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管家 下

“姑娘,廚房上的管事媽媽來向您回話了!”

婧怡正坐在臨窗大炕上做針線,聽院裏小丫頭通傳,便放了手中活計,示意碧玉将針線笸籮收了,略整一整衣衫,道:“請進來罷。”

因接了廚房這一塊的庶務,即日起一幹事宜便都由她做主。她自不去小花廳議事,管事的媽媽有什麽說的,只管來她屋裏回話。

此刻站在地下的便是大廚房的總管事媽媽尤婆子,只見她銀盤樣一張臉,眯眼蒜鼻,闊額方口,皮膚倒生得白,頭發整整齊齊绾一個圓髻,插一支素頭的銀釵,穿一件靛藍色素面襖子,配黑色馬面裙,神色嚴謹,言語恭敬:“回姑娘,這是廚房打開年來的賬冊,請姑娘過目,若要看往年的,老奴也帶了,只十分沉重,另叫婆子擡了候在外頭,姑娘若要,這便叫呈上來。”

婧怡擺擺手:“不必了,只這一本略看個意思也就是了,媽媽管着,我還有什麽信不過的,”說着,吩咐碧瑤,“給尤媽媽看座。”

碧瑤便搬了張紅木圈椅來請尤婆子坐,那尤婆子道聲不敢,側身坐了個邊兒,言行舉止間對婧怡主仆恭敬非常,絲毫不以其年幼為意。

婧怡見了,也不說什麽,只低頭去翻手中賬冊,只見條條款款,規整得十分整齊,各項銀錢支出,數目也标注得清楚明白,看着倒是一目了然。

婧怡自不會去細算其中賬目,既送到了主子眼巴前,便有什麽不對,也早做平了,即使看出些蹊跷來,她也不能作聲……前頭管事的是王氏,有了錯處,自是她的失職,她總不能拆她母親的臺罷。

這尤婆子一看便是個有心計的。廚房上是個肥差,便是那手腳幹淨的,一年下來多多少少也能得不少好處,更遑論她這個總管事?可尤氏卻穿戴得這般寒酸,顯見得是故作貧寒之态,卻不知“過猶不及”,裝得太過反叫人覺得突兀,倒露了痕跡。抑或是,那尤婆子見她年輕不經事,也沒真當回事,不過随便糊弄便了。

這般想着,婧怡面上只作認真看賬冊,過了幾息,便将冊子一合,放在抗幾上,也不說什麽,只面上作了然于心模樣。

尤婆子見她這光景,一顆心才終于落回了肚子,先前進屋時,見屋裏規制得齊齊整整,丫鬟們進出間寂靜無聲,姑娘又正襟危坐,一派大家閨秀做派,還道傳言有虛,這二姑娘只怕胸中也是有丘壑的。如今瞧她模樣,明明并不大懂賬冊,卻偏要強裝,将一本冊子翻得嘩啦啦作響,眼神卻空茫茫不知想什麽心事。這才确定無疑,今日種種,大多作作樣子,給她個下馬威罷了,二姑娘看着精明,其實是個糊塗的。

這般想,心中便多了幾分輕視之意,腦子裏轉着的,卻只是往後時日盡可放開手腳,再不必似從前那般小心。

卻聽婧怡問道:“不知府中一日三餐,一向是個什麽定例?”

尤婆子聞言,微微一笑,道:“回姑娘的話,咱們府上只一個大廚房,各房各院飯菜,皆在此處的。下人們吃的是大鍋飯,将那幾個耐吃易做的菜色,輪流做了便罷。主子這邊則另做開,有些個菜也是一鍋炒了分盤送到各處,另有什麽想吃的,主子們報上來,我們照着做了就是。”

婧怡又問:“在孝期裏頭,吃食上是個什麽講究?”

