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爆發
其實王旭早已将實情告訴了她,其實她也早已相信不是麽?今日種種,不過更确信無疑罷了。
婧怡一貫以為,施恩自為圖報……她曾對王旭有點撥之恩,他還她個人情也算在理,只是,豐陽郡主又為何要向她示警呢?
以她平日謹慎小心的性子,本應對此大又警覺,只如今心亂如麻,滿心滿眼裏皆想着如何應對明日之困局。于此微末小事,腦中雖有疑窦一閃,卻到底放過了。
後來想想,這又怎會是微末小事呢……究竟豐陽郡主老謀深算,料定她無暇分神顧及此處;也是她命中當有此數,便是察覺不對,在壓倒性的權勢面前,她又能有什麽作為?
閑話少數,只說眼前。
婧怡将匣子遞與碧玉,吩咐道:“你到了江府,先将帕子送至江大姑娘處,再推說不識路,請她派丫鬟随你一起去見婧绮。見了面,不要提旁的,只說我想借她那套赤金紅寶石的頭面戴一戴,”說着,沉吟一會,道,“若是再問,你就有意無意地透兩句,但絕不可多說。”
碧玉已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有些猶豫:“只透些意思,怕大姑娘一時反應不過來……”
婧怡擺手:“她對我一向多有防備,說得太多反有刻意之嫌,平白惹她起疑,倒不如略略透個音兒,叫她自己去查……你可不要小瞧了她,她人就在江府,這些許小事,定瞞不過她去。”
碧玉想了想,仍是憂心忡忡道:“可如果大姑娘查到明日去的是二表少爺,而不是三表少爺怎麽辦?”
卻不想婧怡聞言,竟拍手笑起來:“那就更妙了,婧绮這個人,疑心病既重,又總覺得人人都對不住她、委屈她、時時欲加害她……她得到的消息若是江臨寧,定會認為姑母已屬意于我,而我來向她借簪子卻絕口不提此事,是為了日後羞辱嘲笑她;她若得到的消息是江臨平,則會覺得姑母故意放出假消息來诓騙她,好叫她不去破壞明日之事,否則你怎會得意忘形以至說漏了嘴?在婧起心裏,她便是全天下最無辜柔弱之女子,不論何時,都習慣以自我角度出發。便是他人設計陷害,也定是針對她而去,怎麽可能是沖着我這個沒顏沒色沒腦沒才的小丫頭?因此她絕對不會想到,姑母壓根沒将她當根蔥……這就叫自作多情,是種病,得治。”
只把個碧玉聽得瞠目結舌:“您是說,大姑娘無論如何都會上當?”
滿以為姑娘會胸有成竹地點頭,誰知婧怡卻慢慢搖了搖頭:“世上哪有絕對之事,不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罷了。”
碧玉嘴角剛露出的釋然笑容生生僵住。
婧怡便道:“好了,快去罷,楊嬷嬷還等着,”見她神色緊張,又安慰道,“見機行事就是,若有個什麽……你就去找楊嬷嬷。”
主仆倆出屋往花廳與楊嬷嬷彙合,互相客套一番,婧怡親自送至二門。楊嬷嬷臨上車前,回頭朝婧怡笑了笑:“姑娘一切小心。”
這卻是唯恐她尚有疑窦,幾乎已挑明了提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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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怡便回以燦爛笑容:“謝媽媽關心。”
……
碧玉一去就是兩個多時辰,婧怡雖面上平靜,心中到底不能全然無波,便有些坐立不安。綠袖見了,突然開口道:“姑娘,奴婢給您洗頭罷。”
婧怡一愣,展顏笑道:“好啊。”
綠袖便備下熱水,滴幾滴玫瑰香露,散了婧怡的頭發,将那烏壓壓的秀發慢慢放入水中,用皂角洗淨,漂清,再抹松柏香,細細打理順了,才用大帕子包起來。
婧怡仰面靠在榻上,濕漉漉的頭發便搭在一邊,綠袖用十幾塊大帕子逐一吸去她發中水分,等略略幹了,才扶她坐到妝鏡前,拿梳篦慢慢篦着頭發。
檀木梳篦輕柔劃過頭皮,婧怡緊繃的神經終于慢慢松弛下來,她閉着眼睛輕嘆道:“真是舒服。”
綠袖道:“奴婢就這手功夫還行,以往在大奶奶處,也都是奴婢伺候着洗頭。”
婧怡便笑:“倒叫我沾了大嫂的光。”
因婧怡不愛用頭油,嫌那東西又油又膩歪,綠袖只将她的頭發梳順,讓自然垂着晾幹,陽光自窗棂斜入,發梢處便能見些細細的毛躁。
綠袖的語聲既輕柔又緩和:“姑娘近日的心思太重,睡得也不好,瞧這頭發都起了毛。改日奴婢炒些芝麻核桃您吃,頭發便能又黑又涼。”說着,望着鏡中婧怡秀麗的小臉,意有所指地道“總歸還是要放寬心,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檻兒。”
原來,綠袖雖調來婧怡身邊不久,許多因由都不曉得。但她向來是個聰明伶俐的,見今日這光景,哪裏能不看出些端倪?但她與婧怡終歸只是半路的主仆,姑娘待她雖敬重,卻并不親近。
大奶奶既将她給了姑娘,她便已經是姑娘的人。丫鬟的命就是那張賣身契,生殺予奪都在主子手裏,她不求什麽通達顯貴,只求主子能器重她,她為主子效忠,主子将來能許她個好婚事。
可表忠心,不是嘴皮子碰碰那就完了……不僅要決心,還得有機會才是。
因見婧怡心事重重,卻不上前直問,而是為她洗一個舒舒服服的頭,叫她精神放松下來,既表了自己的心意,于此危難之時,不定就能得了信任。
果然,只聽婧怡慢慢道:“綠袖,雖然大嫂将你給了我,但只要你心裏想,我還是會把你還給大嫂的。”
綠袖便“撲通”一聲跪下來:“姑娘,奴婢既到了您這裏,便是您的人,是再不回去的。”
“這是為何,大嫂難道待你不好?”
