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夜話 下
不,絕對不行!自己的女兒何為要犧牲在這種無休無止永無盡頭的報恩中?她不欲害人,也絕不許人欺到她頭上,她女兒頭上來!
只聽她慘然道:“老爺只道自己心疼侄女,九泉之下能見大伯,我這個做嬸子就是黑心爛肺,要将侄女推進火坑麽?想來我死了之後,進的便該是十八地域了。”
陳庭峰微微赧然:“我也并菲全然怪你,畢竟作為母親,你将更好的出路留給女兒,本頁無可厚非,只是……”
“不,您錯了!”王氏的神情忽地激動,一下站起來,“您錯了老爺,兩個姐兒自小到大,不論是什麽,好的我都給了绮姐兒,妾身自然心疼怡姐兒,可妾身更要顧全老爺想要報恩的心!她們兩個的婚事,妾身不敢說管叫绮姐兒嫁得更好,但妾身敢用姓名擔保……不偏不倚!兩個姐兒的嫁妝也是一樣的份例。”
見陳庭峰被震住,一時說不出話來,王氏長嘆一聲:“您是男子,想的是國家大事,哪裏懂得後宅婦人的門門道道……您一心顧念着大嫂與绮姐兒,便以為別人也和你一樣麽?錦娘難道不曉得大嫂的身子,不曉得绮姐兒已十六了麽,她信中怎麽只言片語也未提及?你只道兩個姑娘一樣人品出衆,哪個嫁進江家都好,您怎知道錦娘就能允了的?”說到此處嘴角不禁浮出一絲哂笑,“咱們家的這位大姑奶奶,出門子前是陳家的姑娘,如今卻是江家的三夫人,和武英王家的豐陽郡主都做着妯娌,眼界又豈能同往日一樣。咱們瞧兩個姑娘是千好萬好,可人家未必一樣,尤其绮姐兒,她生父已亡,母親身子孱弱又是商賈出身,更無親生兄弟,這樣的身世,莫說江家,平常的官宦人家恐怕都艱難……妾身只怕,咱們是剃頭挑子一頭熱,人家根本沒這個意思,只不過就是想念親人罷了。退一萬步講,錦娘是真心與我們接親,且甘願接納绮姐兒,那寧哥兒的父親,江家的三老爺能應麽?江家的老太太能應麽?便是都應承了,绮姐兒進了門,日子便能好過麽?據妾身所致,寧哥兒的那位庶兄,先頭去了的媳婦雖也是庶出,卻是京兆尹家的姑娘,将來再娶的繼室定不會差,江家大房豐陽郡主娶的兒媳婦,可是侯府的嫡女!莫說是绮姐兒,便是怡姐兒,您此番回京若有幸能重回翰林院,她作為翰林家的嫡長女,嫁給江三老爺的嫡子,勉強還說得過去,但前幾年的日子只怕也艱難的很,更何況您的任命如今也只是未知數罷了。”
王氏的一番話,直将陳庭峰噎得啞口無言,想想也對,绮姐兒出身的确不好,錦娘那頭怕真是自己一廂情願了。只聽他啞聲道:“那,那可憐孩子怎麽辦,難道就說不到一個好人家了?叫我有何面目去見大哥!”
王氏見一心只讀聖賢書,心裏只裝着朝廷大事的丈夫果然不懂後宅之事,一顆心才總算定下來,不禁也放緩了語氣:“妾身将心待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其實妾身早已思量過绮姐兒的婚事,已有了計較,可老爺只把我當成個自私小人,又怎會聽妾身的逆耳忠言?”
陳庭峰本已陷入絕望,聞聽妻子此言,如暗夜中忽現光明,連忙問道:“什麽計較,你且說來。”
王氏道:“老爺覺得将怡姐兒配個出息的舉子最好,前頭雖苦,待夫君科舉得中便也好了,正是先苦後甜。妾身卻覺着,這條路正該是绮姐兒的,”見陳庭峰露出深思之色,繼續道,“怡姐兒那丫頭成日裏只曉得吵吵鬧鬧、撒嬌賣癡,愛的也都是些女兒家玩意,于未來夫君的功課只怕有害無益。绮姐兒卻不同,那孩子自小就愛讀書寫字,說是滿腹詩書也不為過,嫁給那備考的舉子可不正是錦上添花,說不好,那本該讀幾年書才中的,得了她這個賢內助,便能一舉得中了呢!不過……”
“不過什麽?”陳庭峰正聽得入神,忍不住問道。
“不過,绮姐兒将來所嫁之人,不須看什麽出身,也不必看相貌,只要人品佳有才幹,便也是了。以妾身之見,越是寒門學子,越是使得。”
“這是為何,你是怕绮姐兒的出身不好遭婆家嫌棄?”陳庭峰面有不愉之色,“我為她在知交好友中擇一門親事,她夫君公婆看在我的面上,必會善待她的。”
王氏搖頭:“他們瞧在您的面上是會善待绮姐兒,可她也定過得謹小慎微,對婆家人也得感恩戴德,這樣的日子,不過面上風光罷了。但若我們給她選一個寒門學子,預備一份厚厚的嫁妝,就不同了”她頓了頓,道,“绮姐兒相貌才品十分出衆,定能得夫君愛重。兼是低嫁,又有嫁妝傍身,那寒門小戶人家不得供菩薩一樣供着她?老爺您是兩榜進士,在舉業上能指點姑爺,将來官場更可提攜。平日裏若有什麽難處,我們作為绮姐兒的娘家人,亦會鼎力相助。諸般種種,皆是绮姐兒的恩德,那未來姑爺但凡是個有良心的,便會感念绮姐兒的好處,将來飛黃騰達,也會感恩于她,才是一輩子順心如意的好日子。豈不強過倚靠情面與施舍換來的富貴榮華?”
