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話 上
春日的夜靜悄悄地,月已西沉,唯有漫天星鬥明亮又寂靜地注視着這無邊的紅塵。
陳府上房的裏屋還亮着燈,孝期已過,陳庭峰今夜宿在了王氏房裏……三年來他以為兄長守孝為名,一直歇在外院,從未踏足上訪一步。
許是家宴畢時辰已晚,許是再也找不出理由,許是終究對妻子産生了些許愧疚,他沒說留下,也沒說不留下,只吩咐丫鬟上茶。等到王氏小心翼翼地來問是否備水洗漱時,他就淡淡“嗯”一聲,起身進了裏屋。
陳庭峰是個真正的正人君子,在女色上頭并不熱衷,與王氏成婚後,二人雖并無十分情熱的時候,但他也從未對其他女子假以辭色,他雖不溫柔、不體貼,甚至從來未曾對她噓寒問暖,但至少他專一。故而王氏對自己這段不溫不火的婚姻,心中其實是滿意的。更何況陳庭峰後來高中,官途順遂,她一個鄉下舉人家的女兒成了京官的太太,這一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呢?
是那個叫朱巧兒的賤婢出現的時候!
那是十年前,怡姐兒只有三四歲,陳庭峰有一日去朋友家中參加詩會。第二日回來時馬後便綴着一頂粉紅小嬌,裏面坐着的就是朱巧兒。
他去赴詩會,醉酒宿在了朋友家中,那最擅風月的主人家給每位留宿的客人都準備了一名美婢……朱氏便是這樣進的門。
陳庭峰對此并沒有多作解釋,只吩咐王氏給朱氏安置住處,也不說給什麽名分,之後甚至再未提起此人,更遑論去她那裏過夜,直将此事忘了一般,那朱氏也識趣,整日裏呆在自己屋中,從不出門。
王氏雖然恨得眼珠子裏都要沁出血來,但也無可奈何,見陳庭峰這樣态度,又兼王媽媽在旁勸慰,好歹氣平了一些。
然而,朱氏卻是個争氣的……一個多月後,突然暈倒在她住的小院外頭,然後,便被診出了喜脈。
是不是真暈不知道,但肚子卻貨真價實。
陳庭峰的語氣裏終于有了一絲歉疚的味道,和王氏商量:“……可以把孩子養在你名下,你若嫌她出身卑賤,不願養也行,就叫她自己帶着,或者,”他語聲漸低,似有不忍,“等孩子出生了,就将她另外配個人。”總之,要留下孩子。
王氏直覺得肝腸寸斷,終于和丈夫大鬧一場,最終卻仍應了下來……等孩子出生了,便将朱巧兒打發出府配人,孩子記到她名下。
三日後,朱氏來給王氏立規矩,在臺階上滑了一跤,小産了。
陳庭峰聽聞此消息,并沒有特別反應,但此後一個月裏,沒有和王氏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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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氏出了小月後,被擡了姨娘,陳庭峰特意囑咐了她的吃穿用度,卻仍不去她屋裏,王氏處一個月也最多不過一兩回,大半時間都歇在書房。
陳庭峰舉家遷回湖州時,并沒有帶上朱氏,王氏松了一大口氣,想是時過境遷,丈夫終于淡忘了當年之事。
然而,三年來陳庭峰莫說是過夜,便是在王氏處坐在、說兩句話的時候都局指可數。雖說孝期裏夫妻分房是正當,可大戶人家裏又豈會真守三年?小心莫要搞大了肚子也就是了。何況,畢竟是兄長,并非父母。
直到此刻,王氏才不得不接受現實……他二人之間,終是不複當年了。
所以,今日陳庭峰的諸般作為,于王氏而言已可謂受寵若驚。
……
見丈夫仍歪在踏上看書,王氏輕輕走過去,溫聲道:“夜深了,老爺還是早些安置吧。書明兒再看不遲,仔細傷了眼睛。”
陳庭峰聞言,擡起臉來,一張清瘦的面龐毫無表情:“不是很挂念華哥兒麽,這會子怎不聽你問起了?”
王氏表情一僵,勉強笑道:“我曉得他一切都好,也就放了心,信……明兒再看罷。”
“原來是這樣,我還為你是知道了錦娘托華哥兒捎來的話,心中起了什麽小心思呢。”
“錦娘捎話來了,什,什麽話?”王氏面色已現驚惶,卻還強作鎮定。
陳庭峰一甩手,将手中書卷重重扔在榻上,冷笑連連道:“你當真以為自己能将府中之事瞞得密不透風?你以為吳永福将人引到外頭過夜,我就不知道了?陳府的二太太是當家主母,眼見着就要只手遮天了不成!”
