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悔婚 上
婧怡嘴角微勾,既然上門去量家具尺寸,王旭家中光景想必再隐瞞不住的了,只不知,柳氏與婧绮得到消息會是個什麽反應。
正這般作想,便見碧玉撩簾起來,面色十分凝重,行了禮便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姑娘,大姑娘上吊了。”頓了頓,見婧怡并未露出驚訝神色,知她已早有預料,便繼續說了下去,“去嘉興量尺寸的人今兒一早回了,領頭是老爺身邊的孫管事,姑娘您也知道的,那孫管事原跟着先頭大老爺,大老爺去了後才留在了咱們老爺身邊,一向都是大太太的人。據說一回府便徑直去了東小院。奴婢已得了信兒……那孫管事說,王公子家住嘉興府一個犄角旮旯的村裏頭,就三間瓦房并一個院子,院門前堆着兩座大糞山,說是存了一冬作肥料使的,那臭氣隔三裏地都聞得見;院中養着一窩雞鴨,那雞鴨屎尿拉得到處都是,角落裏還圈着兩頭豬,後院是一片子菜地,孫管事他們去時,王老太太正蹲在菜地裏頭侍弄莊家呢,滿頭白發,瞧着怎麽也有個六七十歲,王老爺則歪在床上,說是早兩年中了風,早起不得身了,話也說不利索,一雙手又黑又瘦地直打哆嗦,東西都拿不穩的。唬得孫管事忙不疊便退了出去,就三間破瓦房,吃喝拉撒都在那裏,哪有地兒放什麽黃花梨的家具!去的人都說,這樣人家還不如府中莊子上的農戶呢。大太太一聽,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大姑娘也傻了,把自己個關在了屋裏,誰也不肯見。”
婧怡倒不曾料到那王旭的家境竟落魄到了這等境地,單看他為人行事,又怎麽能将他與這種山村農戶想到一處去?此番婧绮的跟頭栽得委實有些狠了,因又問道:“那上吊又是怎麽回事,誰先看見的?”
“是大姑娘身邊的侍畫,來找我們太太,偏太太去了前院書房,便拉了王媽媽直哭,說大姑娘想不開,正尋死呢,求王媽媽救命。王媽媽吓了一跳,連忙趕過去瞧,便見房梁上懸着段白绫,大姑娘正站在凳子上,伸着脖子往裏套呢。王媽媽見了忙上前一把抱住,大姑娘便又哭又鬧地直要尋死,王媽媽和侍畫兩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人按住了……王媽媽的臉都給大姑娘抓花了呢。”
聽了這話,婧怡不禁哂笑:“走了個侍書,來了個侍畫,大姐調教丫頭倒有一套。”
碧玉聽了,只抿着嘴微笑。
原來,這侍畫是婧绮除侍書外另一個貼身丫鬟……進香這件事,陳庭峰處理得雲淡風輕,婧怡還被罰炒了書,婧绮卻只躲在屋裏養了幾天傷就完了,只可憐侍書那丫頭,自那日回府就一直關在柴房。等婧绮與王旭的婚事一定,便被灌了一碗啞藥,放去了莊子上。柳氏母女都仿佛忘了這個人一般,多問一聲都不曾,還是王氏念了幾句佛,命如意給侍書家裏人送了二十兩銀子,才算完了。
只聽碧玉又問道:“太太已得了信趕去了,姑娘要不要去探探?”
婧怡一挑眉:“父親今兒不是在家麽,他沒有去?”
碧玉的聲音壓得更低:“老爺本在家的,大姑娘出事後不久,像是忽然有什麽要緊事,急匆匆出府去了。”
婧怡皺眉思索了片刻,搖頭道:“我要歇一會午覺,你去把院門關了,不許小丫頭們出去。”意思是不去探視,也不許院裏的人出去湊熱鬧。
這種事情,姑娘家本也不應參與的,碧玉點頭應了“是”,服飾她睡下,自去吩咐院中丫鬟不提。
……
卻說王氏,此刻正快步往東小院趕去,只見她面沉如水,腳步雖快卻穩,顯見得十分鎮定。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正仿佛置身冰火兩重天,身在油上煎,心卻已沉入萬丈冰窟……她自然不是為婧绮擔心,這種丫頭片子玩的鬼把戲豈能瞞得過她?
她只是在回想方才與陳庭峰的對話,丈夫的咆哮言猶在耳:“不是山西王家的麽,怎麽變成了一輩子土裏刨食的老農民!你說,是不是你故意隐瞞了實情,好叫你侄女嫁這麽個人家……好糊塗啊你,結這種親家,你臉上難道就有光麽!”
王氏并不示弱,争辯道:“妾身怎會知道,難道林夫人會和妾身說她侄兒家門前堆着糞山不成?再說,绮姐兒自己跑去摔傷了腿,和那王家公子摟摟抱抱,也是我預謀的?妾身知道您一向偏着大嫂母女,可也不能屈了我呀!”
Advertisement
“那定親前總該打聽清楚才是!”