這番話确實說得在情在理,陳庭峰思索良久,喟然嘆道:“說得不錯,這樣安排,绮姐兒雖要過一段清苦日子,卻也有奔頭,确實是好出路……是我錯怪了你,可是,你為何不早與我說明?”
王氏面上現出三分怨怼之色,道:“您将妾身當成那蛇蠍樣的人,又何曾肯聽我一言半句?更何況,老爺有多久沒來我這裏了,有多久沒和我說一句話了?”
“我這些年一直冷落你,而你卻仍記着我的吃穿喜好,對我噓寒問暖,如今,又這樣上心绮姐兒的婚事,是我對不住你,”陳庭峰握住王氏的雙肩,感覺手下骨節突出,竟消瘦地厲害,不禁更加愧疚,“以前都是我糊塗,再不會這樣了,我定會補償這些年來虧欠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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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眼含淚光,哽咽道:“只要老爺願意相信妾身,便是玩死,我也甘願。”
“胡說什麽,咱們以後的日子還長着,不過,”陳庭峰将妻子擁入懷中,“依你所見,錦娘這頭也并非什麽好去處,怡姐兒要怎麽辦,總也要說個妥帖人家,她今年也十四了,待她姐姐出閣,緊接着便是她了。”
王氏暗道,總虧你還記着有這麽個女兒,面上卻微嗔道:“說不好是我們一廂情願,錦娘壓根沒有這心思呢。這件事急不來,等到了京裏,見機行事也就罷了。不過,我們也不可只盯着江府這頭,高嫁是風光,可我覺着還是尋一個門當戶對知根知底的人家更妥當,總不能誤了姑娘的一輩子,您說是不是?”
陳庭峰點頭:“說得不錯,不過,怡姐兒的性子太嬌。又孩子氣,可得好好磨一磨,眼見着便要及笄了,你該多加教導才是。”
“老爺說的是,绮姐兒明兒起來我這學管家,我思忖着叫怡姐兒一道,一來收收她的性子,二來也叫她和她姐姐學學。”
“嗯,都依你。”
兩人相視一笑,心中皆是十分舒暢。這對男女雖是夫妻,多年來卻感情淡薄,如今一個年過不惑,一個徐娘半老,卻不知怎的有了小別勝新婚之感,這良辰美景,自不可辜負,其中旖旎,不必多說。
……
柳氏這一夜睡得十分不安穩,做了一整晚光怪陸離的夢,有時夢見婧绮風光大嫁,穿戴着鳳冠霞帔朝她跪拜,又夢見自己已死了,屍身被随意扔在後山上,她想靠近,卻又不能。她曉得是夢,想要醒過來,又被魇住。
待清晨起身,只覺得大汗淋漓,精神虛脫,病勢似又沉重了一分。直到彩珠進來伺候,才強打起精神,急急問道:“怎樣,可有什麽消息?”
彩珠一面伺候柳氏洗漱梳頭,一面低聲道:“翠兒說,她不過是個院子裏的灑掃丫鬟,主子們夜裏的私房話,她可聽不着。不過,既然收了錢,也不會不辦事,自會留意二太太屋裏動靜……今兒一大早,王媽媽便去了二姑娘處,叫二姑娘同大姑娘一道去小花廳議事。”
柳氏氣得幾乎跳起來:“這值當什麽事,那是她的親生女兒,她不得使勁拉拔着?就憑這種事,還當個消息來傳!”
彩珠俯下身湊到柳氏耳邊:“翠兒還說,二太太屋裏昨夜要了水。”
柳氏愣了愣,随即明白過來,忍不住“呸”了一聲:“多大年紀了,還浪得沒邊兒,什麽舉人老爺家姑娘,不知道地,還只當是勾欄院裏出來的貨色!”又罵翠兒,“就這點子爛事,也敢收我二十兩銀子,黑了她的心爛了她的肺,遲早叫人牙子拉出去賣了!”
彩珠低眉斂目,一副什麽都沒聽見的模樣……她自然不會說出那二十兩銀子叫她扣下了一半,只給了十兩翠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