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年烈酒全部喝完。後面的記憶已經模糊,他只隐約記得兩人絮絮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關于武林,關于天下,關于武學見地――

“明年,我将迎娶星聖女娑羅。”瞳再大醉之後,說出了那樣一句話。

他微微一驚,擡頭看那個黑衣的年輕教王。

“我會替她殺掉現任回鹘王,幫她的家族奪回大權。”瞳冷冷地說着。

“哦?”霍展白有些失神,喃喃着,“要坐穩那個玉座……很辛苦吧?”

“呵……”瞳握着酒杯,醉薰薰地笑了,“是啊,看看前一任教王就知道了。不過……”他忽然斜了霍展白,那一瞬妖瞳裏閃過冷酷的光,“你也好不了多少。中原人奸詐,心機更多更深――你看看妙空那家夥就知道了。”

霍展白一驚,沉默着,露出了苦笑。

多麽可笑的事情――新任的鼎劍閣閣主居然和魔宮的新任教王在藥王谷把盞密談,傾心吐膽如生死之交!

在酒壇空了之後,他們就這樣在長亭裏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瞳忽然擡起頭看着他,喃喃道:“霍七,我不願意和你為敵。”

霍展白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來求和的嗎?”

瞳醉醺醺地伏倒在桌面上,卻将一物推到了他面前:“拿去!”

雖然酒醉中,霍展白卻依然一驚:“聖火令?大光明宮教王的信物!

“我希望那個休戰之約不僅僅只有,而是……在你我各自都還處于這個位置的時候,都能不再刀兵相見。不打了……真的不打了……你死我活……又何必?”

他不能确信那一刻瞳是不是真的醉了,因為在将那個珍貴的信物推到面前時,那雙脆弱的眼裏又浮起了堅定冷酷的神色:那是深深的紫,危險而深不見底。

年輕的教王立起手掌:“你,答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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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醒來,已然是在暖閣內。

霍展白在日光裏醒轉,只覺得頭疼欲裂。耳畔有樂聲細細傳來優雅而神秘,帶着說不出的哀傷。他撐起了身子,窗外的梅樹下,那個藍發的男子豁然停住了筚篥,轉頭微笑:“霍七公子醒了?”

霍展白皺了皺眉頭,向四周看了一下:“瞳呢?”

“天沒亮就走了,”雅彌只是微笑,“大約是怕被鼎劍閣的人看到,給彼此帶來麻煩。”

霍展白吐了一口氣,身子往後一靠,閉上了,仔細回憶昨夜和那個人的一場酣暢――然而後背忽然壓到了什麽堅硬冰冷的東西。擡手抽出一看,卻是一枚玄鐵鑄造的令牌,上面聖火升騰。

聖火令?那一瞬間,他只覺得頭腦一清。

――昨夜那番對話,忽然間就歷歷浮現在腦海。

雅彌微笑:“瞳那走了你給他作為信物的墨魂劍,說,他會遵守與你的約定。”

“什麽?墨魂劍?!”他一下子清醒了,伸手摸去,果然佩劍已經不在身邊。霍展白變了臉色,用力搖了搖頭,艱難地追憶自己最後和那個人擊掌立下了什麽樣的誓言。

“‘在有生之年,令中原西域不再開戰。’”雅彌認真地看着他,将那個約定一字一字重複。

“呵……是的,我想起來了。”霍展白終于點了點頭,眼睛深處掠過一絲冷光。

“你不會想反悔吧?”雅彌蹙眉。

“反悔?”霍展白苦笑,“你也是修羅場裏出來的,覺的瞳那樣的人可以相信嗎?”

雅彌沉默許久,才微笑着搖了搖頭。

“他當日放七劍下山,應該是考慮到徐重華深知魔宮底細,已然留不得,與其和這種人結盟,還不如另選一個可靠些的――而此刻他提出休戰,或許也只是因為需要時間來重振大光明宮。”霍展白支撐着自己的額頭,喃喃道,“你看着吧,等他控制了回鹘那邊的形勢,再度培養起一批精英殺手,就會卷土重來和中原武林開戰了。”

雅彌的眼睛閃爍了一下,微笑道:“這種可能,是有的。”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那個修羅場的殺手之王。瞳是極其危險的人,昔年教王要他不離左右地護衛,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防範這個人。

“妙風使,你又是站在哪一邊呢?”霍展白微微而笑,似不經意地問。

雅彌臉上一直保持着和熙的笑意。聽得那般尖銳的問題也是面不改色:“妙風已死,雅彌只是一個醫者――醫者父母心,自然一視同仁。”

