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夜客 上

這日清晨,船終于到達通州地界,只見河道漸寬,兩岸人聲鼎沸,水上船只更是擠擠挨挨地愈見密集,行駛速度便不得不緩下來。若有船只迎面而來,便又得互相避讓,走得便較平日慢了三倍不止。

如此又過大半日,才好歹遠遠的見了通州碼頭,碧玉便扶婧怡起身,伺候着換了衣裳,又梳頭洗臉,嘴裏不免心疼地嘆氣:“上回去時遭了一回罪,這次太太叫特意準備了暈船的藥,您偏不肯吃,瞧這臉都瘦得脫了形,這都多久才養得回來!”

婧怡看一眼鏡中那張蠟黃的小臉兒,摸着削尖的下巴,虛弱笑道:“聽說沈貴妃娘娘就是瓜子臉,皇上盛寵二十年不衰,咱們大齊女子誰不以瓜子臉為美?姑娘我今兒也算趕了一回時髦。”

碧玉便嗔道:“您就是再時髦,也是個病西施,等進了京城,難保事事都被大姑娘壓一頭。就說咱們之前在京城時,只聽說陳家的大姑娘是個才女,琴棋書畫樣樣來得,誰曉得還有個二姑娘……她若不是事事搶在頭裏,又怎麽能得了那樣好名氣?”

聽她那樣說,婧怡微微一哂,道:“誰在乎那些個沒用的東西。”她和婧绮不是一條道上的人,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罷了。在她看來,京城是個十分規矩地方,大到前朝的官員、世家,小到後宅的貴婦、貴女,他們的交際圈子都有着嚴格的派系,女人們的圈子往往是男人在外面走動交際的複制品。就如閨閣小姐們的聚會,都在一處坐着,但公侯伯爵簪纓世家的是一撥,科舉出身六部官員家的又是一撥;嫡女和嫡女在一處,庶女和庶女在一處。難得有例外的,便是那姑娘本身十分出挑讨人喜,才能叫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高門貴女多看兩眼。

婧绮貫來愛拔那個尖兒……聚會時彈琴助興,詩會上又寫得最多,漸漸地就得了個才女的名頭。婧怡那時候年紀還小,也不屑在他人面前伏低做小,更不願刻意賣弄自己,每逢這種場合便自顧坐在一邊,偏她生得玉雪可愛,說起來話又伶俐有趣,倒結了幾個手帕交,只這幾年不見面,也不知都是個什麽光景。

碧玉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只一件,在規勸婧怡結交名媛、親近江家上頭十分執着。見她只自顧着出神,顯然早已神游太虛,便又想開口多說幾句:“姑娘……”

婧怡卻并不耐煩聽,揮手打斷,轉了話題道:“先前雖慢,好歹還在前行,這會子我怎麽覺着船已停了呢,你快去看看,可是出了什麽事。”

碧玉細細一體會,發覺那船不過随着水波輕輕晃動,果沒有再往前去,連忙道:“奴婢瞧瞧去。”便起身出去了。

過了半晌才轉回來,面色便不大好,低聲道:“奴婢問了前頭的柱子,說對面來了一溜兒十幾條大船,橫在河面上,把路都堵死了……只不肯讓,咱們這邊的船一只接着一只不知排了多少,如今只好慢慢地向後退,騰出路來讓對面的先過。柱子哥說,瞧這情形,天黑都不定能上岸呢。”她口中說的柱子,就是王媽媽的兒子,原先一直在莊子上,這回跟着一起來了,雖算陳庭峰的随從,但跑前跑後的其實都聽婧怡的,正是王氏安排給婧怡的親信。

再說婧怡,雖早知道自己個暈船,也是故意沒吃王氏準備的暈船藥,但折騰了這十幾天,也真真受得夠了,好容易以為可以上岸,正心急如焚着,卻又出了這種事情,當真是欲哭無淚。當下撐着身子走到窗邊往外看,難得地有了幾分焦躁:“什麽人家,這樣霸道!”

卻見對面果然一字兒排開了十幾條船,都是運河裏少見的大船,當先的是一只三層高的紅漆大樓船,雕梁畫棟、金碧輝煌,因離得不遠,可見上面人影綽約、來往不絕,更有那絲竹管弦之聲隐約入耳。再看船舷桅杆處,高高挑着面錦旗,龍飛鳳舞寫一個大大的“蔣”字,正迎風獵獵作響。

京城地界上,能有這種排場的蔣家,想是成國公府無疑了。說來真是巧……似國公府這等門庭,陳家是萬萬識不得的,事實上,成國公的确并不認得陳庭峰這號人物,但婧怡卻曉得他家,還見過他家的兩位姑娘。

原來,現任成國公有一位嫡親的長姐,當年嫁給了還是王府世子的沈穆,後來沈穆襲爵成了武英王,蔣氏便順理成章做了武英王妃……這般算來,蔣氏與江家的大夫人豐陽郡主是正經的姑嫂。