王氏面色變了幾變,胸口不停起伏,顯見得驚怒非常。她對陳庭峰本有萬般柔情,一心只念着破鏡重圓,但這般不留情面地痛斥,卻将她不切實際的夢擊得粉碎,倒把她性子裏原有的剛強與機智激了出來。只聽她冷聲道:“老爺這話妾身就聽不懂了,我是您過了六禮、明媒正娶的妻子,自然是這陳家的當家主母,不過若說是只手遮天,妾身可萬萬不敢領受。錦娘來信不假,可妾身何曾要隐瞞您?那江家管事自己要去外面吃席面喝花酒,我們作為錦娘的娘家人,怎麽也不能拂了人家的意。”頓了頓,起身自桌案上拿起封信遞給陳庭峰,“方才打斷您的話,自有妾身的道理……錦娘信上寫得明白,她近來身體不适,又思念至親,請您先帶個侄女進京,過江府小住一段,以作陪伴,末了又言,怡姐兒活潑聰明,她一向喜歡得緊,三年不見,實是十分想念。”她面上現出了委屈之色,“雖沒有明說,可錦娘的意思,分明是要怡姐兒進京,您剛才貿然提起,叫绮姐兒情何以堪?而且,我想着,這原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我們本都要回京城的,不過時間早晚,左不過差一兩個月。這才不想讓您當衆提起,免得尴尬。”
他們口裏的錦娘,說的便是陳庭峰的幼妹來,嫁入京城江家的陳錦如,五日前,自京城來送信人,正是江家派來的管事。
陳庭峰聞言,将手裏書信瞧了一遍,面色稍霁,但語氣仍是不好:“難道你這樣遮遮掩掩,绮姐兒便情能以堪了?再者,”他語語聲一頓,“你當真不曉得錦娘的言下之意麽?她家的寧哥兒今年也已十五歲了罷。”
王氏笑了笑:“是啊,再怎麽心急如焚,也不必急這一兩個月,錦娘特地提這麽一嘴,只怕是看中了我們家怡姐兒,想親上加親,此番不過暗地裏探探咱們的口風,”她長嘆一聲,“哎,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婚事,咱們家根基淺,交際圈子又窄,想在京城給女兒找門好婚事,可不怎麽容易……您若不是和江大人同科,後又一同進了翰林院,錦娘又怎麽嫁得了江三爺?錦娘若不是你妹子,咱們怡姐兒又怎麽有機會進江家的門?這樣的機遇可只有一次,榮華富貴先不說,婆婆是姑母,自然更多親近疼愛,夫君是表哥,打小一起長大的,情分也不一般縱有什麽不好的,我們是寧哥兒的舅舅舅母,娘親舅大,寧哥兒總要顧着咱們的顏面,如此便是一輩子平安順遂的日子。?可是……我瞧老爺的意思,這樣的好婚事,您是不打算給我們乖巧懂事又最孝順聽話的女兒了?”
屋裏一時陷入了寂靜。
良久,陳庭峰長嘆一聲,道:“她是我的女兒,又向來與我親近,我怎會不盼望她有個好歸宿?只是,那也未必非要嫁入高門大戶不可的……我有那麽多的同科、同年,他們的子侄輩裏難道就沒有一個配得上我們怡姐兒的?選一個人品俊秀、相貌端正又才華出衆的,看在我的薄面上,他們家也不會苛待怡姐兒,待丈夫考出了功名,有的是她的好日子過。”
王氏的聲音幽幽地:“所以,江家這頭,您是預備着留給绮姐兒了的。”語氣篤定,卻不是在問他。
陳庭峰面上閃過一絲不自然:“绮姐兒是個苦命孩子,大哥走時将她托付給我,我怎能不多看顧些?她已經十六歲了,大嫂的身子這樣,如果一旦……便是十九歲。成了老姑娘,又是無父無母的孤女,怕只能給人做填房繼室……你也說了,婆婆是姑母,丈夫是表親,這可憐孩子的日子總能好過些,他日九泉之下,我也好有面目去見大哥。”
王氏只覺着一顆心空落落、涼飕飕地,盡管早有預料,但聽丈夫真得說出來,仍是胸中發苦喉頭發甜……你心疼侄女的命苦,又有誰來可憐我的女兒?她出生時你已是朝中官員,她本該是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大小姐,可事實上,她吃的穿的用的從來都矮绮姐兒一頭,便是有什麽新鮮玩意兒,只要绮姐兒看中了,她便得乖乖給姐姐,小時還知道哭鬧,打四五歲起,有什麽東西她便都讓姐姐先挑了。
如今,便是婚事,也要揀人家挑剩的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