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醜事 下
若說婧绮與王旭之事,本也是臨時起意,卻非預先謀劃,畢竟她也不曾料到今日上香會遇上這麽個有才有貌背景上佳的少年郎。只能說他二人命中有這段緣分……柳氏的身子沒有人比她這個做女兒更清楚,實已病入膏肓,眼下不過熬着日子,倘若當真一蹬腿去了,婧绮不得不再守孝三年,到那時,十九歲的她怕也只能給些鳏夫做填房繼室,故而終日下惶惶不安,一心裏只盼早定親事,卻正此時遇上了王旭,此乃天時;二人于桃花林相遇之時,她正立于一小坡之側,不得不靈機一動,跌上一跤,演一場美人遇難的戲碼,此乃地利;而那王旭見她受傷,立刻心急如焚,待侍書上前一求,迫不及待便來相救,其中肌膚相親身體相觸,自不必說,且那林家公子就在旁看着,王旭便是想日後抵賴,也是不能,這便是人和了。
本是腦子一熱才敢做下這等行徑,但看王旭生得風流倜傥,與她說話更是輕聲細語,便只覺得一顆心小鹿亂撞。又想到父親已故母親又卧病在床,自己的婚事還得着落在叔嬸身上,可他們定是将親生女兒放在頭裏的,自己怕只能嫁婧怡挑剩的人家。
憑什麽?
她相貌、人品、才華哪一樣不比婧怡那小妮子強,又怎能甘心落于她後?俗話說“我命由我不由天”,為自己的出路,她無論如何也要搏這一把。這般作想,便把那風險後果統統抛諸腦後,只管在心中瞎想今後的風光體面日子。
卻萬萬沒有料到,婧怡一來,那個王旭二話沒有便走了,別說是一言半語,竟連瞧也未再瞧她一眼。她本想着,王旭即便不說什麽山盟海誓或上門提親的話,總該有些交代才是。如此作為,倒似完全沒将她放在心上。
當時心下便已“咯噔”一聲,等到婧怡說出那一番話,便只覺得五雷轟頂。
對啊,今日之事要怎麽收場?她雖知這般作為,自己名節定是不保,但只想着借此與王旭定下婚約,卻萬萬不敢鬧大的。這種香豔事情一旦被外人知道,立刻一傳十、十傳百,丢盡陳家顏面,搞不好朝廷還會彈劾陳庭峰治家不嚴,二叔為了家族利益,說不定真會讓自己以死明志。即便勉強嫁進王家,亦難免遭人恥笑,婆家人也只會看她不起。
越想越是後怕,不覺間已出了一身冷汗,腦中更是空白一片。
冷不丁卻聽見婧怡說她有主意可解今日之困,正如暗夜中突現曙光,怎能不叫她欣喜若狂?可那小妮子卻故意賣關子不肯說,只笑吟吟望着她。
她平日最看不上這個慣會讨巧賣乖的小堂妹,只今日情勢不由人,說不得只好委曲求全,不過這場子早晚得找回來,到那時定要叫這丫頭片子對她跪地哀求,方能解她心頭之恨。
心裏想着,便支撐着傷腳站起來,微微一福身,低聲道:“好妹妹,是姐姐誤會了你,姐姐給你賠不是了,還請妹妹出個高招,就我一救,不然姐姐可真的唯有一死了。”
婧怡聽了便笑道:“我哪有什麽高招,不過想着裙子是萬萬萬不得的,倒可以把破損處略略縫補,許能遮掩過去。”
婧绮聞言不禁一喜,随即又有些猶豫:“只怕還是會留下痕跡,細心人一眼便瞧出來了。”
婧怡雙手一攤:“那卻沒有法子了,所以姐姐往後出門還是不要穿這麽素淨的好,別人家看着還道你過着怎樣清苦日子呢,有個破損什麽的也難補救,”說着,提了提自己身上的灑花裙,“像我這樣的,便是破了一星半點,随意縫一縫,繡個花兒蝶兒,誰也看不出來呢。可見,這出門的穿戴,還是有些講究的。”
“你!”婧绮氣得滿臉通紅,“你竟敢戲耍我!”
