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丫鬟
“什麽珊瑚手串?”一個輕柔的雨聲傳來。
主仆二人轉目去瞧,只見裏屋的簾子一挑,走出個身段窈窕、杏眼桃腮的美貌丫鬟來,卻是婧怡身邊另一個貼身丫鬟,碧玉。
陳府早年貧寒,家中并不曾有丫鬟仆從,後來陳庭松行商,陳庭峰有了舉人功名,柳、王二人相繼進門,陳家漸漸興旺,方始過起了呼奴使婢的日子。
大齊的世家大族,世傳承的除了爵位、權力、財富,還有奴仆……府中的男女奴仆成親,所生子女亦為奴仆,養到八九歲上就進府伺候主子,自由管事、嬷嬷指點教導為奴之道,待到十三四歲上已十分會伺候人,等到了适混年齡,或許更大些,便由主子做主各自配婚,所生子女又是奴仆。如此這般,周而複始,便是家生的女才、丫鬟了。
這樣的家生奴才一向最得主子喜歡,一來,他們最懂主人家心意,行事妥帖。二來,一家老小都在主人家手裏,這些奴才往往就是主子身邊最忠心的狗。
而如陳府這樣的後起之貴,自然不會有家生的奴仆,都是找了可靠的人牙子來,買一些家世清白的奴才進府。
碧玉、碧瑤便是王氏為婧怡從外面買來的丫鬟。碧瑤年紀和婧怡差不多大,性格活潑跳脫,王氏看中她為人機靈,又有帶孩子的經驗,留了放在婧怡身邊。
碧瑤原是農家女,家中兄弟姐妹甚多,年紀雖小,卻一直拉扯弟妹的,後來父母為了給長子娶親,便賣了當時年只八歲的碧瑤,湊齊聘禮娶上了兒媳婦。據說後來這兒媳婦對二位老人十分苛待,兒子畏妻如虎,也不敢多言。彼時碧瑤已是婧怡身邊的二等丫鬟,雖是奴籍,但吃穿用度癢癢不差,且有月例銀子拿,又豈是她那土裏刨食的父母兄嫂能比的?她家裏人也曾上門來尋,但碧瑤記恨父母為銀錢舍棄她,竟拒而不見,直當自己沒了家人,只一心一意伺候婧怡。
碧玉卻是婧怡自己選的,入府時已十二歲。她的身份背景與碧瑤差不多,不同的是,碧玉母親早亡,父親一人拉扯子女,而她正是家中長姐……碧玉是自賣為奴的,人牙子見她生得貌美,人也乖順,給了個不錯的價錢。原打算挑戶大方人家賣去作妾,卻不想被小小年紀的婧怡給相中了。當年的小婧怡随母親一道挑選丫鬟,見十幾個女孩子雖都是粗布衣衫,卻有幾個長得頗為齊整,碧玉便是其中之一。只是這幾個優秀些的女孩子或是東張西望,或是偷眼窺視,無不面現驚羨渴望之色,只有碧玉,低眉斂目,眼觀鼻鼻觀心,似乎十分鎮定。但自小細心的婧怡卻發現她雙拳緊握,鬓角微濕,其實十分緊張。
王氏本不欲留下碧玉,一是年紀大了,恐怕來歷不明帶壞了婧怡,且伺候不了幾年便要嫁人。二是太過貌美,只怕将來要惹起禍端。但耐不過愛女癡纏厮磨,還是并碧瑤一起留了下來。
婧怡後來曾問起當日之事,碧玉坦言确是十分想要被留下,只因她知道人牙子的打算,如果沒有被陳府看中,她便要淪為玩物……這是她唯一一次機會。
“你争取唯一一次機會的方法,就是毫無作為嗎?”婧怡這樣問她。
“也不是的,奴婢進府那日未破曉就偷偷起身,去河邊洗了頭,換了自己最幹淨的一身衣裳,仔細疏了頭發,剪了指甲。至于到了府裏……我聽人牙子說,大戶人家是最講規矩的。”
自此,婧怡便知道碧玉雖和碧瑤差不多出身,碧瑤是個一根筋,她卻是個聰慧有心計的,且她願意将自己的心思坦白給婧怡,就是表了忠心。
可見人的心腸,有時候真是天生的。
這些年來,婧怡對身邊兩個丫鬟十分親厚。相較之下,與碧瑤更為親近,出門走動也多帶她。但若論倚重,卻是碧玉更多一些,婧怡屋裏的事,也都交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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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六年過去,十四歲的婧怡俨然是标準的名門貴女,而十八歲的碧玉也成了附中丫鬟裏的拔尖人物。
言歸正傳,碧瑤聽碧玉問起珊瑚手串來,登時心疼地直抽氣:“就是姑娘平日最喜歡的那一串,孝期裏不能戴,也常拿出來把玩的。誰知今兒剛戴上,就被大姑娘訛了去!”