尤婆子便回:“大太太和大姑娘原是茹素的,後來二老爺發了話,說大姑娘年紀小,正是長身體時候,叫和您一樣,中晚飯各加一道葷菜。二老爺和二太太處,都是晚上茹素。點心另算,大太太愛吃軟和的,二太太和您喜甜,二老爺和大姑娘則不大用點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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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怡點點頭:“這樣說來,倒是該改一改。”

“正是呢,”尤婆子笑道,“還請姑娘示下。”

“下人這邊,每日早晚各加一個葷,不拘什麽菜,分量足足的便了,”婧怡說着,沉吟半晌,複問道,“各屋主子處,吃食上什麽喜好,你們曉得麽?”

“曉得的!”尤婆子道,“只有些是京城菜,咱們不會做,還有些是本地人常吃的土菜,咱們府裏也不常做的。”

“如此,大面上還如從前一般,只将主子們愛吃的菜色,揀你們會做的拟個菜單子,輪流着做出來,主子再有想吃的,吩咐了,照舊另做,”想了想,又囑咐道,“只大伯母處,她老人家身子弱,多做些藥膳過去……你們可有藥膳方子沒有?”

“有得,有得!”尤婆子忙應道,“只是,那藥膳多要用人參,咱們府裏怕是不夠了……”說着,微微垂下頭去。

婧怡聞言,斜觑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道:“去賬房支銀子,外頭買來便是了,記住,大伯母的身子要緊,不拘銀子,只要上好的。”

“是,聽姑娘的吩咐。”尤婆子表情不變,依舊恭敬順從,眼角卻溢出一絲笑紋來。

如此便将諸般事宜料理完了,之後再呈了菜單上來,她便添添減減,定了單子,對采買上的事卻一概不管,把個尤婆子喜得眉花眼笑,撈起油水來毫不忌憚,婧怡只在邊上冷眼瞧着,并不點破。

……

這一日,婧怡過王氏這裏用早飯。

一進屋,王氏便笑着招呼她:“快來坐,今兒個做了雪裏紅包子,還在籠屜上蒸着呢,就等着你來。”

“您怎麽不早說,要知道,晨起時我便不磨蹭了!”她故作嗔怪狀,同王氏撒嬌,惹得王氏一陣笑。

一時坐下,便有丫鬟端上盤熱氣騰騰的包子來,廚子做了大個頭,蒸發起來,既大且白,散發着誘人甜香。

婧怡見了,一筷夾起一個便咬,紅糖汁流将下來,燙得她直抽氣……原來,所謂雪裏紅,就是紅糖包子,用當年得的上等細白面揉了,包了紅糖做成。放在籠屜上蒸了,紅糖遇熱融化,咬一口便齊齊湧出來,襯着雪白面皮,可不正是雪裏紅?

南方人不大喜面食的,這還是京城的著名小吃,婧怡素來喜甜,這才愛上了。

王氏一面叫着“小心燙”,一面瞧自己女兒連吃兩個大包子才罷了手,不禁嗟嘆:“說一時是一時的,真是個古怪孩子,也不知像誰。”

“娘說什麽?”婧怡睜着水汪汪一雙鳳眼,問道。

王氏見她這樣,不禁撫了她的烏發,道:“娘是說,咱們家的怡姐兒呀,把廚房管得有模有樣,連你父親都誇近日飯菜好,眼瞧着你已是個正經大姑娘了,可這會子的貪嘴饞相,分明還是一團孩子氣。娘總也想不明白,你大哥最是穩重老成的,到你時。怎麽就生出了一只猴精來。”

在旁侍候的王媽媽接口笑道:“昨兒老爺來用飯,上了一道竹筍炖鹹肉,一道蔥油鳜魚、一道麻油拌莴苣絲,一道醋溜藕片。除卻鳜魚略名貴些,其他都是咱們本地人常吃的菜,往年府裏慣有的,誰也不稀罕這個,哪料老爺吃了,卻直道好,知道是姑娘安排的飯食,更是連誇了好幾句呢!”

