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姨娘
婧怡将手中賬冊一合,遞給碧玉,笑道:“你想哪兒去了,我是叫你将賬冊拿與父親,請他的示下……母親與大伯母不日即将回府,自然要将屋子重新收拾,帷帳紗幔、金銀瓷器皿等都要重新置辦。府中主子、下人們的夏裳也要做了,還有每日廚房買辦的食物果品……大嫂理不得事,我又是個年輕女孩兒家,于采買上一竅不通的。就問問父親,這一百多兩銀子要怎麽使,請他拟個章程或派個得力的管事來,免得被我胡亂糟蹋了銀子。”
碧玉便忍着笑去了。
過了約莫一炷香功夫,見她仍拿着賬本原樣回來,面上笑容卻已褪了。見到婧怡便低聲道:“奴婢去時,老爺正在書房中寫字,毛姨娘伺候着磨墨……”說着,竟紅了臉。
婧怡見她神色,嗤笑道:“都寫什麽了,叫你臊成這樣。”
碧玉忙擺手:“不是您能聽的話,姑娘莫問,”又正了顏色,道,“奴婢将您吩咐的話一說,老爺臉便沉了下來,叫了內外院管事來問,讓按慣例行事,管事們卻推說賬房上領不出銀子……老爺當場就拍了桌子,臨了拿了張五百兩的銀票,差人上銀號兌現去了。”說到此處,面上神情已是說不出的尴尬。
眼下正值春分農種之時,各處莊子是只有花錢沒有收錢的,幾個鋪面的租金也要等年底方收,便是陳庭峰因着賦閑在家,俸祿也是沒有的,這府中如今哪有什麽進項?
陳庭峰作為一家之主。明明有私房,卻上公中領銀子……是知道兒媳婦管家,要籌謀那點嫁妝銀子不成?
婧怡早知父親心機深沉、并非善類,現下多半因王、柳二人不在,府中不是下人便是小輩,不好對他有所置喙,倒越發放浪形骸起來。心下不禁暗暗搖頭,她自小對父親便是虛與委蛇,論起骨肉親情,不說全無,也不過有個一兩分,全應在生恩上頭。平日裏讨巧賣乖,不過為了王氏的體面,如今只盼母親到了京城,能看清他的真面目,從此絕了念想才好。
正出神間,卻聽碧玉叫她:“姑娘!”
碧玉見她看過來,忙用眼神示意門外,低聲道:“毛姨娘來了,正在外頭等……只怕來者不善。”
婧怡笑道:“怕她做什麽,快請進來。”
少時,便見毛氏袅袅婷婷地走進來,穿一身半舊家常素面襖裙,素着臉,梳一個圓髻,釵環首飾一件也無,見婧怡坐在上首,嘴裏怯怯地道:“給二姑娘請安。”
婧怡冷眼瞧她嘴上說這話,膝蓋卻沒有要彎下去的意思……似毛氏這等外頭送進來、賤籍出身的妾室,說是半個主子,也就是半個奴才,見了婧怡這正經小姐,行禮本是應當。但她是陳庭峰的人,輩分上算得長輩,遇上那面嫩的女孩兒家,多半是不肯受她的禮。
毛氏正是料定這一點,才一進門便道請安,卻是等着婧怡起身相讓。
怎料遲遲沒聽到動靜,她不禁擡眼去瞧,只見婧怡雙目似阖非阖,像是已睡着了……請安的話已說出口,要想反悔是不能的了,毛氏無法,忍着氣屈膝行了個福禮。
婧怡仿佛這才看見她,忙站起來笑道:“姨娘怎麽來了,我是晚輩,怎麽好受您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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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氏恭敬道:“禮不可廢,二姑娘說笑了。”
婧怡便笑了笑,并不接她的話。
毛氏在陳府韬光養晦多年,直到最近才得了陳庭峰的眼風光起來,這隐忍上功夫是一流的。見婧怡這樣不冷不熱,也不着惱,自丫鬟手中拿過個紅漆托盤,遞到婧怡面前,道:“聽老爺說府中用度有些吃緊,這是老爺前些日送給我的首飾,我成日家不出門,也用不上這些。不如換了銀子周轉花銷,還請二姑娘替我處置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那托盤中放着的,正是齊齊整整一套赤金點翠頭面,一眼望去只見金光燦爛、華美異常。
婧怡正喝茶,聞言放下茶盞,道:“姨娘有心了,不過您怎麽将東西拿到我這裏來了?”
