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進香

說起王氏與林夫人相約進香的事,前面曾提及了的。王氏在家守孝三年,除服當日便有林夫人與府尹夫人各送帖子來,一個邀一道進香,一個請過府小敘。

王氏拿了府尹夫人的帖子給陳庭峰看。

陳庭峰道,“只怕看在有心人眼裏,說我們家剛出孝期就開始攀扯結交。正是緊要關頭,最要不得這種閑言碎語,還是不去了罷。”

因找了個由頭回了府尹夫人,林夫人那頭卻是當時便應了的。

若說這林夫人,與王氏當真是有幾分緣分,她原也姓王,不比王氏的低微出身,林夫人系出山西王家,乃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後又嫁給文鼎侯三子林元懷。文鼎候是當世大儒,生得幾個兒子皆是文質彬彬,唯有這林家三爺是個異數,見了書本子倒頭就睡,平生只愛舞刀弄槍。盡管老父百般反對,到底從了戎,又因智勇雙全,十幾年來已做到了從四品左将軍,倒叫林王氏做起了正經的将軍夫人。

林夫人與王氏兩個結識在京城貴婦的宴會中,因着都姓王,脾性也相投,一來二去,成了閨中密友。後來林元懷的上峰傅春來升了浙江總兵,林花懷作為副将一道上任,林夫人自然也跟了過去。

原以為兩個閨中密友就此相見無期,不想陳庭松病故,陳庭峰回老家守孝,卻又與林家碰上了。

王氏因有孝在身,不便出門,林王氏便常過府來探她,或書信往來,十分親密。

……

……

這日已是十五,婧怡早早起了,收拾妥當便往王氏屋裏來,正巧在門口和婧绮碰上。

婧怡甜甜喚了聲:“大姐姐好早。”

婧绮淡淡道:“總不好叫嬸嬸等我,”說着冷眼瞧婧怡衣着打扮。

只見她穿了件簇新的粉紅色繡花小襖,下着月白底天水碧灑花裙,脖子上戴着金項圈,頭上插了支樣式精巧的金釵,正是上回王氏給的那副赤金鑲南珠頭面中的一支。

婧绮微微笑道:“妹妹打扮得真真漂亮,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去會情郎呢。”

這話說得既有些不成樣子了,婧怡微微一哂,正想回話,卻聽有人輕咳一聲,轉目望去,原是王媽媽挑了簾子站在門口,面上似笑非笑地:“姑娘們說什麽呢,快進去罷,太太正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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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二人再無話,相繼進屋。

卻說王氏,早聽見外面說話,心中已頗為不快,待看見婧绮打扮,更是大皺眉頭。

只見她一件月白色素面小襖,配藕荷色襦裙,頭上插了支碧玉簪,手上套了個白玉镯子,且面色蒼白,倒好像病了許久一樣。

“氣色怎的這樣差?”王氏面露關切之色,“可是身上有什麽不好的?”

“謝嬸嬸關心,只是昨夜又夢見了先父,便走了困,有些精神不濟罷了。”

“哦,”王氏點點頭,“還是請個大夫家來瞧瞧妥當,今兒廟裏便不要去了罷,若在外頭着了風,病勢更重,可了不得。”說着,便叫丫鬟去請大夫。

婧绮一頓,笑容有些勉強起來:“哪有這樣嚴重,就是走了困……現下已好了許多,嬸子還是帶我去罷……侄女想給家裏人祈福。”

“這孩子,總想着別人,該多顧着自己才是,”王氏嘴角微勾,拉過婧绮細細打量,“你面色實在不好,嬸子給你上點胭脂,玉簪也不好,這哪是年輕女孩家該戴的東西,換了這支金釵,姑娘家出門,總該鮮明些,不然,旁人見了,還道我這個做嬸嬸的,平日裏是怎麽苛待你的呢!”

