眼神。
“畜生。”薛紫夜雙手漸漸顫抖,咬着牙一字一字出口,“畜生!”
“那麽,”妙水斜睨着她,唇角勾起,“薛谷主,你還要去救一個畜生麽?”
“……”薛紫夜急促地呼吸,臉色蒼白,卻始終不吐一字。
妙水面上雖還在微笑,心下卻打了一個突愣:這個女人,還在猶豫什麽?
“不救他,明介怎麽辦?”薛紫夜仰起頭看着她,手緊緊絞在一起,“他會殺了明介!”
“哈……原來是因為這個!”妙水霍然明白過來原因所在,忍不住失聲大笑,“愚蠢!教王是什麽樣的人?你以為真的會因為你救了他,就放了瞳?”
“想去看看他嗎?那麽,跟我來。”妙水笑着起身,抓起了桌上的瀝血劍,“你看到他就會明白了。”
薛紫夜看着她走出去,心下一陣遲疑。
這個大光明宮裏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深不可測,從瞳到妙風無不如此——這個五明子之一的妙水使如此拉攏自己,到底包藏了什麽樣的心思?
十一 七星海棠
黑暗的房間裏,連外面的慘叫都已然消失,只有死一般的寂寞。
他被金索釘在巨大的鐵籠裏,和旁邊的獒犬鎖在一起,一動不能動。黑暗如同裹屍布一樣将他包圍,他閉上了已然無法看清楚東西的雙眼,靜靜等待死亡一步步逼近。那樣的感覺……似乎十幾年前也曾經有過?
“你,想出去嗎?”記憶裏,那個聲音不停地問他,帶着某種誘惑和魔力。
“那一群豬狗一樣的俗人,不知道你是魔的使者,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瞳,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發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麽?”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
“好,我帶你出去。但是,你要臣服于我,成為我的瞳,淩駕于武林之上,替我俯視這大千世界、芸芸衆生。你答應嗎——還是,願意被歧視、被幽禁、被挖出雙眼一輩子活在黑暗裏?”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牆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長說的最後期限,心魂欲裂,不顧一切地大聲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間,黑暗裂開了,光線将他的視野四分五裂,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開來,伴随着凄厲的慘叫。
他悚然驚起,臉色蒼白,因為痛苦而全身顫抖。“只要你放我出去”——那句昏迷中的話,還在腦海裏回響,震得他腦海一片空白。
十二年前,十四歲的自己就這樣和魔鬼締結了約定,出賣了自己的人生!他終于無法承受,在黑暗裏低下了頭,雙手微微發抖。
已經是第四日了……那種通過雙目逐步侵蝕大腦的劇毒,已悄然抹去了他大部分的記憶:比如修羅場裏掙紮求生的歲月,比如成為大光明界第一殺手、縱橫西域奪取諸侯首級的驚心動魄的往事……這一切輝煌血腥的過去,已然逐步淡去,再也無法記憶。
然而,偏偏有一些極久遠的記憶反而存留下來了,甚或日複一日更清晰地浮現出來。為什麽……為什麽還不能徹底忘記呢?
這樣的記憶,存留一日便是一日折磨。如果徹底成為一個白癡,反而更好吧?
“若不能殺妙風,則務必取來那個女醫者的首級。”
他反手握緊腕上的金索,在黑暗中咬緊了牙,忽地将頭重重撞在了鐵籠上——他真是天下最無情最無恥的人!貪生怕死,忘恩負義,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想置那位最愛自己的人于死地!
黑沉沉的牢獄裏忽然透入了風。沉重的鐵門無聲無息地打開,将外面的一絲雪光投射進來,旁邊籠子裏的獒犬忽然厲聲狂叫起來。
——有人走進來。是妙水那個女人嗎?他懶得擡頭。
“明介。”一個聲音在黑暗裏響起來了,輕而顫。
他觸電般地一顫,擡起已然不能視物的眼睛:是幻覺嗎?那樣熟悉的聲音……是……
“明介。”直到一只溫涼而柔軟的手輕輕撫上了臉頰,他才從恍惚中驚醒過來。
黑暗裏竟然真的有人走過來了,近在咫尺。她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頓住了腳,仿佛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此刻被鎖在鐵籠裏的他,只是不斷地低喚着一個遙遠的名字,仿佛為記憶中的那個少年招魂。
是……是小夜姐姐?他狂喜地轉過頭來。是她?是她來了嗎?!