“不是,不是……”綠袖連忙搖頭,下面的話卻再說不下去。
婧怡笑笑,并不追問,只自顧道:“未出閣的姑娘就像一件精心打造卻尚未出售的瓷器,丫鬟就好比裝瓷器的匣子,擺在店裏時自然妥妥當當。但會被哪家買去卻是個未知數,若去了富貴之家,瓷器被擺在博古架上,匣子也能好好收在庫裏;若去了窮困破落戶,瓷器放在桌上凳上不定哪日就砸了,那匣子又能有什麽好去處,說不好就喂了竈房裏的火……就這樣你也要跟我麽?”
綠袖跪在地上,聞言直起身子,仰着臉道:“您是主子,都敢賭,奴婢一個丫鬟,又有什麽不敢?”
婧怡苦笑道:“我哪裏是敢,不得已罷了。”
綠袖聞言,一伏身将頭重重磕在地上:“奴婢願意陪着姑娘賭,也做好了孤注一注後一敗塗地的準備。只是,若有幸賭贏了,還請姑娘看在奴婢一片赤誠的份上,賞奴婢一樁好婚事……奴婢不願給男主人做妾做通房,只想做個正經的管事娘子,”頓了頓,她咬牙道,“在陳家,奴婢沒有這樣的機會……最好的結果,就是開臉給了大爺,可奴婢實在不願意。”
婧怡這才起身扶起綠袖,道:“小小年紀,心倒是大,膽兒也肥,這就想着嫁人了?”
綠袖聞言一陣惶恐,忙又要跪下去。
卻被婧怡一把拉住,道:“好了,現在不是跪地磕頭的時候,我确實有件重要的事情要你去辦。你說,我能相信你麽?”
綠袖沒有說話,堅定地點了點頭。
婧怡便附到她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遍。
綠袖點頭道:“您放心,奴婢一定辦得妥妥當當。”
姑娘在賭自己的人生,她綠袖又何嘗不是?心底深處的話統統說出來,說身為丫鬟的不甘,說對主家的不滿,說對姑娘忠心的企圖。她要讓婧怡知道,她是真的想效忠,因為她對她有企圖……對于半路的奴仆,有着共同利益基礎的關系也許更能讓主子放心。
盡管手心仍黏着方才流出的密密一層細汗,然,她終歸是賭贏了。
……
主仆兩個說完交心話,便又坐下來,綠袖淨了手,重新為婧怡梳頭上妝。她一貫手巧,三兩下便绾好個家常發髻,別了朵蜜蠟花,又選一副珍珠耳墜戴上。再看鏡中,便有個清秀俏麗的小佳人正含笑坐着,一掃先前的焦躁之氣,十分鎮定自若。
又過片刻,碧玉才捧着個匣子回來,婧怡觀她面色平靜,知道一切都還順利,便笑着問道:“怎樣?”