“妹妹不敢,難道大姐還有更好的方法?”婧怡收起笑容,正色道:“雖難免有些痕跡,但破損處在裙角,走動之前也難看見的,總比現在這樣要好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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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绮一想,倒也的确如此,才又放緩了神色道:“你身上帶了針線?”
婧怡搖頭:“沒有,”見婧绮又要發怒,才接着道,“我身上雖然沒有,但咱們家出門,備用的衣裙針線都是常有的,我已叫碧瑤過王媽媽處取了,想必這就要來了罷。”
婧绮這才相信婧怡是真心救場,并非來瞧她笑話,但也只認為理所應當,并無半分感激之情。心中卻飛快轉着念頭……既告訴了王媽媽,王氏處想必也知道了,只怕正盤算着如何收拾自己,然這件事本也不可能繞過陳庭峰夫婦,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也就是了。
遂點了點頭,再不多話。
果然不過片刻,便見兩個穿青色比甲丫鬟模樣的少女遠遠來了,看見姐妹兩個,二人一道行禮,卻原來是碧瑤與王氏身邊的如意。
這如意是王氏身邊除王媽媽之外最得眼的一個,七八歲上就在身邊的,從伺候灑掃的粗使丫頭一路做到了貼身大丫鬟,因着為人嚴謹做事細心,王氏便多留了幾年,今已十九歲了。只見她容長臉兒,細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微豐,身量高挑、膚色瑩白,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坯子,只面上神色十分嚴肅,便多了幾分刻板之意。
她彎下腰細細看了婧绮的傷處,又輕輕按了按,才起身不卑不亢道:“大姑娘的腳崴到了,并不曾傷到骨頭,回府靜養幾日也就好了,”頓一頓,又道,“奴婢會些通經活絡的手法,大姑娘的傷如果讓奴婢推拿一二,散了瘀血,便能好一半,自己個走回馬車當是無礙了,只是此處沒個紅花油什麽的,只怕姑娘吃疼不住。若大姑娘不願意,奴婢這就去找嬌子來擡您回去。”
在廟裏擡着轎子,那成個什麽樣?被人曉得是她,只怕更要被笑死,婧绮一咬牙,道:“勞煩如意姐姐了。”
如意聞言,也不多說,示意婧绮塞一塊帕子在嘴裏,又吩咐碧瑤按住了那傷腿,自己則撸起袖子便下重手搓揉起來。把個婧绮疼得冷汗涔涔而下,只是動也動不得叫也叫不出,只那眼淚湧泉樣往外流。
約莫過了半刻鐘功夫,如意才停了手,取了婧绮口中帕子,微微福身道:“奴婢僭越了。”
婧绮瞪了她一眼,并不應聲,只忙着抽抽泣泣,過了好半晌才動了動傷腳,才發覺已松快不少,雖然依舊火辣辣的,卻并不似方才那般疼痛,竟已可以走動了。
這才收了淚,不鹹不淡地道:“沒想到你還真有幾分本事。”
如意一向是個少言寡語的,因此并不與婧绮多客套,便和碧瑤兩個各自動作起來,一個自懷裏取出針線蹲下身開始縫補裙子,一個則拿出梳篦等物替婧绮重新梳頭,又拿了用幹帕子包着的濕帕子為其淨面,再略施脂粉。一頓忙活下來,好歹把個風中飄零的殘花兒重新收拾成了端莊秀麗的大家閨秀。
原來婧绮先在桃林中摔了一跤,勾破了裙子,弄亂了發髻,後又和婧怡起了争執,又是哭又是鬧的,出門前細心收拾的妝容早糊得亂七八糟,只她自己不知道,還在那裏西子捧心。都說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也難怪王旭的憐香惜玉之心有限了。
婧怡卻早料到這些,這才叫碧瑤去準備毛巾梳篦等物,又邀了會推拿的如意過來相助,同時也叫她做個見證。如意的脾性全府上下都知道的,她說的話,別說王氏,便是陳庭峰也是有幾分相信。