然而下一個瞬間,感覺到有一只手輕輕觸摸到了自己失明的雙眼,他仿佛被燙着一樣地轉過頭去,避開了那只手,黯淡無光的眼裏閃過激烈的神情。“滾!”想也不想,一個字脫口而出,嘶啞而狠厲。
黑暗中潛行而來的女子驀然一震,手指停頓:“明介?”
“妙水!你到底想幹什麽?”瞳咬緊了牙,惡狠狠地對藏在黑暗裏某處的人發問,聲音裏帶着狂暴的殺氣和憤怒,“為什麽讓她來這裏?為什麽讓她來這裏!我說過了不要帶她過來!你到底要做什麽!”
“咯咯……別發火嘛。偶爾,我也會發善心。”牢門外傳來輕聲嬌笑,妙水一聲呼嘯,召出那一只不停咆哮龇牙的獒犬,留下一句,“瞳,瀝血劍,我已經從藏兵閣裏拿到了。你們好好話別吧,時間可不多了啊。”
他一驚,她卻是關上門徑自走遠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牢裏,便又陷入了死一樣的寂靜。
瞳在黑暗中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麽,做什麽,然而呼吸卻無法控制地開始紊亂。他知道身邊有着另一個人,熟悉的氣息無處不在,心底的那些記憶仿佛洪水一樣湧出來,在心底呼嘯,然而他卻恨不得自己就在這一瞬間消失。
不想見她……不想再見她!或者,只是不想讓她看見這樣的自己——滿身是血,手足被金索扣住,頸上還連着獒犬用的頸環,面色蒼白,雙目無神,和一個廢人沒有兩樣!
十二年後,當所有命運的潮汐都退去,荒涼沙灘上,怎麽能以這樣的情狀和她重逢!“滾!”他咬着牙,只是吐出一個字。
然而一雙柔軟的手反而落在了他的眼睑上,劇烈地顫抖着,薛紫夜的聲音開始發抖:“明介……你、你的眼睛,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是那個教王——”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但能清楚地聽出她聲音裏包含的痛惜和憐憫,那一瞬間他只覺得心裏的刺痛再也無法承受,幾乎是發瘋一樣推開她,脫口而言:“不用你管!你給我——”
在他說出第三個“滾”字之前,簌簌一聲響,一滴淚水落在了他臉上,熾熱而濕潤。那一瞬間,所有驕傲和自卑的面具都被燙穿。
“你——”瞳只覺得心裏那些激烈的情緒再也無法控制,失聲說了一個字,喉嚨便再也發不出聲音。他頹然低下頭去,将鎖着鐵鐐的手狠狠砸在地面上。
“明介,你終于都想起來了嗎?”薛紫夜低語,“你知道我是誰了嗎?”
他雖然看不見,卻能感覺到薛紫夜一直在黑暗中凝望着自己,叫着那個埋葬了十二年的名字。
這、這算是什麽!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善意,他霍然擡起手,反扣住了那只充滿了悲憫的手,狠狠将她一把按到了鐵籠壁上!
薛紫夜猝不及防,脫口驚呼,擡起頭看到黑暗裏那雙狂暴的眼睛。
瞳用力抓住薛紫夜的雙手,将她按在冰冷的鐵籠上,卻閉上了眼睛,急促地呼吸,仿佛胸中有無數聲音在呼嘯,全身都在顫抖。短短的一瞬,無數洪流沖擊而來,那種劇痛仿佛能讓人死去又活過來。
“你……非要逼我至此嗎?”最終,他還是說出話來了,“為什麽還要來?”
然而一語未畢,淚水終于從緊閉的眼角長滑而落。
“為什麽還要來!”他失去控制地大喊,死死按着她的手,“你的明介早就死了!”
薛紫夜驚住:那樣驕傲的人,終于在眼前崩潰。
“為什麽還要來?”瞳松開了緊握的手,在她手臂上留下一圈青紫。仿佛心裏的壁壘終于全部傾塌,他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嗚咽,顫抖到幾乎無法支持,松開了手,頹然撐着鐵籠轉過了臉去:“為什麽還要來……來看到我變成這副模樣?”
