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除服
江南的沐春時節,風和日麗,草長莺飛,正是踏青出游的好時候。湖州城內便是普通百姓,也紛紛攜家眷出城賞春,更莫提豪門大戶的少爺公子,久居深閨的夫人小姐們,又豈能辜負了這般好光景?卻正是:亂花錢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又可嘆:林花著雨燕支濕,水荇牽風翠帶長。
陳府,上房正屋,立在門口的小丫頭遠遠瞧見二太太身邊最得力的王媽媽過來,忙笑着迎上去:“媽媽來了。”
王媽媽點頭:“太太午覺可起了?”
“起了,正等您呢!”說着,見她手裏端個黑漆托盤,忙殷勤地上前打了簾子:“您快進去罷!”
王媽媽一進屋,便見個婦人歪在美人榻上,衣裳已穿戴了,只一頭烏發雲也似的散在肩頭,手裏拿着張大紅灑金帖子,正瞧着,手邊還放着一張,卻正是陳府當家二太太王氏。
王媽媽見王氏這般光景,忙将托盤擱在桌上,道:“這些個小蹄子是越來越沒有規矩了,怎好叫您散着頭發?太太您呀,就是太和氣了,當家主母就該是當家主母的作派!您可得給咱們家二姑娘立起榜樣來,那些個沒眼色的東西,就該統統打殺了去!”
王氏擺了擺手:“你随我嫁進陳家二十來年,總在我耳朵邊唠叨這些個,我還能有不知道的?只不過今兒是除服的日子,合該好生打扮打扮,那些個丫頭的手藝又怎麽及得上你?”
王媽媽聽了,忙将王氏的頭發攏在手裏,一面細細梳理,一面笑道:“是了,我倒是忘了,太太早不是當年那剛嫁過來的新媳婦了,咱們家大爺可是舉人老爺,二姑娘都已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二太太笑了笑,并不言語。
王媽媽眼珠轉了轉,盯着二太太手裏的帖子,道:“今兒才除服,是誰家眼巴巴地就把帖子送來啦?”
“府尹夫人邀我去她家做客,”又指了指手邊那張,“十五有廟會,林家姐姐邀我去鐵佛寺進香春游。”
“這樣的好時節,正該出去散散,原先還在孝裏,如今便好了。只不過……林夫人是您閨中密友,與您常有書信往來的,倒也罷了。這府尹夫人,與您素無往來的,怎麽就巴巴請您過府去了?”
“這有什麽?”二太太微微哂笑,“老爺是兩榜進士,官至翰林。世人皆知,翰林最是清貴不過。三年前大伯離世,老爺更是連上三道奏折,言父母早亡,與兄相依為命,兄長舍棄學業,只因家境貧寒,須養家過活,以成兄弟功名。兄長為他,曾下田耕種,後又自甘為商,為他操勞婚事,好容易将他供得功成名就,身居廟堂。兄長卻病痛纏身,英年早逝。所謂長兄如父,于他更是如此。兄長離世,他自請為兄守父制,辭官丁憂,攜家眷回祖籍為兄長守孝三年。這在當時,可是轟動全京師的,那湖州府的府尹焉有不知?只是這三年來我們府裏深居簡出,他們縱然想有什麽,也是不能。如今出了孝期,老爺不日即将進京,他這樣的人品名聲,還愁得不了好缺?府尹大人此時不上來結交,可不就晚了?”說道此處,微微一頓,複又沉吟道,“雖說只是女眷來往,卻總涉及了官場之事,還是問一問老爺再說罷。至于林姐姐把頭,你使個人去,道我那日帶了绮姐兒、怡姐兒一同去得。”
王媽媽應了聲是,将支赤金鑲青金石的鳳釵斜斜插在剛绾好的發髻上,笑道:“太太的頭發生得可真是好,又多又密,又黑又亮,二姑娘就是随了您,生了一頭緞子似的頭發。”
王氏聽她誇獎自己女兒,嘴角不禁有了笑意:“怡姐兒生得是好,頭發和皮膚随了我,那雙鳳眼卻像她父親,只可惜還是一團孩子氣,和绮姐兒差了兩歲,卻……”嘆口氣,轉了話題道,“給兩位姑娘打的頭面得了麽?”
王媽媽一拍腦袋:“哎呦,怎麽忘了這事!”忙将先前擱在桌上的黑漆托盤端過來,“;得了得了,您瞧,一副赤金鑲紅寶石頭面,一副赤金鑲南珠頭面,都是最時新的樣子,特別這副紅寶石的,寶石顆顆紅如鴿血,二姑娘生得明麗,戴上這頭面,不就成神妃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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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細細瞧了兩副頭面,也露出了滿意神色:“是不錯,”指了那紅寶石頭面,“把這副送到大姑娘處,再去請大太太,晚上擺家宴,請她帶着大姑娘來,好歹出了孝,一家人總該熱鬧熱鬧。”
王媽媽福身應了個是,語聲卻漸漸低下來:“大姑娘是個才女,平日裏就愛寫個字畫個畫兒的,穿着打扮上也素來淡雅的,您巴巴地将好東西送去,人家未必就領情的……”
“你懂什麽?眼皮子這樣淺!”王氏面上變了顏色,斥道。
王媽媽吓得連忙噤了聲。
“母親怎麽了?生這樣大的氣。”
王氏轉目望向門口,卻見一個笑盈盈的少女撩簾進來,梳着雙螺髻,未戴什麽首飾,只插一朵蜜蠟花,穿一件鵝黃色百蝶穿花小襖,配月白襦裙,穿戴雖沒什麽出挑之處,但配着白生生的小臉紅豔豔的嘴唇,倒也十分可人,卻正是二姑娘陳婧怡。
王氏瞧見自家女兒,臉上哪還有半分不愉之色?招手笑道:“你怎麽來了,吃過點心沒有,我叫人再上點?”說着便要叫人。
“吃過了的,可別再上了,”婧怡笑着偎在王氏身邊,朝王媽媽使了個眼色,“我可得留着肚子,瞧瞧我娘晚上準備什麽山珍海味,這會子吃飽了,豈不是虧大了?”
