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宴 下

陳家在湖州地面上其實也算是名門望族,自陳庭峰往上數幾代的先祖就出過進士,做過朝廷大員的,是真正的書香門第。只可惜後人不濟,在科舉一事上再無建樹,家道便漸漸中落了。待得到陳庭峰父親這一代,已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甚至比一般莊戶人家還要不如。只因陳家人自負書香世家,家境雖潦倒,每代人裏卻總有一兩個寒窗苦讀的。這就原味着本該是主要勞動力的青年男子,在陳家卻是被供養的對象。更遑論書本紙張、進學學資、趕考一路吃穿花銷等巨大花費,生生将原先的富戶熬成了赤貧。

也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叫陳庭峰一朝飛黃騰達,幾輩人苦挨,似乎也有了意義。

陳庭峰這一代共有兄妹三人,大哥陳庭松娶的是餘杭一商戶之女柳氏,膝下只得一女,便是陳婧绮。陳庭峰行二,當年秋闱中舉後由大哥陳庭松做主,娶了湖州本地一位王舉人家的嫡長女為妻,便是如今的王氏,二人婚後倒也琴瑟和鳴,育有一子一女,女兒自然便是陳婧怡,而兒子陳彥華自小便十分聰穎,在陳挺松離世前一年已考中了舉人,當時年方十八歲。陳庭峰辭官丁憂,卻唯恐湖州沒有好先生,耽誤兒子學業,于是請了旨意,将兒子與兒媳婦留在了京裏。

陳庭松與陳庭峰還有一個幼妹,閨名叫做陳錦如,與兩位兄長年歲相差得甚大。故而待她成年時,陳庭峰已入了翰林院,身份地位自是大不相同。而且,陳家人天生就一副好相貌,松、峰二人皆生得面如冠玉、玉樹臨風,陳錦如更是明眸皓齒,美豔不可方物。十六歲那年嫁進了京城江家。那江家大爺江澤是與陳庭峰同一科,皇上禦筆欽點的狀元郎,當年和陳庭峰同在翰林院,如今卻已是戶部尚書了。陳錦如嫁的,便是這位狀元郎的三弟,雖是庶出,至今也沒有官職在身上。但豈不聞“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更何況手足兄弟?

故而,陳府今日的家宴,能到的不過柳氏母女、陳庭峰夫婦并婧怡五人。說是一家人團聚,但一眼瞧去,卻不見有什麽熱鬧。

待桌上的菜上得齊全了,王氏便示意小丫頭為座上諸人各盛了一碗湯:“快嘗嘗這道筍幹老鴨湯,鴨子在莊上養了三年,筍幹是山裏莊戶今春新制的,又加了人參、枸杞、當歸等藥材,味道鮮美,又滋補養人的。”

柳氏嘗了一口,贊道:“果然鮮得很。”

陳庭峰也嘗了一口,點頭道:“是不錯,既然是滋補的膳食,大嫂又喜歡,你平日就吩咐着竈上常做。”這話卻是在與王氏說了。

“是,”王氏笑道,“只是老鴨子難得,若有了,妾身定先緊着大嫂的。”

柳氏剛想接話,刺上王氏兩句……這樣巧言推脫,好像吃兩只鴨子就把她窮死了似的,還要在陳庭峰面前扮賢惠人。嘴唇略動,正要出聲,卻見婧怡夾了個白生生的菱角肉放在陳庭峰碗裏,大聲道:“爹爹吃個菱角,您最愛吃的,”夾了塊石魚,“您最愛吃的魚,”又夾了一筷子水晶燴,“這個也是您愛吃的,爹爹快吃。”

陳庭峰一愣,轉目望向桌上碗碟,見自己平日喜愛的菜式桌上都有,且正巧都擺在自己眼前,伸筷可及之處,顯見是有意為之。

饒是鐵石心腸,此刻他心下也有些感動,念及平日裏對王氏的疏離淡漠,不由得更添幾分愧疚,便在桌子底下捉住了王氏的手,輕輕握了一握。

王氏與夫君已許久未曾親近,一向刻板的夫君今日竟在人前如此孟浪,臉“騰”地漲得通紅,嘴角卻忍不住溢出一絲甜蜜笑意。

柳氏瞧他二人當着自己和孩子們的面面前打情罵俏,那王氏一大把年紀,竟還如少女般忸怩做作,一時間只覺得口裏直冒酸氣,心中苦水長流。面上卻神色不動,垂下眼皮只作不見,心中對王氏的嫉恨又更添幾分。

……

待得酒過三巡,柳氏扶着婧绮的手起身,走到王氏面前,一曲膝便拜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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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慌得連忙起身,虧得侍立在身後的王媽媽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柳氏,才沒叫她真拜下去。

王氏扶住柳氏的手“大嫂莫要折殺了我!”

