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家宴 上
王媽媽一走進大太太柳氏居住的東院,便聞見一股淡淡的藥味,待進了裏屋,味道更濃了許多。
柳氏與大姑娘陳婧绮都在屋裏,柳氏神色恹恹地歪在床上,天氣已經很暖和,她卻仍擁着床大被,背後塞了兩個大迎枕,正就着小丫頭的手喝藥。
大姑娘陳婧绮卻坐在臨窗的大案前,纖纖素手握着支狼毫,專心致志寫着什麽。
王媽媽朝柳氏福了福身:“給大太太請安,”又朝婧绮行禮,“給大姑娘請安,”探頭去看婧绮寫着的字,“好一手簪花小楷,大姑娘寫什麽呢?”
婧绮筆下不停,直到将一張紙寫完,擱了筆,又将寫了字的紙放到一邊晾着,才神色淡淡地道:“我在菩薩面前發了宏願,每日都要為先父抄一篇經書。”
“大姑娘真真是世上最孝順的孩子,大老爺在天有靈,定會保佑您和大太太福壽安康,諸事順遂的!”
柳氏此刻已吃完了藥,微微笑着接過話頭:“借媽媽的吉言,”又瞧着王媽媽手裏的托盤,“媽媽來是有什麽事?”
王媽媽忙上前兩步,将托盤裏的紅寶石頭面給柳氏瞧:“二太太給大姑娘打了副頭面,二太太說了,姑娘大了,理應打扮得鮮亮些,出門走動也體面。”
婧绮走過來,也不瞧那托盤,只淡淡地道:“謝謝嬸子的好意,只是太貴重了,先父在世時一向節儉,他人不在了,我卻不敢忘了他的教誨。”
王媽媽聽她這樣說,并不搭腔,只微微垂下眼皮。
屋裏一時陷入寂靜。
“說什麽胡話,這是你嬸嬸的心意,我身子不好,出不得門,你平日就該多跟着你嬸子,多聽她的教導才是。”柳氏打破沉默,一面佯做嗔怪地說道,一面示意小丫鬟接過托盤。
王媽媽這才笑起來:“那可不是,咱們二太太一心裏啊,只盼着大姑娘的好呢!”又福了福身,“二太太今兒晚上擺家宴,請大太太、大姑娘一道去熱鬧熱鬧。”
柳氏面有難色:“我這身子,怕是起不來的。”
“請大太太莫怪奴婢多嘴,奴婢覺着,您正該多出來走動走動,曬曬太陽,拉個家常的,松泛松泛心情,這病氣不定就全消了呢!”
柳氏聞言,展顏一笑:“媽媽說的是,是我想左了,那就勞煩二弟妹了。”
Advertisement
“都是一家人,說什麽兩家話,奴婢這就回二太太去!”說着,王媽媽便起身告辭了。
聽得小丫鬟将王媽媽送出園子,一直神色淡然的婧绮才露出了怒容:“什麽東西!不過是二嬸嬸身邊的一條狗,也敢這樣張狂,竟在我們面前指手畫腳,說教起您來了,聽她話裏的意思,您的病全不必診脈抓藥、人參燕窩地養着,出門走走,百病全消,這是說您躲在屋子裏裝病了!”
柳氏一哂:“她主子是當家太太,掌着府裏的財務賬目、生殺大權,又有個争氣的兒子,又豈是我這個只剩一口氣的活死人能比的?這就叫狗仗人勢。”
婧绮原本清新淡雅的面上漸漸露出不忿之色:“二嬸嬸怎麽能夠這樣,她難道不知道,二叔的功名是父親拿命換來的!父親十六歲時本也有了秀才功名,若不是家裏供不起兩個讀書人,父親怎會中斷學業。只因他是兄長,便要犧牲自己麽?若是父親當年繼續學業,今日身居廟堂、風光無限的便該是他,我們又何必過這樣寄人籬下的日子!外祖父家頗有資産,您的嫁妝自不會少,卻怎麽填得滿二叔科舉這無底洞,父親奔波操勞幾十年,蠅營狗茍只為阿堵物,可您何時有過件像樣首飾?如今他們風光了,父親卻去了,您的身子也被拖成了這樣,二嬸嬸送來一副紅寶石頭面,就指望我對她感激涕零了麽?真是笑話!”