王媽媽便趁着母女倆閑話的功夫,悄沒聲息地退出了屋子。王氏瞧見,也沒說什麽。
婧怡看在眼裏,道:“您平日最是倚重王媽媽的,待她一向和顏悅色。我看您也不是真生氣,今兒怎麽就呵斥上了?”
王氏嘆道:“她是個忠心護主的,人也伶俐,就是眼皮子太淺,只顧眼前一點子蠅頭小利,終是不堪大用。”
“王媽媽是外祖父家的家生奴才,一輩子侍候人的,能有多少眼界,曉得她的短處,知人善用也就是了。”婧怡笑着拉過王氏的手,“不提這些,女兒方才在庫房挑了兩頂帳子,您瞧瞧,喜歡哪一頂。”指了小丫頭手裏的托盤,“這頂姜黃色的,繡了流雲暗紋,十分精致大氣,和您屋裏的黑漆家具最配不過,您肯定喜歡,”又指了另外一頂,“過天青繡竹葉紋的,質地輕薄,睡在裏頭肯定透氣,最重要的是爹爹喜歡這樣素淨顏色。”雙手一攤,“您選哪一頂?”
王氏并未答話,只凝目細細打量自己一貫放在心尖尖上的女兒。十四歲的女孩子,已頗具少女身段,面龐瑩白如玉,唇不點而朱,眉不描而翠,長長的鳳眼顧盼之間更是神采飛揚,端的是明豔非常。只不過梳了雙螺髻,留着齊眉的劉海兒,生生多了幾分稚氣。
不知怎麽的,王氏竟覺得眼前的女兒有幾分陌生,半晌不知如何言語,直到婧怡輕輕推了推她,方回過神來:“帳子還是透氣些好,這過天青繡竹葉紋的我瞧着不錯。”又拉着女兒的手去看桌上的頭面,“這幾年在孝裏,不好給你們添置首飾衣裳。如今除了服,總要出門走動的,我叫人給你大姐姐與你各打了一副赤金頭面,這是你的,看看喜歡不?”
只見大紅色絲絨上,擺着一副赤金鑲南珠頭面,都是小巧試樣,仔細瞧來,竟是精美無比。特別是其中三枚小花釵,釵頭雕成花卉形狀,用金絲連了米粒大小的珍珠作花蕊,輕輕一動,那珍珠花蕊便忽悠悠地顫起來。
“真是漂亮,”婧怡不禁贊道,“謝謝娘!”
“就知道你愛這些個奇巧玩意。”
“您最疼我了!”婧怡笑着撲進母親懷裏。
“那卻不是了,”王氏笑吟吟地低頭,注視依偎在自己懷裏的女兒,“我給你大姐姐的是副赤金鑲紅寶石的頭面,那紅寶石說是南洋的舶來品,可不是這騙騙你小孩子的玩意兒可比的。”
聞言,婧怡微微垂下眼簾,須臾便仰臉展顏笑道:“自從大伯父去世,大伯母的身子愈發不好起來,大姐姐臉上便鮮有笑容,像今日這樣的日子,別人不說,大姐姐心裏定是思念哀痛大伯父的,您送頭面去,就是為了叫她開懷些,送得貴重,才能見您是真□□着她,大姐姐不定就高興了,大姐姐一高興,爹爹定然歡喜,爹爹一歡喜,娘便舒心了,娘一舒心,我可就自在了!”
王氏正仔細瞧着她,聽她說得這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才見你有個大人樣子,卻原來是個繡花面,裏頭還是一包草。”
婧怡只是嘻嘻地笑,并不否認。
王氏見了,無奈地嘆息,不知怎地,心裏竟是一松。想來近日煩心事多,草木皆兵了,那是自己嫡親的女兒,縱有什麽心思,也不必相瞞她這個做母親的。
哎,大宅門裏,有些心計手段本是正當,可為人母的,卻希望自家孩兒無憂無慮,永遠不必費這腦子才好。
出了正房院子,婧怡瞥了眼一直跟在身後欲言又止的丫鬟:“碧瑤,有什麽話就說罷。”
“姑娘,婢子總覺着,太太方才一直在打量您……”
“那有什麽?”
“太太是不是瞧出了什麽?”
“那是我娘,有什麽打緊的,再說,我有什麽可被瞧的?”
碧瑤想起碧玉曾說過的,二姑娘仿佛還是個小孩子,可九歲時就發賣過碎嘴的丫頭,囑咐自己定要小心侍候的話,暗暗砸了咂舌頭,再不敢多說一句。
“碧瑤,我們往花園裏去一趟,聽說爹爹種的蘭花開了,我們去瞧瞧。”
“姑娘忘啦,前些日子大姑娘說要畫蘭花,讨了一盆去。又說大太太屋裏常年飄着藥味兒,蘭花香,驅味正好。老爺聽了,把剩下幾盆全送去了東院。如今園子裏哪還有什麽蘭花?”
“是麽,我倒忘了,那便去搬盆月季,又喜慶又熱鬧,擱在窗臺上,做針線累了,瞧瞧也能解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