“怎麽會,您是最疼我的,二妹妹指不定正吃我的醋呢。”婧绮連忙接口,又捶了頭不好意思道,“是我自己不懂規矩,不知道怎麽打扮。”

“可不是,”婧怡搖着王氏的胳膊,嗔道,“您都不看我,滿心滿眼只一個大姐,我不依!”對婧绮說的什麽規不規矩的話,只當沒聽見。

正說着,卻聽門口有人笑道:“你母親待你們兩個都是一樣的,她若偏心你大姐,你只管告訴我,我替你做主。”

衆人循聲望去,便見陳庭峰站在那裏,面色柔和,難得地調侃了一句,顯見得心情十分不錯。

衆人都笑起來,單婧绮一個暗暗咬牙,心中只是着惱。她本就是刻意如此打扮,因為她料定婧怡出門時候必會細心打扮,兩相較下便能顯出她的寒酸來,別人便可想見她在家中的不受寵來……她慣來使這手段就極上手的,陳庭峰最吃這一套,這些年來,王氏可沒少吃這暗虧。

卻不想今日王氏一反常态,竟明言脅迫她換了裝束,還作出那慈愛模樣來,又偏巧叫陳庭峰瞧見,倒成全了她的賢德……真真是豈有此理!

好歹白得了件首飾,她這樣安慰自己,心情才略好些,又想起柳氏教她迎合王氏的話:“哄住了她,叫她挑不出你半分錯處來,你二叔又在旁盯着,她不敢不給你定個好人家”,好歹按捺了脾氣,勉強随着說笑起來。

因與林夫人約了時辰,不多時,王氏便領着姐妹倆辭別陳庭峰,出垂花門去了。

只見府門外一溜兒三輛黑漆平頭馬車,王氏坐了第一輛,婧怡、婧绮坐了第二輛,王媽媽、王氏的丫鬟如意、婧绮的丫鬟侍書、婧怡的丫鬟碧瑤坐了第三輛,由家丁簇擁着,浩浩蕩蕩朝鐵佛寺而去。

一路穿街過巷,約莫半個時辰,遠遠便看見了山們。

因是十五,寺外正有廟會,各類零嘴吃食、雜貨玩意、戲耍班子,應有盡有,游人香客絡繹不絕,十分熱鬧。陳府的馬車卻并不停留,徑直駛了過去。

婧怡将一只眼睛湊在車簾子邊,從縫隙中向外打量,瞧得津津有味、興致盎然。

婧绮本正襟危坐、目不斜視,見婧怡遲遲沒有罷手,反倒将車簾撥開了一些,終皺了眉,低聲呵斥道:“瞧便瞧,拉車簾作什麽,你要叫外面的人看見,不要拉上我,”頓了頓,微微冷笑道,“你若真想看,就叫二嬸把你嫁了,便可自在出門……到那時天高海闊,任你逍遙。”

婧怡縮回頭,嘻嘻笑道:“哎呦,姐姐今兒怎麽盡說怪話,什麽情郎、嫁人的,我卻聽不懂。難不成……是你自己想自在出門,卻來埋汰我?”

婧绮一噎,紅了臉怒道:“胡說什麽,姑娘家家的,害不害臊!”

“正是呢,咱們都是姑娘家,可別再說這些不正經的話,沒得失了身份。”婧怡笑吟吟地說。

“你!”婧绮你了半日,終說不出下文來,遂狠狠瞪了她一眼,把頭扭向了另一邊

婧怡也一時無語,十六歲的婧绮擔心自己的婚事本也正常,她能理解她唯恐叔嬸不盡心以至耽誤終身的焦慮不安。她本想告訴她大可不必如此,王氏其實最是個和善不過的人,心腸也軟,雖心有芥蒂,不過因陳庭峰太過偏心又多年冷落于她的緣故。便是如此,她一慣也只在小事上有些計較,斷不會真做那起子傷天害理的事。再說,即使王氏想敷衍了事,陳庭峰卻是萬萬不肯的,不管他是真心疼愛侄女,還是還兄長養育供讀之恩,更或為全禮義忠孝的名聲,都會将她好好嫁了,只怕,必是要強過自己的。

然而話到嘴邊,見婧绮側着臉就是不與自己照面,想起她平日偏激性子,自己說的話,她只怕要反着聽。又念及兩人往日諸多恩怨,到底不是聖母樣人,遂将話咽回了肚子裏,由她自己作死便了。

于是,一路無話,不多時便已到山門前,早有知客僧候在那裏,接了王氏一幹人等進寺。

王氏帶了姐妹兩個徑直過前頭大殿進香,自由丫鬟婆子們往廂房收拾布置。她一向很有幾分信這個,因此十分虔誠,各處大小殿宇一一拜過,無一個落下,又捐了香油錢,才來拜見方丈。卻有沙彌出來回:“師父雲游去了,不在寺內。”只好作罷,方回廂房休息。