霍展白饒有深意的看着他,卻是沉默。

“夏淺羽他們的傷,何時能恢複?”沉默中,他忽然問了一個不相幹的問題。

雅彌遲疑了一下:“五位劍客的拇指筋絡已斷,就算易筋成功,至少也需三年才能完全恢複至傷前水準。”

“三年啊……”霍展白喃喃自語,“看來這幾年,不休戰也不行呢。”

中原和西域的局勢,不是一個人的力量可以完全控制的。多少年積累下來的門派之見,正邪之分,己然讓彼此勢如水火。就怕他們兩人彼此心裏還沒有動武的念頭,而門下之人早已忍耐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或許他們心裏的敵意和戒心從未有片刻消弭,所有的表面文章,其實只是為了積蓄更多毀滅性的力量,重開一戰!

“如若将來真的避不了一戰,”沉默了許久,雅彌卻是微微地笑了,略微躬身,遞上了一面回天令,“那麽,到時候,你們盡管來藥王谷好了――”

“我将像薛谷主一樣,竭盡全力保住你們兩位地性命。”

餘光

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終于過去。

在天山劍派首徒、八劍之一的霍展白接替南宮言其成為鼎劍閣閣主後,中原武林進入了難得的安寧時期――昆侖的大光明宮在內亂後近乎銷聲匿跡,修羅場的殺手也不再縱橫于西域,甚至,連南方的拜月教也在天籁教主逝世後偃旗息鼓,不再對南方武盟咄咄逼人。

那一戰七劍裏損失大半人手,各門派實力削弱,中原武林激烈的紛争也暫時緩和了下來。仿如激流沖過最崎岖艱險的一段,終于漸漸趨于平緩。

藥王谷的回天令還是不間歇地發出,一批批的病人不遠千裏前去求醫,但名額已經從十名變成了每日一名――谷裏一切依舊,只是那個紫衣的薛谷主已然不見蹤跡。

前任谷主廖青染重返藥王谷執掌一切,然而卻從不露面,凡事都由一個新收的弟子打點。

所有人都驚訝一貫只有女弟子的藥王谷竟收了一個男子,然而,廖谷主只是凝望着那些停栖在新弟子肩上的夜光蝶,淡淡地回答了一句:“雅彌有赤子之心。”

不過,很快那些有異議的人就覺得理所應當了――

那個叫雅彌的弟子不但天資聰穎,勤奮好學,醫術進步迅速,更難得的是脾氣極好,讓受夠了上一任谷主暴躁脾氣的病人們都有如沐春風的感覺。

而且,他也是一個能孚衆的人。無論多兇狠的病人,一到了他手上便也安分聽話起來。

曾經有一次,關東大盜孟鹄被診斷出絕症,絕望之下狂性大發,在谷裏瘋狂追殺人,一時無人能阻止。藍發的年輕弟子在冬之館攔下了他,臉上笑容未斂,只一擡手,便将其直接斃于掌下!

那個叫雅彌的人很快了江湖裏新的傳奇,讓所有人揣測不已。

他對誰都溫和有禮,應對得體,然而卻隐隐保持着一種無法靠近的距離。有人追問他的往昔,他只是笑笑,說:“自己曾是一名疾入膏肓的病人,卻被前任谷主薛紫夜救回了性命,于是便投入了藥王谷門下,希望能夠報此大恩。

沒人知道這一番話的真假,就如沒有人看穿他微笑背後的眼神。

沒有人知道,這個妙手仁心溫文爾雅的年輕醫者,曾是個毫無感情的殺人者。更沒人知道,他是如何活過來的――那“活”過來的過程,甚至比“死”更痛苦。

因為他在恢複了常人的一切感情時,所有的一切卻都已專首成空。

他也曾托了瞳,派人下到萬丈冰川底下尋找王姐的遺體,卻一無所獲――他終于知道,自己和這個世界的最後一根線也被斬斷。

而他依舊只是淡淡地微笑。

很多時候,谷裏的人看到他站在冰火湖上沉思――冰面下那個封凍了十幾年的少年已然随薛谷主一起安葬了,然而他依然望着空蕩蕩的冰面出神,仿佛透過深不見底的湖水看到了另一個時空。沒有人知道他在等待着什麽――

