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江府 上
陳家在京城的府邸是位于三井胡同的一座三進小院。
地方不大,自不能和湖州的府邸相提并論,不過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地界上擁有這樣一份産業,對寒門出身陳庭峰來講已屬不易,好在陳家人口簡單,倒還住得開。
馬車剛拐進胡同,婧怡便遠遠見自家府門前站着幾個人,正朝這邊打量。待行到近前,才看清是一衆丫鬟婆子簇擁着兩個婦人,都站在臺階下,顯是等候多時了。
只見當先一個二十來歲模樣,圓臉兒,大眼睛、柳葉眉,膚色瑩白,身段豐腴,穿一件桃紅繡富貴花開對襟小襖,配一條秋香色繡蓮紋馬面裙,頭發整整齊齊绾一個纂兒,插一支流金鑲紅寶石發簪,卻正是陳彥華的妻子劉氏。她身後還站着一個約莫二十八九歲的婦人,瓜子臉,長眉細眼、膚色雪白,眼角下有一顆米粒大小的淚痣。身材嬌小,穿一件官綠色繡折紙花交領襖,配黑色馬面裙,頭發梳成圓髻,并不帶任何發飾,只耳朵上挂一對赤金葡萄形耳墜,打扮得既老氣,神色也恭謹,卻仍掩不住好顏色,與劉氏站在一處,雖瞧着年長,卻更有一股風流姿态,卻正是陳庭峰之妾毛氏。
陳庭峰與姐妹兩個一下車,她二人忙上來見禮,毛氏行完禮後便默默退到一邊,劉氏則親親熱熱拉住了姐妹倆的手,笑道:“盼星星盼月亮的,可把你兩個盼來了。知道你們要回來,我早把你倆的屋子重新收拾了一遍,換了窗紗和帳子。一會兒自己瞧去,有哪裏不滿意的,只管和嫂子說。”
婧绮這一路上都沒怎麽理睬婧怡,船上時只管躲在自己房間,婧怡又成日躺在床上,待上岸後又各自一輛馬車,并不相幹的。便是偶爾碰上,婧绮也抿着嘴只作不見,婧怡自然更不會上趕着倒貼。
此刻聽劉氏這樣說,婧绮冷了一路的臉才算有了點笑意,回道:“大嫂布置的,我肯定喜歡。”
劉氏笑着點了點頭。
婧怡卻嘟着嘴道:“別的倒也罷了,我屋裏要一直插着花的……大嫂不如将那只鈞窯出的冰裂紋白玉插瓶賞了我罷。”
劉氏聞言,呵呵笑出了聲:“怡姐兒都長成水靈靈的大姑娘了,怎麽還惦記着嫂子庫房裏那點子東西?好好好,回頭你到我那裏拿去。”
婧怡眉開眼笑道:“謝謝嫂子!”
劉氏便去刮她的鼻子。
倒把婧绮晾在了一遍,她的面色不禁便難看起來。
正當此時,卻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老爺,不如咱們進去再說罷,晨起的風涼,您和兩位姑娘旅途勞頓,若再受了風寒,便不好了。”
陳庭峰正和兒子說着話,聞言轉過頭來,卻見是原本站在一旁的毛氏開的口。見他看過來,毛氏抿嘴一笑,迅速低下頭去,露出的半截細白脖頸和耳朵卻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粉紅色。
陳庭峰的目光就凝在了那層粉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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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绮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嫌惡地轉開了目光,婧怡卻似毫無所覺,拉着劉氏的手對陳庭峰道:“父親,我們進去罷。”
陳庭峰回過神來,輕咳一聲,點頭道:“嗯。”
于是衆人一道進府,劉氏領着婧绮、婧怡自去收拾屋子,陳庭峰和陳彥華則往書房敘話。
原來春闱已于前幾日結束,今年陳彥華也下了場的,如今只在家等着發榜……他自覺考得還算過得去,便将主考官是何許人、出的什麽考題,自己又做得怎樣文章細細說與父親聽了。
陳庭峰沉吟了半晌,搖頭道:“沉穩有餘、新意不足,今年主考你們的李大人我是知道的,他的文章一貫辭藻華麗,于文采上很有些講究的。你這般中規中矩的文章,又是陳詞老調,只怕入不得他的眼。”
說得陳彥華滿臉通紅,吶吶道:“是兒子過于自滿了,明日起便開始閉門讀書。”
陳庭峰搖頭笑道:“那倒也不必,等放榜看了結果再說。你也不要成日躲在家中閉門造車。須知道,曉天下局勢、通人情世故,而後胸中自有丘壑,寫起文章來也就言之有物,再加以文采修飾,功夫便也到家了。當然,讀書仍是第一要緊,決不可本末倒置。此外,即便此番名落孫山,你也不可灰心喪氣,而應吸取教訓,更加發憤,以備下次春闱,才不枉為父對你的期許。”
陳諺華聞言肅然起敬,遂垂手恭敬應道:“父親教訓的是,兒子謹記。”
陳庭峰滿意地點頭。
陳諺華想了想,又低聲道:“父親,還有一件事……您在信中提到的那個王旭,兒子遇上了,他也下了場。想來與大妹妹退婚後便快馬趕來了京城,”頓一頓,見陳庭峰并無表示,又接着道,“他文章做得怎樣兒子不得而知,但其為人十分長袖善舞,說話行事又光風霁月,與好多世家子弟都走得極近。”
陳庭峰聞言,嗤笑一聲:“如此貧寒出身,以為那些公子哥當真瞧他在眼裏麽,不過是……”看了眼兒子,沒有再說下去,只道,“以後見了他只管躲開,不要與他深交。”
陳彥華忙應了“是”。
陳庭峰又問道:“你姑母那頭可有什麽話說?”
