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客 下
婧怡突然醒了過來。
她本已十分勞累,躺上床後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便沉沉睡了過去。睡夢中的人無法感知時間……仿佛過了很久,仿佛只是一瞬,她忽地一陣心悸,便猛地睜開眼來。
她看到一對閃閃發光的小燈籠,靜悄悄地,停在她床前。
饒是她平日裏機變百出,打小便膽大心細,現下也驚得差點魂飛魄散,一閉眼便欲尖叫出聲。
要知道人在剛睡醒那一刻,神魂尚未完全歸體,耳不能聽得全,目不能看得清,正是最懵懂脆弱之時。在此時突受驚吓,若是那平日裏便膽小怯弱之人,立即吓死也是有的。
婧怡卻沒能就此死過去,也沒能叫出聲來,因為有一只手緊緊捂住了她的嘴。
她幾乎可以馬上确定,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很大,掌心粗糙,顯是長了許多繭字,最重要的是,這只手上有一股十分濃烈的氣息。
大約是汗的味道罷,婧怡這樣想,她從未遇到有這種味道的人,她所認識的男子,如父親兄長、乃至林家少爺王旭一類,無不文質彬彬、儒雅端方,雖不似女子那般熏香,但身上也絕沒有異味的。
再聯想到此人于暗夜之中登堂入室的行徑,她對他的身份已有了大概猜測……小偷?強盜?采花賊!
一念及此,一顆心便怦怦亂跳起來,幾乎要沖破胸膛,她甚至覺得眼前那人已聽到了她狂亂的心跳。但她卻并不十分驚慌,既然不是那些個怪力亂神無法解釋的力量,而不過是個人,就該有解決的方法。
正胡思亂想間,就聽見一個陌生的低沉聲音在耳邊響起:“不要叫,我就放手,”略停了停,語帶威脅,“不要以為叫了會有人來救你,至少,我能在人來前先結果你的小命。”說着,手下微微一緊。
婧怡只覺得下颚一陣劇痛,連忙睜開眼來,便見一張男人的臉近在咫尺,先前幾乎将她吓死的小燈籠不過是那人的一雙眼睛。
此時正值明月當空,清輝透過窗棂,屋中其實并不黑暗,只是婧怡方才于睡夢之中乍醒,神志昏沉睡眼迷蒙,這才誤認的。
卻見那人長了滿臉絡腮大胡子,既瞧不見面容,也辨不清神色,只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熠熠生輝。因離得進,也瞧不清他身量穿着,不過捂着她嘴的手既有股強烈的汗味,袖口更是破爛不堪,想必境況甚是落魄。
正出神間。卻聽那人又道:“不許叫,我便松手,你若同意便眨一下眼睛。”
婧怡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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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燦如寒星的眼睛在她面上停留了許久,那人終于緩緩松開了手。
婧怡果然沒有叫,不僅沒有叫,她還擁被坐了起來,語聲十分鎮定地開口道:“壯士可是銀錢上有些短缺?小女子願傾囊相贈。”
那人卻只瞧着她不說話。
婧怡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此人若不為錢財,又能為什麽?面上神色卻依舊鎮定,口中道:“家父是朝廷命官,此番乃回京述職。壯士當知……此間是京城重地、天子腳下,若當真發生兇殺命案,朝廷豈能不追查到底,兇犯即使有幸脫逃,也難免亡命天涯,何苦來哉?”頓了頓,又咬牙道,“小女子愚見,這世間萬物皆可用銀錢買來,還請壯士三思。”
那人聞言沉默良久,突然呵呵呵地笑了兩聲,道:“小丫頭好伶俐的口齒。”
說着長身而起,一閃身到了床邊衣架前,提起婧怡睡前換下的衣裳,道:“在下不為銀錢而來,只是想借姑娘衣衫一用,得罪之處,還請海涵。”說着,把婧怡的衣服随意一裹便要往懷裏塞。
婧怡見狀唬了一跳,卻不敢喊出聲來,不及細想便跳下床去一把搶過衣服護在懷裏,怒道:“你做什麽?”