他在等待另一個風起雲湧時代的到來,等待着中原和西域正邪兩位高手的再度巅峰對決的時刻。在那個時候,他必然如那個女醫者一樣,竭盡全力、不退半步。

每年江南冬季到來的時候,鼎劍閣的新閣主都會孤身來藥王谷,并不為看病,只是去梅樹下靜靜坐一坐,獨飲幾杯,然後離去。陪伴他來去的,除了那只通人性的雪鹞,杦只有藥王谷的那個神秘的新谷主雅彌。

除此之外,他也是一個勤于事務的閣主。每日都要處理大批的案卷,調停各個門派的紛争,遴選英才去除敗類――鼎劍閣頂樓的燈火,經常深宵不熄。

而每個月的十五,他都會從秣陵鼎劍閣趕往臨安九曜山莊看望秋水音。

他出嫁已然有十數載,韶華漸老。昔日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也已到了而立之年,成了中原武林的霸主,無數江湖兒女憧憬仰慕的對象。

然而,那麽多年來,他對她的關切卻從未減少半分――

每一個月,他都會來到九曜山莊,白衣長劍,隔着屏風長身而坐,傾身向前,客氣地詢問她身體的近況,生活上還有什麽需要。那個女子端坐在屏風後,同樣客氣地回答着,保持着一貫地矜持和驕傲。

喪子之痛漸漸平複,她的癫狂症也已然痊愈,然而眼裏的光卻在一點點地黯淡下去。

每一次他來,她的話都非常少,只是死死望着屏風對面那個模糊的影子,神情恍惚:仿佛也已經知道這個男子将終其一生停駐在屏風的那一邊,再也不會走近半步。

她一直是驕傲的,而他一直只是追随她的。

她習慣了被追逐,習慣了被照顧,卻不懂如何去低首俯就。所以,既然他如今成了中原武林的領袖,既然他保持着這樣疏離的态度,那麽,她的驕傲也容許她首先低頭。

他們之間蕩氣回腸的故事一直在江湖中口耳相傳,成為佳話。人人都說霍閣主不但是個英雄,更是個情種,都在嘆息他的忠貞不渝,指責她的無情冷漠。她卻只是冷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早已在不知何時失去了他。

八年來,她一直看到他為她奔走各地,出生入死,無論她怎樣對待他都無怨無悔――她本以為他将是她永遠的囚徒。

然而,他卻在她沒有察覺的時候,就掙脫了命運給他套上的枷鎖。

他的心,如今歸于何處?

那一日,在他照舊客氣地起身告辭時,她終于無法忍受,忽然站起,不顧一切地推倒了那座橫亘于他們之間的屏風,直面他,眼裏的火焰熊熊燃燒,強自克制的聲音微微顫抖:“到底是為什麽?為什麽!”

在轟然巨響中,離去的人略微怔了一怔,看住了她。

“對不起。”他沒有辯解半句,只是吐出三個字。

――是的,在鮮衣怒馬的少年時,他曾經立下過一生不渝的誓言,也曾經為她跋涉萬裏,雖九死而不悔。如果可以,他也希望這一份感情能夠維持下去,不離不棄,永遠鮮明如新。

然而,在歲月的洪流和宿命的變遷裏,他卻最終無法堅持到最後。

他看着她,眼裏有哀傷和歉意。

然後,九這樣轉過身,離去,不曾再回頭。

門外是灰冷的天空,依稀有着小雪飄落,沾在他衣襟上。

每次下雪的時候,他都會無可抑制的想起那個紫衣的女子。八年來,他們相聚的時日并不多,可每一日都是快樂而輕松的。

他清晰地記得最後在藥王谷的那一段日子裏,一共有七個夜晚都是下着雪。他永遠無法忘記在雪夜的山谷醒來那一剎的情景:天地希聲,雪梅飄落,爐火映照着懷裏沉睡女子的側臉,寧靜而溫暖――他想要的生活不過如此。

然而,在那個下着雪的夜晚,他猝不及防得夢想的一切,卻又很快地失去。只留記憶中依稀的暖意,溫暖着漫長寂寞的餘生。

如今,又是一年江南雪。

不知道漠河邊的藥王谷裏,那株白梅是否又悄然盛開?樹下埋着的那壇酒已經空了,飄落雪的夜空下,大約只有那個藍發醫者,還在寂寞地吹着那一曲《葛生》吧?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然而,百年之後,他又能歸向于何處?