碧玉想了想,笑起來,走到臨窗的黑漆大案前,在上頭的針線笸籮裏翻了翻,拿出個絲絨口袋來,打開給碧瑤瞧:“你說的是這個麽?”
碧瑤伸過頭一看,登時傻了眼,只見巴掌大一個絲絨口袋裏,裝了大半口袋形狀不大規則、個頭卻極小的紅珊瑚珠子,瞧着和婧怡方才給婧绮的那一串上頭的并無二致。
碧瑤張口結舌。
“哈哈哈,好你個沒見識的丫頭!”卻聽婧怡靠在桌邊捧腹笑起來,”你道那是什麽,那不過是我繡在鞋面上作點綴用的東西。你還記得我給娘做的那雙月白色繡牡丹花的繡鞋麽,那牡丹花的花心是不是就綴着這種珊瑚珠子?而且啊,”她拖長了語調,“這是我心甘情願送給大姐的,可不是她訛去的。”
碧玉接口道:“這袋珊瑚珠子是還在京城時姑娘自金玉坊淘來的,不過是些無用的邊角碎料,一袋子也不值幾個錢,姑娘叫人在中間穿了孔,平時就繡在鞋面上點綴。後來又穿了個手串子,”頓了頓,微微笑道,“雖說不是什麽值錢東西,但那是姑娘親手做的,且的确十分新奇漂亮,倒也是個好物件。”
碧瑤愣了半晌,突然也大笑起來:“奴婢就是個丫鬟,鬥大的字就認得一筐,不曉得那金啊玉的好歹,再正當不過。可大姑娘是京城都出名的才女,怎的也這麽不識貨?我瞧她剛才那樣子,喜得眉花眼笑地,都忘了要假清高了!”
婧怡道,“大姐整日裏就愛舞文弄墨,于針線一事上從不上心的,又怎會曉得這些門道,”又笑了陣,方收了聲,道,“我有些乏了,你去給我要點子熱水,我要洗個澡”
碧瑤見婧怡神色,知道她有話要對碧玉說,一福身便退了下去……碧玉做的事,她隐約知道些,不過主子沒吩咐她,她就知趣地不問不提。
見碧瑤挑簾子出去了,碧玉方才道:“姑娘吩咐奴婢留意的事,奴婢已得了消息,”語聲漸低,“這幾日的确有人從京城來,不僅來,還來了兩撥。”
婧怡點頭:“我見娘這幾日總是神思不蜀、心事重重,府中卻并無什麽大事,料想是京裏傳來了什麽消息,父親返京一事生了變故,才叫你留意打聽京城是否來了人。今日晚飯時,爹爹一提起哥哥來信,娘就突然出了聲……母親打斷父親說話,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我才更加确定,京城一定有了變故。而父親神色安定,此事應與他任命之事無關,于他甚至可能并不是什麽壞事。大伯母守寡,又是湖州本地人,在京城沒什麽相熟的人,也不可能是她的事情。娘這樣極力隐瞞,我料想,這件事情,多半與我和大姐有關。只怕,不利于我。”
“話是從門房上的李小全嘴裏傳出來的……五日前正是他當值,京城來的人是個面生的管事模樣人,是吳管事接的人,午飯就沒有在府裏吃,去了聞波樓吃的席面。晚上更是到翠花弄裏喝了一夜花酒,直接宿在了外頭,第二日便走了,府裏人鮮有知道的,那幾日二老爺正巧在廟裏為大老爺辦水陸道場,對此事只怕并不知情。”碧玉低低地道。
那接人的吳管事,是王氏身邊王媽媽的丈夫,夫妻兩個一起陪嫁過來的,原管着王氏的陪嫁莊子,陳家人回湖州守孝後,進府做了馬房的管事,是王氏的嫡系親信。
“第二撥是今天下午到的,是大爺身邊的陳貴,直接去外書房找了老爺,現已歇在了外院。這件事并沒有刻意隐瞞,只是二太太下午忙着家宴,沒有顧上罷了。”
面生的管事模樣的人……婧怡沉吟着,沒有立刻接口。
“姑娘覺着,那面生的管事會是誰派來?”碧玉打量着自家主子神色,問道。