柳氏作泫然欲泣狀:“我本是個苦命人,這幾年若不是弟妹的看顧照料,只怕早已随着大老爺去了,我這一拜,是謝你的救命之恩。”說着又要拜下去。

這般作态,倒顯得她是施恩圖報之輩,王氏心中暗自惱恨,卻不好說什麽,手上加勁,穩穩扶住柳氏的身子。不叫她有所動作,口中道:“大嫂快別這樣,這……”她本欲将陳庭松如何有恩與他們,他們又會怎樣報答雲雲的話說将一番,話到嘴邊卻覺得膩歪……這些話她在人前已不知說了多少遍,說得自己都開始厭煩起來。停了半晌,只憋出句,“這本是我應當的。”

柳氏抹了抹眼角:“只是我還有件事情,不得不勞煩弟妹……”

王氏一愣,不知她葫蘆裏賣什麽藥,雖不情願,也只得道:“大嫂但說無妨。”

“我們绮姐兒是個實心眼的孩子,成日裏就寫寫畫畫的,一顆心也只撲子這上頭,原也倒罷了。如今姑娘大了,總要學些針線女紅、管家之道的。”她盈盈望着王氏,“我想請弟妹平日理事時把绮姐兒帶在身邊,指教指教她,另外,我想從外頭請個針線師父,仔細教導姑娘們的針線,銀子我來出,只是要勞煩二弟妹打聽個好些的師父,請家來,到時也叫怡姐兒與她姐姐一道上課。”

王氏聞言頓了頓,随即笑道:“這值當個什麽事,明兒起叫绮姐兒來我這裏吃早飯,再随我一道處理府中事務,至于針線師父……”

“請師父的事情倒不用急,”陳庭峰接過王氏話頭,道,“不日便要進京了,還是等到了京裏,安頓好一切,再找好師父教導绮姐兒與怡姐兒。這幾日便罷了,請了人來,不多久又遣走,于人于己都是麻煩。”

三年孝期一過,陳庭峰回京本是板上釘釘之請,然因一直未有明言提及此事,王、柳二人其實多有忐忑。柳氏今日相求王氏,其實心中根本不信王氏會盡力教導自家女兒,那請針線師父的話,更只是為了試探陳庭峰。只因若不日即将回京,陳庭峰就不會叫她們這個時候請師父,若當真請了,便只能說明,他們将被長期留在湖州。

柳氏聞聽此言忍不住喜動顏色:“是這樣!不知二叔定了啓程的日子沒有?要是定下了,該知會一聲華哥兒,好叫他媳婦兒早早收拾院子,不然一家子去,可要亂了陣腳。”

陳庭峰點頭:“原定了下月初六我先動身,此番回京,任命上定是要走動走動的,本打算由我先進京打點,待差事有了着落,再接你們過去,這樣也不必着急忙慌地收拾。”說到此處,他雨聲一頓,随即又道,“只不過,方才我收到華哥兒的信……”

“華哥兒來信了,”王氏乍聽見兒子的消息,不禁面露喜色,竟打斷了陳庭峰話頭,嗔怪地對他道,“您也真是的,華哥兒來信,怎麽不和我說一聲,他身子可好?學業可有進益?先生有沒有提起春闱下場的事?”連珠炮似的竟一時停不下嘴來,可見兒子在她心中的分量之重。

陳庭峰深深望了妻子一眼,道:“今日方收到的,”這便算是對沒有知會王氏的解釋了,又道,“先生叫他今年先下場試一試,親身感受一番,勝過整日在家中閉門造車。”

王氏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喃喃道:“只盼一次便能得中才好。”

陳庭峰微微一哂:“你道進士這樣好考麽,豈不聞範進中舉?”

“可華哥兒十八歲時就已經中了舉……”

“是啊,咱們華哥兒是個讀書的料子,”柳氏笑道,“十八歲的舉人整個大齊能找出幾個來?再說了,他今年才二十二,這回不中三年後也只二十五歲,二十五歲的進士,大齊又能找出幾個來?”

“這孩子天資是不錯,只是科考一路下來太過順利,難免有些自視過高,這卻不是好事。正該受些挫折磋磨,否則,我怕将來在官場吃更大苦頭。”

話題便一直圍繞在官場、科考以及陳庭峰的任命上頭,所有人都似乎忘了他剛才的未盡之言。一頓飯吃了近一個時辰,面上看倒也算是賓主盡歡。

……

婧怡一進屋子,便解下披風塞到碧瑤手裏,直直走到桌邊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方才舒了口氣道:“總算回來了,爹爹講了一晚上的科舉經,什麽哪年出了個怎樣刁鑽的策論題,又有個什麽人答了怎樣一篇驚才絕豔的文章,什麽之乎者也嗚呼哀哉,我瞧娘的眼皮子直打架,大伯母困得幾乎要溜下桌了!爹爹也可憐見的,成日裏面對我們這些婦孺,他縱有鴻鹄之志,偏只得家長裏短、雞毛蒜皮。”

“奴婢見大姑娘聽得很是上心呢,不時還點頭附和,”碧瑤悻悻地,“想是她得了姑娘這麽好的珊瑚手串,樂得精神都好了,只怕今兒晚上也要高興得睡不着覺呢!”

“非也非也,”婧怡笑道,“大姐是個才女,雖說她只會琴棋書畫,不會八股文章,但才女的氣派總要作作的,哪能和我們這些只識幾個字的睜眼瞎似的一聽書就瞌睡?這可與我的珊瑚手串沒半分相幹。”

“什麽珊瑚手串?”一個輕柔的語聲傳來。主仆二人轉目去瞧,只見裏屋的簾子一挑,走出個身段窈窕、杏眼桃腮的美貌丫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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