遙遠的北方,冰封的漠河上寒風割裂人的肌膚,呼嘯如鬼哭。

暮色中,廢棄的村落裏,有一個長久跪在墓前的人。

“……”他将檀香插入墓碑前,凍得蒼白的手指擡起,緩緩觸摸冰冷的墓碑。那只手的食指上戴着一枚巨大的戒指,上面鑲嵌着如火的紅色寶石,在雪地中熠熠生輝。

一炷檀香插在雪地上,暮色襯得黯淡的一點紅光隐約明滅。

——今日是中原人的清明節。檀香下的雪上,已有殘留的紙灰和供品,顯然是今日一早已經有人來這裏祭拜過。

“雪懷,姐姐……”穿着黑色繡金長袍的人仰起頭來,用一種罕見的熱切望着那落滿了雪的墓碑——他的瞳仁漆黑如夜,眼白卻是詭異的淡淡藍色,璀璨如鑽石,竟令人不敢直視。

他凝望着墓碑,輕聲低語:“我來看你們了。”只有呼嘯的風回答他。

“姐姐,我是來請你原諒的,”黑衣的教王用手一寸寸地拂去碑上積雪,喃喃低語,“一個月之後,‘血河’計劃啓動,我便要與中原鼎劍閣全面開戰!”

依然只有漠河寒冷的風回答他,呼嘯掠過耳邊,宛如哭泣。

他跪在連綿的墓地裏,一動不動,任憑大雪落滿肩頭。

“教王,”身側有下屬遠遠鞠躬,恭聲提醒,“聽說最近将有一場百年難遇到的雪暴降臨在漠河,還請教王及早起程回宮。”

瞳終于站起,默然從殘碑前轉身,穿過了破敗的村寨走向大道。

耳畔忽然有金鐵交擊的輕響——他微微一驚,側頭看向一間空蕩蕩的房子。他認出來了:那裏,正是他童年時的夢魇之地!十幾年後,白桦皮鋪成的屋頂被雪壓塌了,風肆無忌憚地穿入,兩條從牆壁上垂落的鐵鐐相互交擊,發出刺耳的聲音。

他忽然一個踉跄,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那一瞬間,他想起了遙遠得近乎不真實的童年,那無窮無盡的黑夜和黑夜裏那雙明亮的眼睛……她叫他弟弟,拉着他的手在冰河上嬉戲追逐,那樣地快樂而自在——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才能讓那種短暫的歡樂在生命裏再重現一次?

那是多麽想永遠留在那個記憶裏,然而,誰都回不去了。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于其室。

那些給過他溫暖的人,都已經永遠地回歸于冰冷的大地。而他,也已經經過漫長的跋涉,站到了權力的颠峰上,如此孤獨而又如此驕傲。

權勢是一頭惡虎,一旦騎了上去就再難以輕易地下來。所以,他只有驅使着這頭惡虎不斷去吞噬更多的人,尋找更多的血來将它喂飽,才能保證自己的不被反噬——他甚至都能從前代教王身上,看到自己這一生的終點所在。

瞳的眼睛裏轉過無數種色澤,在雪中沉默,不讓那種錐心刺骨的痛從喉中沖出。

村莊旁,巨大的冷杉樹林立着,如同一座座黑灰色的墓碑指向灰冷的雪空。只有荒原裏的雪還是無窮無盡地落下,冷漠而無聲,似乎要将所有都埋葬。

“看啊!”忽然間,忽然間,他聽到驚喜的呼聲,身邊的下屬們紛紛擡首望天,“這是什麽?”

他也不自覺地擡起頭來,剎那間,連呼吸也為之一窒——

灰白色的蒼穹下,忽然掠過了一道無邊無際的光!那道光從極遠的北方漫射過來,籠罩在漠河上空,在飛舞的雪上輕靈地變換着,顏色一道一道地依次更換:赤、橙、黃、綠、青、藍、紫……落到了荒涼的墓園上,仿佛一場猝然降臨的夢。

“光。”

——在造化神奇的力量之下,年輕的教王跪倒在大雪的蒼穹中,對着天空緩緩伸出了雙手。

跋涉千裏來向你道別

在最初和最後的雪夜

冰冷寂靜的荒原上 并肩走過的我們

所有的話語都凍結在唇邊

一起擡頭仰望 你可曾看見:

七夜的雪花盛放了又枯萎

宛如短暫的相聚和永久的離別

請原諒于此刻轉身離去的我——

為那荒蕪的歲月

為我的最終無法堅持

為生命中最深的愛戀 卻終究抵不過時間

七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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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四節脊椎上,疼痛如閃電一樣沿着他的背部蹿入了腦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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