才坐定,王媽媽便進來傳:“太太,林夫人來了。”

王氏聽了,忙帶着姐妹倆出門去迎。

只見林夫人穿一件大紅繡金線如意紋缂絲褙子,高挑身材,容長臉,梳流雲髻,并插三支紅寶石發簪,耳朵上戴着赤金鑲貓眼石耳環。細眉大眼,眼窩微陷,鼻梁卻高,長得并不十分美,卻笑容可掬,一見便叫人覺得親近。見面便把婧怡、婧绮兩個摟在了懷裏,上上下下地打量,滿眼裏只一個喜歡。

原來這林王氏與林元懷成婚二十來年,只得一個獨子,打小便愛跟着父親耍那大刀玩,與她并不怎麽親近的,故而瞧着別人家女兒便格外羨慕,對陳家的兩個姑娘、特別婧怡是十分疼愛的。

王氏私心裏覺得,若能将女兒嫁進林家,遠比江家強上百倍,陳錦如雖是婧怡的親姑母,卻不如林王氏随和好說話。只她自知兩家家世相差太遠,因她與林王氏有些交情,便要上去攀扯親事,卻也叫人看不起的。若林家有意婧怡,自會上門來提,叫她做那上趕子沒臉沒皮的事,卻是萬萬不能。

也或正因着這樣脾氣,她才能和林王氏真正相交起來。

只聽林王氏笑道:“我們家新近得了個南洋廚子,做的點新與平常大不相同,今兒帶了兩匣子你們嘗嘗,若覺着好,只管來我家吃便了。”

王氏便掩了嘴:“但凡有什麽,你總想着我們,可別叫你家林大人吃醋了!”

林王氏聞言,笑容一頓,停了停方道:“姐姐真是,當着孩子們的面,也取笑我,”就此轉了話題,“我家小子在外頭,我叫他來拜見你。”喊了外頭婆子去請。

婧绮、婧怡便起身避去了裏間。

婧怡見婧绮徑直走到窗前,知她要偷看窗外情景,也不點破,只坐到桌邊倒了茶來喝。

便聽一陣腳步聲,須臾進了屋,只聽有年輕公子行禮請安聲,王氏問話聲,林王氏叮囑聲,又過一陣,腳步複起,有人從屋內出來,經過院子往外走去。

婧怡見婧绮倚在窗前,瞧得目不轉睛,不知見了什麽風流人物,耳根子泛着紅,不由也有些好奇,便悄悄走至她身後,往外望去。

卻只見兩個年輕公子,一個着寶藍色團花織錦袍,約莫十五六歲模樣,一個着石青色棉袍,看身形略長些,兩個人正并肩往外走去。

從她這裏望過去,只能瞧見兩個背影,婧怡正覺遺憾,便見林王氏身邊的媽媽追出來,口中呼:“表少爺留步!”

那着石青色棉袍的少年聽見,轉過頭來,經一直覺眼前一亮,不禁在心中暗贊,好個人物!

只見他中等身材,膚色瑩白,兩道劍眉斜飛入鬓,一雙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挺,下颚輪廓卻極柔和,薄唇微啓,嫣紅有如女子。聽得有人呼喚便停下腳步,等那媽媽上前說了話,才含笑作別,與錦袍公子一道出去了。

聽那媽媽喊表少爺,想是林王氏的侄兒,那便出自山西王家,這樣的相貌,又有如此出身,正該是當世罕有的翩翩佳公子,萬千少女的春閨夢裏人。

也難怪婧绮看的癡了。

且說婧绮在窗邊偷窺了這半日,直覺面上陣陣發燙,一顆心跳得幾乎打胸腔裏蹦将出來。直到那人走出園子,才好歹按捺下情緒,轉過身來,卻猛然與身後的婧怡打了個照面,唬得幾乎叫出聲來,好歹忍住了,因低聲怒道:

“你站在這裏幹什麽!”因着心虛,未免就有些色厲內荏。

“哦,”婧怡卻似渾然未覺,笑道,“我看姐姐一直站在窗前,不知看什麽入了神,便也想瞧瞧,誰知剛過來,你就轉過了身……姐姐在瞧什麽呢?”

“沒什麽,不過透透氣。”婧绮暗松一口氣,“我們出去罷。”語畢,繞過婧怡,當先出了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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