“姑母早兩日便差人來問過了,昨兒兒子出城前,已派人往江府報信。”
陳庭峰點頭道:“明兒一早,讓你媳婦帶着兩個姐兒去向她們姑母請安,”頓了頓,又道,“年輕姑娘家不懂事,母親又不在身邊,你媳婦是長嫂,她們兩個的衣着穿戴、行為處事就多顧着些。”
陳彥華忙答應:“是,兒子會囑咐她的。”
……
……
劉氏派了丫鬟來幫婧怡收拾降龍,碧玉自然沒能從裏面找到那只金項圈,不過她一向機靈又沉穩,已敏感地覺察到事有蹊跷,并未在其他下人面前提什麽項圈,與婧怡獨處時也只是問:“姑娘可有什麽心事?”
見婧怡只是沉默不語,便再沒追問其他,只把自己當個鋸了嘴的葫蘆。
于是,回京城的第一夜,婧怡睡的并不安穩。
第二日晨起時,眼下便青了一片,劉氏見了直皺眉,連聲問可是屋子收拾得不妥當。
婧怡微笑道:“一切都好,只是三年沒睡,竟有些認床了,這才走了困,拿粉略遮一遮也就是了。”
劉氏便親自取了粉盒來與她上妝,散了原本的雙螺髻,重新梳了個小小的飛仙髻。戴了一支赤金花釵并一朵蜜蠟花,又打量她穿着。
只見她上身一件杏色繡雲紋斜襟小襖,配水綠色灑花百褶裙,雖不十分出挑,倒也清新可人,心下暗暗點頭,遂不再說什麽。
又過片刻,婧绮也袅袅婷婷地來了,一件鵝黃色繡百蝶穿花對襟小襖,配紫色月華裙,俏臉略施脂粉,更兼描眉畫眼,連十根纖纖玉指都細細塗了蔻丹,看着更比平日嬌豔了三分……自從陳庭松過世,婧绮還從未如此隆重打扮過,可見她有何等重視今日的江府之行。
劉氏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她一番,贊道:“昨兒事忙,都沒顧得上細看,幾年不見,大妹妹都出落成一等一的美人兒了!往日妹妹實在太素淨了些,就該這樣打扮才是呢,”
婧绮聞言微微一笑,道:“大嫂知道妹妹的,我平日裏有時間只想着多讀幾本書,從不肯多費心思在穿衣打扮上。不過咱們今日是去姑母家做客,衣着穿戴若不得體,豈不是叫姑母失了顏面。”說着,斜眼打量婧怡的穿着,嘴角一撇,剛想說話,忽然念及退婚之事,喉頭一哽,硬生生把話給咽了回去。
她與王旭退婚之事,陳庭峰早已下令不許府中衆人外傳,京城這邊只告訴了陳彥華,也是為了叫他防備王家人的為難,便是劉氏也不知道的。湖州和京城相隔千裏,消息閉塞,京城的陳府甚至都不知道她定過親,更何況外人。那王家想必也不會将被女方退婚這等醜事宣揚出去,因此婧绮在湖州已變得狼藉的名聲在京城倒又全回來了。
不過,這世上沒有包得住火的紙,婧绮這些時日面上雖一如往常,心中到底惶恐,對婧怡更是多有忌憚……這小妮子是最知道始末的,還是得多多避着她,以免與她産生沖突,那小妮子瘋将起來,把她的事給抖落出去。
還是得盡快嫁入江府,到那時自不必再畏懼王家,便是有些風言風語傳出來,陳、江兩家為了顏面,也會為她遮掩……因此,恨嫁之心又多了十分。
婧怡瞧她面色變化,早将她心中所想料了個八分,不禁暗笑……就怕你不着急。想着便朝婧绮挑釁地做了個鬼臉。
劉氏又哪裏知道她們心中的彎彎繞繞,只當是女孩兒家愛美比俏,并未往心裏去。見一切收拾妥當,便領了兩姐妹,上車往江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