薛紫夜默默伸出了手,将他緊緊環抱。
她在黑夜裏擁抱着瞳,仿佛擁抱着多年前失去的那個少年,感覺他的肩背控制不住地顫抖。這個神經仿佛鐵絲一樣的絕頂殺手,情緒在剎那間完全崩潰。
她黑暗中觸摸着他消瘦的頰,輕聲耳語:“明介……明介,沒事了。教王答應我只要治好了他的病,就放你走。”
是的,他一生的殺戮因她而起,那麽,也應該因她而結束。
“沒有用了……”過了許久許久,瞳逐漸控制住了情緒,輕輕推開了她的雙手,低聲說出一句話,“沒有用了——我中的,是七星海棠的毒。”
“七星海棠!”薛紫夜蒼白的臉色在黑暗中顯得無比慘怛。
作為藥師谷主,她比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毒意味着什麽——《藥師秘藏》上說:天下十大劇毒中,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鼈、白薯芽九種,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星海棠。
那是先摧毀人的心腦,再摧毀人身體的毒——而且,至今完全沒有解藥!
她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手下意識地緊緊抓着,仿佛一松開眼前的人就會消失。
“你太天真了……教王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我。”瞳極力控制着自己,低聲道,“跟他談條件,無異于與虎謀皮。你不要再管我了,趕快找機會離開這裏——妙水答應過我,會帶你平安離開。”
妙水?薛紫夜一怔,擡頭看着瞳,嘴角浮現出一絲複雜的笑意——那個女人心機深沉,然而瞳竟和自己一樣,居然也天真到相信這種人的承諾。
“小……小夜姐姐,不要管我,”有些艱難地,他叫出了這個遺忘了十二年的名字,“你趕快設法下山……這裏實在太危險了。我罪有應得,不值得你多費力。”
“胡說!不管你們做過什麽,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都不會不管。”薛紫夜在黑暗裏輕輕閉了一下眼睛,仿佛下了一個決心:“明介,不要擔心——我有法子。”
她點起了火折子,拿出随身攜帶的藥囊,輕輕按着他的肩膀:“坐下,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他默然地坐下,任憑她開始檢查他的雙眼和身體上的各處傷口——他沒有注意她在做什麽,甚至沒有察覺到自己身體的八處大穴已然被逐步封住,完全不能動彈。他只是極力睜大眼睛,想看清楚她的模樣。十二年不見了……今夜之後,或者就是至死不見。
他是多麽想看清楚如今她的模樣,可偏偏他的眼睛卻再也看不見了。
薛紫夜默然細看半晌,站起了身:“我出去一下,稍等。”
瞳在黑暗中苦笑起來——還有什麽辦法呢?這種毒,連她的師祖都無法解開啊。
黑暗的牢獄外,是昆侖山陰處千年不化的皚皚白雪。
薛紫夜一打開鐵門,雪光照入,就看到了牽着獒犬在不遠處放風的藍衣女子。
“怎麽?那麽快就出來了?”妙水有些詫異地回頭,笑了起來,“我以為你們故人重逢,會多說一會兒呢。”
薛紫夜站在牢獄門口望着妙水片刻,忽然攤開了手:“給我鑰匙。”
“什麽鑰匙?”妙水一驚,按住了咆哮的獒犬。
“金索上的鑰匙。”薛紫夜對着她伸出手去,面無表情,“給我。”
妙水吃驚地看着她,忽地笑了起來:“薛谷主,你不覺得你的要求過分了一些麽——我憑什麽給你?我這麽做可是背叛教王啊!”
“別繞圈子,”薛紫夜冷冷打斷了她,直截了當道,“我知道你想殺教王。”
仿佛一支利箭洞穿了身體,妙水的笑聲陡然中斷,默然凝視着紫衣女子,眼神肅殺。
“我無法解七星海棠的毒,卻絕不想讓明介像狗一樣被鎖着到死——你給我鑰匙,我就會替你去殺了那老東西。”薛紫夜卻是臉不改色,“就在明天。”
妙水凝視着她,眼神漸漸又活了起來 :“夠大膽啊。你有把握?”