因着這層關系,江府姑娘聚會時也會請蔣家姑娘,婧怡和婧绮是陳錦如的侄女,也在受邀之列,這才遇上了。

蔣家的兩位姑娘,一個是嫡出,閨名雪晴的,為人很是高傲,每回來江家做客都只和豐陽郡主所出的江家大姑娘說話,別的人一概不理。另一個庶出,閨名雪雁,生得十分貌美,在婧怡看來是個十分有手段的女孩子,與江家的其他幾個庶女走得都很近,和婧绮更是十分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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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蔣雪雁也曾向婧怡示好,她卻裝着年紀小不懂事,只管看花摘草地耍玩,并不耐煩與人說話,幾回下來,那蔣雪雁便不再理睬她,只和婧绮她們混在一處。

再看今日他家行事做派,想來是飛揚跋扈慣了。倒是聽說武英王妃為人十分溫和大度,是京城裏有名的賢德人。誰不知道若能将女兒嫁進武英王府,便是天大的福氣,門第高不說,婆婆又好得沒話說。

只可惜他家幾位爺都早已有了妻室,只剩下一個老幺,想必是“一家兒郎百家求”了,三年前聽說那位爺還尚未定親,時光飛逝,如今總該是已娶妻生子,只不知是哪家姑娘交了交了這等好運。

……不過再怎麽,這些高門大戶的事兒也和她沒什麽關系。想到此處,婧怡将簾子一拉,吩咐碧玉道:“還是扶我去床上躺着罷,看這光景,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

……

果不出婧怡所料,等他們的船靠岸,天都已擦了黑。好在她兄長陳彥華接到信後一直算着日子,每日裏派人到碼頭等。一得消息便立馬趕了來,現下已在碼頭上等了多半日。見船只靠岸,立刻命人将一應物品搬上馬車,又接了陳庭峰衆人。

陳庭峰的面色很是難看,見面便問兒子:“剛才的可是成國公家?”

陳彥華穿一件寶藍色萬字不斷頭直裰,身材颀長、面如冠玉,劍眉星目,很是英氣勃勃,聽父親垂問,忙恭敬回道:“是,正是他家,”頓一頓,又壓低聲音道,“他家前兩年起便開始跑海做生意,運了絲綢、瓷器、茶葉等出去,到南洋高價賣了,又運南洋盛産的紅藍寶石、珍珠翡翠,還有我們這稀罕的洋玩意兒回來,那些個東西在南洋不值什麽,據說便宜得很,他們倒手一賣,就是天價。如此,跑一趟海賺兩回錢,成國公府如今已是京城裏第一號富貴的人家。”

陳庭峰聽得大皺其眉,待兒子說完,便道:“他家那樣明目張膽做生意,皇上難道不聞不問?”

陳彥華并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一把扶住站在一旁的婧怡,俊秀的臉上已寫滿疼惜,問道:“妹妹怎麽瘦成這個模樣?”說着冷冷盯了碧玉一眼,“你是怎麽伺候你家姑娘的?”

吓得碧玉“刷”地變了臉色,雙膝怡軟,幾乎要跪到地上去。

還是婧怡虛弱地笑了笑,解圍道:“大哥,不礙事的,不過有些暈船罷了。”她人雖上了岸,腳卻仍是軟的,踩在地上只覺得天旋地轉,便順勢靠在了兄長身上。

陳庭峰見狀,面色略不自在,輕咳一聲道:“天色不早,我們還是快些回去罷。”

陳彥華道:“兒子看方才情形,唯恐無法趕在關城門前進城,便在附近客棧包了個院子。瞧這天色,城門怕已下了鑰。父親和妹妹們舟車勞頓,不如去客棧歇息一晚,明早進城不遲。”

陳庭峰聞言,點頭笑道:“你想得很周到,便依你罷。”

于是又趕到附近客棧,将馬車停在院中,一應物件仍留在車上,只卸下馬屁與小二照料,衆人各自進屋歇息。

婧怡早已累得渾身酸軟,兼之暈船導致的目眩惡心,好容易看見張不晃的床,二話沒說,倒頭便睡。

碧玉雖不似婧怡那般,但旅途勞頓,到底也乏了,見自家姑娘呼吸均勻,睡得香甜無比,便熄了燈,自去外間小榻上歇息不提。

……

……

夜不覺漸漸深了,月亮只一道彎彎的牙兒,卻格外明亮,晃悠悠挂上樹梢,照進一扇半掩的窗扉。

十四五歲的少女正擁被而眠,面容恬靜,嘴角還挂着一絲微笑,月光照處,那精致的眉眼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竟仿佛成了畫中仙子。

突然,窗棂輕輕動了起來,仿佛是夜晚的風造訪,打破了這滿室靜谧,少女卻毫無所覺,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之中。

再看屋中,竟無聲無息多出一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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