那人倒不防她有這招,一時愣住,再看時卻見個俏生生小姑娘立在面前,長發披散、身着裏衣,身子瘦伶伶的,還光着腳丫子。那一雙小腳白如美玉,腳趾個個纖巧,許是地上寒涼,都微微內縮着。那人只看了一眼便迅速轉開了目光,又見她身量未足,站在自己面前尚不及肩,暗道原來只是個小女孩兒,但瞧她面若冰霜、神情倨傲,又分明是個厲害角色。
不禁啞然失笑,遂道:“是在下失禮了,還請姑娘舍些銀錢給我。”這樣小少女的衣裳,拿去也不得用,倒不如聽了她的,直接上成衣鋪子買一套,雖麻煩些,倒也使得。
婧怡沒想到這虬髯大漢瞧着兇惡,卻這樣好說話,不禁大喜,剛想取銀錢與他,卻又愣住……
她此刻身在客棧,碧玉只取了換洗衣物備用,箱籠仍在馬車上,身上哪來的銀子?碧玉處或許有,但她怎能将這人引去她那裏?一來她不忍一向忠心的丫鬟身處險境,二來若碧玉受到驚吓驚叫出聲,引來他人,她這輩子就不要再想嫁人了。因此方才那人捂住她的嘴,雖是為了防止行跡敗露,卻也着實救了她一遭。
想到此處,婧怡一咬牙,擡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道:“小女子乃是随着家父回京述職,壯士方才進來時想必看見了,我家的箱籠都在院中馬車上,小女子身上實在沒帶銀子,要不這樣……壯士今夜先行回去,小女子明日命下人取來銀錢,晚間壯士再來,小女子必當雙手奉上。”
那人哪裏有閑工夫多等一日,見她說得誠懇,心下決定另想個法子,或偷衣裳或偷銀子,只不再與個小丫頭為難,嘴裏卻不多解釋,只道:“好,那我明晚再來。”說着便往窗邊走去。
剛想一躍而出,突然腦中靈光一閃,登時愣住,停頓片刻方慢慢回轉身來,盯着那面帶誠懇的小姑娘,一字一句道:“小丫頭好多心眼子……你既說是進京述職,明兒一早必定便進城了,哪裏能等我到晚上?我若所料不差,明兒在此地等我不是姑娘你,而是順天府的官差衙役罷。”
婧怡神色一僵,剛想說話,卻見那人身形一閃,已欺到她面前,眼中射出兩道淩厲目光來,冷冷道:“小姑娘長得漂漂亮亮,怎生了一副蛇蠍心腸?小小年紀心機便如此之深,将來不知要禍害多少人!”
婧怡并不示弱,低聲道:“只許你入室搶劫,不許我自救求生麽?”
那人似真動了怒氣,道:“我可有半分害你?你卻要設計加害于我。小姑娘家這樣歹毒可要不得,今日便要給你點教訓!”
婧怡知道拖不得了,再不顧及其他,張口便欲呼救命,卻只覺腦後一疼,眼前一黑再沒了知覺。
……
……
“姑娘,姑娘!”
婧怡緩緩睜開眼,入眼便見天光早已大亮,碧玉坐在床邊,正笑吟吟望着她。
見她醒了,便來扶她,口中道:“姑娘總算是醒了,想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奴婢方才怎麽叫您都不醒呢。”
婧怡只覺得腦後隐隐作痛,心中便是一跳,連忙低頭去看,卻見自己衣衫完整,正好端端坐在床上,心下才長長透出口氣,問碧玉道:“什麽時辰了?”
“卯時正了,老爺、大爺、大姑娘都已起了,只等着您一個。”
婧怡聞言,立刻起身道:“那便快收拾罷,不要耽誤了行程。”
碧玉便去打水來與她梳頭淨面,又取了衣裳伺候穿戴,正系着衣扣,突然“咦”了一聲,問道:“姑娘的金項圈呢,奴婢記得昨兒您是戴着的呀。”
婧怡一摸脖子,哪裏還有什麽金項圈?一顆心登時沉到了谷底……這可是陳庭峰送給她的生辰禮物,做工十分精致,便是京城也少有的,且項圈內側刻着她的小字,若那人真拿去了當鋪典當,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認出來。即便不至如此,陳家人遲早會發現自己丢了項圈,到時又該如何解釋?
碧玉卻沒有發覺自家姑娘已變了臉色,仍低頭打理着她身上衣裳,一面道:“昨兒晚上明明還在的,難道是奴婢記錯了?”
婧怡笑了笑:“你怎麽變得和碧瑤一樣不長心……昨兒上岸前我不是叫你把首飾匣子都裝進箱籠了麽,哪裏還戴着什麽金項圈,分明是你記錯了。”
碧玉皺眉想了想,搖頭道:“奴婢記不大清了,哎呀,坐了這許久的船,人都傻了一大半,等回了府,奴婢幫您找出來。”
婧怡點點頭,再不多言,二人收拾妥當,下樓與陳庭峰等人彙合,一齊上了馬車,往城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