“我出手,總比你出手有把握得多。”薛紫夜冷冷道,伸着手,“我一定要給明介、給摩迦一族報仇!給我鑰匙——我會配合你。”
妙水遲疑片刻,手一揚,一串金色的鑰匙落入薛紫夜掌心,“拿去。”
反正那個瞳也已經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活不過一個月,暫時對她做一點讓步又算什麽?最多等殺了教王,再回過頭來對付他們兩個。
“好。”薛紫夜捏住了鑰匙,點了點頭,“等我片刻,回頭和你細細商量。”
是小夜姐姐回來了!在聽到牢獄的鐵門再度打開的剎那,鐵籠裏的人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她只不過離開了短短的瞬間,然而對黑暗裏的他而言卻恍惚過去了百年。那樣令人絕望的黑暗,幾乎令人失去生存的勇氣。
他想站起來去迎接她,卻被死死鎖住,咽喉裏的金索勒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明介,坐下來,”薛紫夜的聲音平靜,輕輕按着他的肩膀,“我替你看傷。”
他默默地趴伏着,溫順而聽話。全身傷口都在痛,劇毒一分分地侵蝕,他卻以驚人的毅力咬牙一聲不吭,仿佛生怕發出一絲聲音,便會打碎這一刻的寧靜。
這樣相處的每一刻都是極其珍貴的——
他們曾經遠隔天涯十幾年,彼此擦肩亦不相識;而多年後,九死一生,再相逢,卻又立刻面臨着生離死別。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匍匍着,體會着這短暫一刻裏的寧靜和美麗,十幾年來充斥于心頭的殺氣和血腥都如霧一樣消失——此刻他不曾想到殺人,也沒想到報複,只是想這樣趴着,什麽話也不說,就這樣在她身側靜靜死去。
薛紫夜卻沒有片刻停歇,将火折子別在鐵籠上,雙手沾了藥膏,迅速抹着。
應該是牢獄裏太過寒冷,她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聲音清淺而空洞。
“忍一下。”在身上的傷口都上好藥後,薛紫夜的手移到了他的頭部,一寸寸地按過眉弓和太陽穴,忽然間手腕一翻,指間雪亮的光一閃,四枚銀針瞬間就從兩側深深刺入了顱腦!
睛明穴和承泣穴被封,銀針刺入兩寸深,瞳卻在如此劇痛之下一聲不吭。
“睜開眼睛。”耳邊聽到輕柔的吩咐,他在黑暗中張開了眼睛。
依然是什麽都看不到……被劇毒侵蝕過的眼睛,已經完全失明了。
然而,在睜開眼的瞬間,忽然有什麽溫軟濕潤的東西輕輕探了進來,觸着失明的眼球。
“不!”瞳霍然一驚,下意識地想往後避開,然而身體已然被提前封住,甚至連聲音都無法發出——那一瞬,他明白過來她在做什麽,幾乎要脫口大喊。
薛紫夜只是扶住了他的肩膀,緊緊固定着他的頭,探身過來用舌尖舔舐着被毒瞎的雙眼。
瞳想緊閉雙眼,卻發現頭部穴道被封後,連眼睛都已然無法閉合。
她……一早就全布置好了?她想做什麽?
大驚之下,瞳運起內息,想強行沖破穴道,然而重傷如此,又怎能奏效?瞳一遍又一遍地用內息沖擊着穴道,卻無法移動絲毫。
薛紫夜抱着他的頭顱,輕柔而小心地舔舐着他眼裏的毒。他只覺她的氣息吹拂在臉上,清涼柔和的觸覺不斷傳來,顱腦中的劇痛也在一分分減輕。
然而,心卻一分分地冷下去——她、她在做什麽?
那是七星海棠,天下至毒!她怎麽敢用舌尖去嘗?
住手!住手!他幾乎想發瘋一樣喊出來,但太劇烈的驚駭讓他一時失聲。
黑暗牢獄裏,火折子漸漸熄滅,只有那樣輕柔溫暖的舌觸無聲地繼續着。瞳無法動彈,但心裏清楚對方正在做什麽,也知道那種可怖的劇毒正在從自己體內轉移到對方體內。時間仿佛在這一剎那停滞,黑而冷的雪獄裏,靜得可以聽到心迸裂成千片的聲音。
幹涸了十幾年的眼睛裏有淚水無聲地充盈,卻被輕柔的舌尖一同舔去。
鹹而苦,毒藥一樣的味道。
不過片刻,薛紫夜已然将布滿眼眸的毒素盡數舔淨,吐在了地上,坐直身子喘了口氣。
“好了。”她的聲音裏帶着微弱的笑意,從藥囊裏取出一種藥,輕輕抹在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