毛氏不好意思地道:“這玩意兒是死物,須得到外頭換了銀子才使得。我一向不大出門的,想着如今是二姑娘管家,把東西給您總是不錯的。”
婧怡聞言,瞧了瞧托盤裏的頭面,搖頭道:“姨娘一路端這麽個托盤來,滿府的下人想必都看見了,回頭再空着手出去……不定以為我吞了您的體己,傳到父親耳朵裏,只怕要家法處置了我。”
毛氏一愣,連忙擺手道:“沒有,沒有,二姑娘誤會我了,我絕沒有此意,就是想貼補些家用……”
婧怡神色一正,打斷道:“那姨娘就把東西拿到賬房裏去罷,我們家是講規矩的人家,不論是誰,要銀子都得拿對牌上賬房去領,姨娘獻銀子也是一樣的,”頓了頓,冷笑道,“我是久居深閨的女孩家,從小只知道規行矩步,您說的什麽拿到外頭去換的話,我半句也聽不懂,也請姨娘以後再別說這樣的話,知道的,說您是不會辦事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您要故意敗壞我的名聲呢!”
毛氏沒想到這麽個黃毛丫頭竟然如此牙尖嘴利,一時倒被噎得說不出話來。不過她的反應也快,立刻拿帕子掩了眼睛抽泣起來:“不、不、不,您誤會我了,我只是……”說到此處,那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落下來,話便再說不下去了。
婧怡道:“姨娘小心哭腫了眼睛,人家又以為是我欺負了您!”
毛氏拿帕子的手一頓,哭聲便漸漸低了下去,剛要張嘴說話,卻見綠袖跑進來。
綠袖原是劉氏的丫鬟,因婧怡接管了中饋,身邊只碧玉一個,劉氏唯恐其周轉不開,便将心思細膩的綠袖給了她。綠袖在劉氏處領着三等丫鬟的份例,到婧怡這裏仍是三等,她屋中兩個二等大丫鬟的例,只碧玉占了一個。
……另一個是留給碧瑤的,平日裏總嫌她又魯莽又嘴碎,心裏到底還是念着的。
閑話少敘,只說眼前。
見綠袖只是站在地下不說話,毛氏便有些讪讪地,笑了兩聲便領丫鬟告辭出去了,那赤金點翠的頭面自也一并帶走了。
綠袖這才禀道:“大姑太太身邊的李媽媽來了,說是專門來找您的,奴婢已使人領去了小花廳。”
婧怡深吸口氣,起身道:“走罷。”
……
李媽媽正坐在小花廳裏吃茶,見婧怡起來,忙起身笑道:“哎呦呦,這才幾日不見,咱們二表姑娘怎就出落得越發水靈了呢。不是老婆子自誇,我見過公侯伯府家的姑娘小姐不知有多少位,就沒有您這樣出挑的人物!聽說您還管着家,啧啧啧,這股子利落勁兒就是随了我們夫人,難怪夫人一天三回地挂在嘴邊念叨呢。”
婧怡淡淡笑道:“媽媽找我有什麽事?”
李媽媽正呵呵呵地笑着,聞言一頓,才又笑模笑樣地道:“咱們夫人明兒要去大相國寺上香,請二表姑娘一道去呢!”
又是上香。
婧怡只覺得腦門上青筋突突直跳,直覺裏無甚好事,又兼想起王旭說的那一番話,一顆心更是怦怦亂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