婧怡微微一笑:“八九不離十了,不過想知道他所來為何,只怕還得着落在王媽媽身上。”
“姑娘何不直接去問二太太,您倆是親母女,有什麽事她是絕對不會瞞您的。”
“不行,”婧怡搖頭,“娘實在太在意爹爹了,在有些事情上,做法未免有失偏頗,而爹爹的心思……不能叫他覺着我和娘已擰成了一股繩,這樣只會讓他對我們防備更深。”
碧玉微微嘆息:“二老爺的心,實在是長偏了地方。”
“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這正說明了爹爹是個真正的好人。是娘太天真,居然相信男子之愛。”這未出閣的姑娘,說起情愛之事,還是自己父母之事,竟面不改色。
碧玉笑起來:“姑娘多大個人,也曉得男女之愛了?那《莺莺傳》不過是個話本子,作不得真的。夫妻之間,自然還是相敬相愛、和和美美的多。”
婧怡本想說,男子多半三妻四妾,對發妻最多不過相敬,又豈能真的相愛?轉念一想,碧玉是奴籍,即便以後自己将賣身契還了給她,她所嫁之人也必不富貴。生活或許借據,但說不好真能相敬相愛。一念及此,便笑盈盈朝她道:“門房上的李小全,就是長得人高馬大,白面皮,大眼睛雙眼皮兒的那個?這些事雖說不是機密,也不好亂講的,他怎麽就告訴你了?”
碧玉的臉漲得通紅,半晌一咬牙道:“那個李小全身強力壯的,看着就有一把子力氣,口舌也十分靈便,卻整日坐在門房裏看大門。”言下之意,是嫌棄李小全不思進取,空有一副好皮囊了。
照常理講,她本不該對未出閣的姑娘說出這樣的話,只是她知道自家主子打小就有主意,怕婧怡一時誤會,真将自己指給了李小全,畢竟她早已到了配人的年紀,到時再後悔,可來不及了。
事關自己的終身大事,她也顧不得羞臊了。
見碧玉并沒有為男子的皮相和花言巧語所惑,婧怡滿意地點了點頭,沉思半晌,複又問道:“碧玉,在你心裏,你所嫁之人該是什麽樣的?”
碧玉望了婧怡一眼,認真想了想,良久方道:“奴婢想,他應當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是個英雄。”
……
東院上房,
婧绮早由丫鬟服侍着回了自己屋裏歇息,柳氏卸了妝,臉色蠟黃,眼下青黑,卻仍沒有睡的意思。相反,她正面色陰晴不定地在屋中踱步。只見她來回走了十幾趟後,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奔到梳妝臺前,拿出一個雕紅漆的首飾匣子來,又自衣領裏拉出把鑰匙,開了鎖,小心翼翼取了上頭的首飾,才自下面的夾層裏拿出個十兩的銀錠子,想了想,又拿出一個,才将夾層與首飾原樣放好,上鎖,将匣子擱進梳妝臺最底層的抽屜裏,又把鑰匙塞進衣領子裏面,才叫了貼身丫鬟彩枝進來,把兩錠銀子塞到她手裏,吩咐道:“你不是和二太太院裏的灑掃丫頭翠兒走得很近麽,你現在去,叫她留意二老爺二太太都說了什麽,若得了什麽信兒,還有重賞。”
待彩枝着急忙慌地出了屋子,柳氏才坐倒在床上,累得呼呼直喘氣,半晌暗自咬牙,王氏啊王氏,你想害我和我女兒,可別叫我抓住了什麽把柄,不然,也叫你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