柳氏見女兒這樣神色,不禁搖了搖頭:“你心裏曉得她是個什麽樣人,面上卻不好露出來,你自己也說,我們是寄人籬下,她有些虛情假意,總比毫不容情強些,這些個首飾衣物也罷了,最緊要的是你的婚事,我的身子這樣,她若再不帶你出門交際,別人怎會知道陳家還有個待字閨中的大姑娘?你今年已經十六歲,婚事到底得着落在她頭上,所以,不論她對你怎樣,你總該順着。哄得她為你尋個高門大戶,到那時,她們還不都得看你的臉色行事。”
“我省得的,”婧绮露出一絲微妙的笑意,“您道我為甚這般作态?二嬸嬸再得意,總越不過二叔去,只要我一日想着父親、念着父親,為父親哀痛得不思飲食,懶怠打扮,二叔便一日不會忘記父親是為誰英年早逝。只要二叔有愧于我們,二嬸嬸便有顧忌,絕不敢太怠慢了我們,對我的…我的婚事也只能加倍上心。如若不然,府裏傳出些她苛待寡嫂侄女的風言風語來,她不免要失了二叔的歡心。”
柳氏聞言,不禁笑道,“你有這樣的心思,遠勝我這為娘的。诶!若不是你父親急需錢財,憑他的人品才貌,又怎會娶我一個商戶之女,用我的嫁妝去替他兄弟讨媳婦!想來,你的聰明機智便是随了他。你出身雖不高,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三年前在京師便有了才女之名,又生得這樣的花容月貌,豈是那除了描花樣做針線,便只會撒嬌賣癡的怡姐兒能比的?我的绮姐兒,莫說是一般高門大戶,便是王孫公子、皇親國戚也配的。我的好女兒,你定要小心行事,嫁個好人家,在婚事上狠狠壓怡姐兒一頭,也叫娘出一出多年的惡氣。”
母女兩個相視一笑,十分默契。
……
傍晚時分,上房堂屋裏已十分熱鬧,丫鬟們進進出出,搬花盆的、放桌子的、上碗碟的,人人面上均洋溢着笑意,王氏瞧着一向陰沉沉的府裏終于有了些人氣,面上也不禁有了些許笑意。
婧怡早已來了,還是上午那件鵝黃色百蝶穿花的小襖,裙子換了一條,還是月白色,裙擺上卻深深淺淺繡了許多綠色小花。還是雙螺髻,卻插了南珠頭面裏的一支小花釵,正是用金絲連了珍珠作花蕊、梅花式樣的那一支。走動起來,珠蕊搖曳、裙裾飛揚,端的是靈動俏麗。
只見她依偎在王氏身邊,不停嘴地說話逗趣,惹得王氏一陣陣發笑。待到瞧見一個着青色直綴、身形颀長消瘦、面白微須的中年男子進來,便如小鳥搬奔過去,也不行禮,直直撲入男子懷裏:“爹爹!”
卻原來是昔日為兄辭官丁憂的陳翰林、今日的陳府二老爺,陳庭峰。
陳庭峰見婧怡這般小女兒作态,不由摸了摸她的頭發,口裏卻道:“怎的這樣沒規矩?”
婧怡聞言,松開父親後退一步,福身道:“是,女兒給父親請安。”話說得恭敬,嘴巴卻早已翹起來,滿臉委屈神色。
陳庭峰見她這樣,嘴角一松,呵斥的話哪還說的出來?便四下望了一圈,問王氏:“大嫂還沒來麽?”
王氏答道:“我已派了人去請,想也快到了。”
說話間,便見簾子一挑,走進兩個人來,正是柳氏與婧绮。
柳氏上身穿一件靛藍色素面斜襟大衫,下着黑色馬面裙,烏黑的頭發整整齊齊绾了個圓髻,未戴任何珠釵,只耳朵上小小一對赤金耳墜。薄施脂粉,掩蓋了蒼白的面色,神色卻依然憔悴。
婧绮則穿一件白底青花對襟小襖,配一條蔥綠色襦裙,頭發绾成個比平常略低的飛仙髻,戴兩朵珠花,餘的首飾一件也無。
這也太素淨了些。
王氏見陳庭峰面上已有了不愉之色,心裏不免“咯噔”一聲。
卻見婧怡已笑盈盈走上前去,朝柳氏與婧绮各福一福:“給大伯母請安,大姐姐安好。”随即拉住婧绮的手:“姐姐,娘給我打了一套頭面,赤金鑲南珠的,我已戴了,好不好看?”搖着她的手,“娘說也給你打了一副,赤金鑲紅寶石的,姐姐怎麽不戴,是不好看麽?”
“怎麽會,”婧绮笑了笑,“是那紅寶石太貴重了,我有些舍不得戴罷了。”
“這有什麽舍不得的,戴得舊了,咱們再向娘要就是了,只要大姐姐喜歡,娘肯定什麽都依的。”
“是啊,嬸嬸一向子疼我,無論什麽好東西,都不會忘了我。”婧绮的笑容有些勉強。
“是呀,是呀,娘可偏心了呢”婧怡拍手笑道,“對了,你看我的珊瑚手串兒,是妹妹自己做的呢,我用線穿了一長串,繞在胳膊上,是不是很好看?”
婧绮低頭一瞧,紅色的珊瑚串子在胳膊上纏了好幾圈,襯着雪白的肌膚,果然分外惹眼。
“好看。”她不禁點頭。
“姐姐喜歡,就送給你。”婧怡解下手串,便繞在了婧绮手腕上。
“那怎麽行,這是你的心愛之物,我不能要的。”婧绮連忙推辭。
“只要姐姐喜歡,我就高興啦。”婧怡笑嘻嘻地道。
陳庭峰原本緊繃的面色不知不覺已松了,嘴角也帶了絲笑意,語氣溫和地對婧绮道:“這是你妹妹的心意,你就收下罷。”
婧绮聞言,便也不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婧怡道:“謝謝妹妹。”瞧了那手串一眼,确是別出新擦,她倒也是真心喜歡,這一句謝謝說得便也實誠。
而這姐妹相親的光景瞧在王氏與柳氏眼裏,卻不知生出了幾番曲折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