王氏聽了便道:“那些年府裏艱難,從不肯做稀罕吃食的,只将本地慣有的那幾個菜反反複複的吃,自然早膩歪了。後來進了京,便随了那邊口味,此番回來,廚子們只是照着京城的規矩來。卻不知,過盡千帆,返璞歸真,臨了,還是家鄉滋味好,莫說你父親,便是我,也覺得那竹筍鮮美、鳜魚細滑、莴苣清爽、藕片脆嫩,竟是說不出的好吃。”

婧怡聞言,拍手笑道:“竟還有這番緣故,我不過自己饞嘴想吃罷了,不想倒歪打正着了,您還不快些賞我?。”

王氏笑道:“你要真敢,便想你父親讨賞去。”又正了顏色,“後日是十五,我約了你林家嬸嬸去鐵佛寺進香,你和你大姐都随我一道去,到時候可不許嬉皮笑臉,沒個姑娘樣子,叫你林家嬸嬸看了笑話。”

“是,女兒省得的。”婧怡收起笑容,微微一福,恭順答道,瞧着登時有了大家閨秀氣派,“回母親的話,廚房這頭,其實女兒還有一事不明,今兒本就想來問問您……女兒叫給大伯母早晚各加一道藥膳,廚房上的尤媽媽說人參不夠用,一氣兒從外頭買了十支來,可女兒瞧那藥膳裏不過些些人參須子,這樣用法,三年五載未必用得完,人參放久了可不好,還不如送些到母親這邊,泡個參茶也使得的。”

王氏聞言,心中一動,面上卻若無其事道:“這尤婆子也太大手大腳了些,回頭我好好說說她,你卻不要理睬這事,她雖只是個奴才,卻是府裏的老人兒,怕你壓制不住的,”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道,“好了,娘過會子還要去小花廳,你還是快快去向你父親讨賞才是正經。”

“是,女兒告退。”她一福身,後退幾步,袅袅婷婷地退了出去。

王氏笑着對王媽媽道:“認真起來,還有幾分樣……”

話未說完,便聽婧怡在院子裏嘻嘻地笑:“碧瑤,你瞧姑娘方才是不是很有些名門貴女的作派?這又有什麽難的?”頓了頓,又得意道,“哼哼,去向父親讨賞,他定賞我抄女四書一百遍,母親盡诓我,我可不上當。走,咱們上花園子散一散,那邊樹上有個鳥窩,昨兒個生了一群小鳥崽子,好玩得緊呢!”

王氏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王媽媽見她神色不好,忙就打起了圓場:“哎呦呦,老奴瞧咱們家姑娘的脾性真真是好,總是說說笑笑,叫人看着就歡喜,往後定能得夫君的心!”

王氏沒有接話,面色卻漸漸陰沉,吩咐王媽媽:“尤氏那邊,你上點心,若是捉了現行,便把以往那些爛賬統統翻出來一道處置,”又氣道,“我瞧在她男人是老爺身邊得用的,素來睜只眼閉只眼,她倒好,欺負怡姐兒是個年輕不經事的姑娘家,明目張膽起來了,不是作死麽?”

“是,”王媽媽低聲應了,又道,“還虧了二姑娘提醒,否則太太倒要把她給忘了,說起來,姑娘真真是個聰明孩子,又細心,只略略淘氣些,再過兩年,也就好了。”說着,卻想起前日婧怡提點她柱子的事,不知為何,心下有些涼飕飕的。

“這孩子,總是古古怪怪的,”王氏面色陰晴不定,“後日進香,該叫方丈大師看一看,別是沾惹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因着陳庭峰是個性情耿直之人,認死理兒,平時最厭惡便是後宅婦人勾心鬥角之事,一顆心卻只偏向柳氏和婧绮,處處以她們為先,反倒和妻女漸漸疏遠了。婧怡方故作小女兒态,時常撒嬌賣癡,一是為讨陳庭峰喜歡,也是為了叫衆人對她少些防備,正是謹慎之人為求自保天生就的保護色。

只王氏是她母親,一心裏只為着她好,她也時常明裏暗裏提醒王氏,便難免露出些端倪來,王氏卻全然未想到女兒會在生身父母面前做作,倒把因由扯到了怪力亂神上頭。

偏正巧後日定了去鐵佛寺進香,便想着請方丈大師看看,或能驅邪,再不濟,求個護身符戴在身上,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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