“老爺說的是,大嫂嫁女兒,這種事情自然是要放在心上的,我想着她身子不好,多半會央了我去打聽,這不一直等着麽,可她并沒提及呀。我只當她自己派人打探去了呢,也不好上趕着攬事罷,人家不定說我沒安好心,妾身那日不過提了一嘴王家家道中落,大嫂拍着床板是怎麽說的……绮姐兒除了嫁給王旭,就是死!好像妾身要擋她們的好前程,我是再不敢多問一句的,現今又不肯了,卻也別想把那髒水潑到我身上。”
把個陳庭峰說得啞口無言,沒頭蒼蠅一樣在書房裏轉了幾圈,終是一狠心道:“王家後生我看過了,是個好的,眼下雖艱難些,總有出頭日子……這件事情我不方面出面,你自己去,好言安撫也罷,派人看着也罷,不能叫绮姐兒真尋了死,綁也要把她綁上花轎。”
王氏聞言倒是一愣,她本以為以陳庭峰偏心的性子,應當二話不說就依了婧绮,不曾想此番竟如此強硬,不由地道:“若當真強綁她上轎,只怕就算勉強成了婚,她終還是想不開的。”
陳庭峰不耐煩地揮手:“等嫁去了王家,要怎樣都由得她,只不能在陳家出事,”又耳提面命道,“你可千萬不要婦人之仁,別以為這只是一樁兒女婚事。山西王家一向最是護短,王旭雖只是旁支中的旁支,若我們無端悔婚,便是損及王家臉面,他們絕不會與我們幹休。朝廷的事情你不懂,是寧可得罪武英王府那等權貴,也不能和王家這種百年傳家的世家大族結怨,武英王府再風光,不過靠一個武英王和沈貴妃,可王家子弟遍天下,與他們結下梁子,只怕日後都不知是怎麽死的,所以這件事情絕不能心軟。要怪也只能怪绮姐兒不自愛,與外男有了牽扯!”
……
王氏站在東小院門外,深深吸了口氣,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看明白了自己夫君是何等厲害的人物……讓兄長為他傾家蕩産,娶了嫁妝豐厚的她,把美豔無雙的妹妹嫁入高門,與武英王府作對換來直臣的站隊,為兄長守孝博得滿朝文武一片贊揚之聲,厚待寡嫂與侄女又得有情有義的好名聲,如今為了不得罪王家,說不得只好棄居保帥了。他曾經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寒門學子,如今卻成為了最老謀深算的政客。
“二太太來了,您快請進,咱們家太太和姑娘都哭得死去活來呢,您快去勸勸罷!”
王氏回過神來,見彩枝站在面前,正殷勤地望着她,便穩了穩心神,邁步進了院門。
柳氏一見她卻變了臉色:“你來做什麽,還嫌害我們不夠麽?我要見二弟,你叫他來見我。”
柳氏屋中有一把紫檀木的貴妃榻,因她身子不好,無法久坐久站,也不好整日裏躺在床上,陳庭峰專門尋了上等紫檀木,為了她打了這把貴妃榻,便是為了柳氏小憩之用。此刻,王氏便端端正正坐在這張榻上,神色平靜地望着披頭散發的柳氏母女:“有位多年未見的故友來尋,老爺已出門去了。”
柳氏依然盛氣淩人:“那等他晚間回府,再來見我!”
“聽老爺臨走時的意思,只怕要和故友四處游玩一番,這幾日都不回府了。”
柳氏聞言,愣了半晌,随機怒道:“不論他何時回來,我總歸在這裏等他,我倒要問問他,是否還記得他那苦命的兄長是怎樣養育栽培它的,他不思回報也便罷了,難道還要坑害兄長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麽!”
王氏嘴唇微動,正要答話,卻見一直錘頭不語的婧绮忽然擡起頭來,衆人原以為她在低頭垂淚,現下才發現她臉上竟沒有一滴眼淚。
只見她面色平靜,一雙大大的杏眼亮得出奇,一字一句地道:“我要見王公子。”
王氏被她這副神氣唬了一跳,心下既恨又憐,說話倒不似與柳氏時的油鹽不進:“你兩個既已定了親,有什麽話都等一等罷,現在見面于你名聲不好,”頓一頓又道,“他家境雖說不好,但才學的确過人,若此番春闱得中,便有了進士出身,難道還少得了加官進爵?風光日子都在後頭呢,還是安安心心等着成親罷。”
婧绮卻不為所動,只冷冷地重複:“我要見王公子。”
王氏心下暗暗搖頭,起身對身邊的王媽媽道:“大太太和大姑娘都病了,你親自帶幾個人留在這裏,不論日夜,都得仔細伺候着。”語畢,對柳氏一點頭,“大嫂好生歇着罷,多勸姐兒想開些。有什麽缺的只管吩咐王媽媽,我有事就先走了。”
直到王氏出了屋,柳氏才反應過來,不禁對着門口破口大罵起來:“好你個賤人,竟敢軟禁我!天殺的喪門星,惡毒的小娼婦,姓王的沒一個好東西,多早晚遭報應,天雷劈不死你……”
罵得正起興,卻被婧绮冷冷地打斷道:“夠了!”
柳氏一時沒反應過來,望着女兒有些楞:“你說什麽?”
婧绮面上閃過一絲不屑:“我讓你閉嘴,收收你的潑婦嘴臉,你道能唬住誰……越是撒潑,人家越是瞧你的笑話罷了,”
“你……”柳氏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再也說不出話來。
婧绮慢慢阖上眼簾,她需要冷靜他想一想……當初就是受了柳氏那些蠢話的影響,她才會一時沖動鑄下大錯,好在為時不晚。王旭雖然長得俊逸非凡,她對他也确實動了心,但她陳婧绮絕不會嫁給這麽個窮困潦倒的破落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