幾個人便一道往廂房處過來,姐妹兩個并肩走,如意在前引路,碧瑤後面跟着,有意無意把婧绮圍在裏面,一路上倒也相安無事,雖遇見了幾個和尚沙彌,都沒看出什麽破綻來。
……
再說廂房這裏,林夫人早已走了,單留王氏一個面沉如水地坐在那裏,不知想什麽出了神,見姐妹兩個進來,便淡淡道:“天也不早了,回罷。”
于是又都上了馬車,按原路往陳府而去,一路無話,駛到府門前,門房上小厮見了便過來下了門檻,馬車直接進了們,直行到二門前方停下。
王氏一下車便吩咐道:“大姑娘受了傷,擡了軟轎來送姑娘回去,再去回春堂請個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來,給大姑娘看傷。”
王氏果然已經知道了……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見王氏神色如常,反更覺心中突突直跳,不知她要如何發落自己。這才猛地想起母親柳氏……這樣重大事情,該與她商量合計,以圖後續才是。
這般作想,便再也待不住了,柔柔弱弱地向王氏行了個禮,上轎走了。
王氏便又對婧怡道:“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罷。”
婧怡知道她心中自有思量,并不多做停留,行了禮告辭退下……婧绮的婚事眼看着要着落在王旭身上,京城姑母那頭便只有一個她了,這自然是王氏心中所願,只是一向心眼子最多的她卻敏感地嗅出了陰謀的味道。之後的路要怎樣走才能最大程度地保全自己,還須好生計較一番才是。
……
見人都走了,王氏的臉終于陰沉下來,啐了一口道:“不要臉的東西,什麽玩意兒。”
王媽媽便在邊上勸:“大姑娘做出這等傷風敗德的事情來,丢的雖是陳府的臉面,說到底,是大太太德行有虧、教女無方,怎麽也挨不着您,咱們只管當個笑話看着,何必生那份閑氣。”
王氏恨恨道:“她那樣不知廉恥,自己作死也便罷了,可憐我家怡姐兒平白受她連累。”
“不過是堂姐妹,不是一個母親教養的,大太太商賈出身,您卻是正經書香門第,又怎麽能一樣,別人家哪有不知道的?都拎得清呢!”
王氏的面色這才好些,吩咐道:“你去前院請老爺來,若問起什麽,只說有要緊事。”
王媽媽便應一聲,急忙忙走了。
……
卻說柳氏這頭,見婧绮是被擡着回來的,先就吓了個半死,差點沒背過氣去。好容易緩過來,便長一聲短一聲地哭上了。直到大夫看過,說了并無大礙,才算止了淚。等到丫鬟領了大夫下去抓藥,屋裏只剩母女兩個時,就叉着腰朝着上房方向罵起來:“原以為發了好心要帶我們家姐兒出去見見人,誰知道是家中不好下手,要騙到外面去害姐兒!黑心肝爛下水的,把我的绮姐兒害成這樣,老天總要報應你,早晚叫你淹在井裏……”
婧绮本就心煩意亂,聽她罵得實在難聽,不耐地打斷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跟別人沒什麽相幹。”
柳氏聞言瞪大了眼睛:“你怎麽還給她說上好話了,你以為她是真心帶你出門見客?不過是怡姐兒有了好去處,想把你快點嫁出去,給自己女兒騰位置罷了!”
婧绮不由吃了一驚:“你說什麽,婧怡的親事定了?我怎麽半點風聲也沒聽到。”
“哎呦我的兒,等你聽到風聲,黃花菜早涼了!你還記得除服那日家宴上你二叔二嬸兩個人支支吾吾語焉不詳的麽,我當時便起了疑,着人仔細打探,只是王氏把院子看得鐵桶似的,半點消息也打探不到。還是今日她和王婆子都出了門,我才得了信……你還記得你姑母家的寧哥兒麽,只比你大幾個月,今年也已十六了。你姑母前段日子來了信,要在你和怡姐兒之間,選一個做媳婦呢!”
再看婧绮,早已被這一番話驚得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