碧玉卻不接話,只拿眼瞧着綠袖。
綠袖識趣,行了禮便要退下去,卻被婧怡攔住,只聽她對碧玉道:“無礙,有什麽話直接說罷。”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用了綠袖,就會給予全副信任。
綠袖的眼眶便有些熱。
碧玉聽主子那樣說,也不多話,打開匣子道:“奴婢按照您的吩咐,先去給江大姑娘請安,出門時她果然派了貼身的大丫鬟領路。咱們大姑娘就住在大姑太太院中的客房,奴婢去時大姑太太不在家,李媽媽便派了個小丫鬟和我們一道去探大姑娘。”說着,望了婧怡一眼,“結果進屋時,江大姑娘的丫鬟攔住了李媽媽的丫鬟,拉着她自去廊下說話,奴婢是一個人進的屋……”
據碧玉所述,婧绮的腿已好了許多,只因有太醫的囑咐,并不敢随意下床。她說了借頭面的事,婧绮第一個反應便是詢問因由,她便只說是出去走走。再問去哪裏時,便敷衍着轉了話題,并不回答,面上懊喪之色一閃而過。
以婧绮之細心,定能察覺其中破綻……王氏還未進京,劉氏又在家中坐胎,婧怡一個年輕女孩兒家還能去哪裏逛,去什麽地方才要特意借貴重首飾來打扮?不用說,自是與婚事有關。
婚事,還能有什麽婚事?不就是和臨寧表哥麽,所以既要借她的頭面,卻又百般瞞着不告訴她,如此一想,樁樁件件便都對上了。
果不出婧怡所料,婧绮分明已察覺不對,卻并未再追問碧玉,反命侍畫找了首飾出來給她。
婧怡低頭去看,便見匣子裏擺着一支赤金鑲紅寶石孔雀鳥簪,一對月牙形嵌紅寶石耳墜,正是王氏給的那套裏的兩樣。
“大姑娘說,她上回出門只戴了這兩件,都給了您。您若嫌不夠,就再上她那裏拿鑰匙回府開箱籠,取其他的。”
婧怡笑了笑:“不必,這兩件盡夠了。”
……
……
一夜無話,轉眼已至次日清晨。
方過辰初時分,婧怡已收拾妥當,端端正正坐在屋中等候,只見她上身一件水藍色滿天星交領衫,下着月白色繡蓮紋襦裙,饅頭青絲梳成雙螺髻,戴了昨兒楊嬷嬷送來的青色薔薇堆紗宮花,耳朵上則戴着自婧绮處借來的紅寶石耳墜。
綠袖左看右看,搖頭道:“姑娘這一身打扮處處都好,就是這紅寶石耳墜太過顯眼,反倒不美,不如換了罷。”
婧怡摸了摸那沉甸甸的耳墜,搖頭笑道:“不成,這玩意兒是一定要戴的。”
少時,二門處便傳過信來,江家來接人的馬車已來了,婧怡便領着碧玉、綠袖兩個過去。只見一輛黑棋平頭馬車馬車停在那裏,另只一個車夫,一個随車的婆子垂手候着。
那婆子瞧着眼生,見了婧怡卻極殷勤地上來攙扶:“二表姑娘來了,老奴扶您上車。”
婧怡并不推辭,就着她的手上了車。那婆子也不讓開,卻自懷中摸出個精致的繡袋來,低聲道:“姑娘,這是大表姑娘托老奴帶給您的,說是怕您吃不慣廟中飲食,特意吩咐侍畫姑娘趕早兒起來做了您最愛吃的糕點。老奴怕涼了,一直捂在懷裏呢。”
婧怡接過那繡袋,笑道:“謝謝媽媽。”又叫“碧玉”。
碧玉便塞了個荷包到那婆子手裏,那婆子這才喜得眉花眼笑,又扶了碧玉和綠袖上車,才坐上車轅,招呼車夫往大相國寺而去。
馬車裏,婧怡打開那繡袋,果見裏面裝着一袋子軟糕,雪白的糕點面上嵌着紅綠二絲,裏面則包着又香又軟的豆沙餡,的确是婧怡一貫愛吃的豆沙糕。為了方便取食,只做小手指大小,正是婧怡、婧绮平日裏常吃的,應出自婧绮的吩咐不假。
綠袖卻皺眉小聲道:“再好吃的點心,叫那腌臜婆子在懷裏揣了一路,也吃不得了,姑娘快扔了罷。”
碧玉“撲哧”一笑,又正色道:“這也罷了,但這是大姑娘送來的,只怕不是什麽好東西。”
婧怡便拿出一塊放在手心細瞧,又掰開看了餡料,也低聲道:“依她的膽子,我料想應當不會下毒藥什麽的,頂多不過來點巴豆之類。”
聽得碧玉、綠袖兩個皆是面色大變,她卻笑嘻嘻地收了繡袋,仍放回懷中。
“姑娘!”碧玉急道。
婧怡搖頭:“他們請君入甕,我卻要金蟬脫殼,”指着懷中,微微一笑,“關鍵還在這裏,大姐若不送它們來,我倒要多費許多心思。”
于是一路再無話,少時,已至大相國寺。
車夫自趕馬車去安置,那婆子則領了婧怡三人至一廂房,道:“想是馬車走得快,我們竟趕在了夫人頭裏。這是大相國寺為我們府女眷常年預備的廂房,姑娘便可在此處略歇歇,老奴去迎一迎夫人,回頭再一起往前殿上香。”
婧怡點頭應道:“勞煩媽媽了。”
那婆子便行個禮,去了。
一時房中只剩下主仆三人,婧怡對綠袖使了個眼色。
綠袖會意,轉身出去了。
婧怡則四處打量這間廂房……屋子不大,收拾得很幹淨,正中一張方桌,四周擺長凳,屋角有張榻,應是供人小憩所用,榻邊有一小幾,上面擺着只香爐,正有縷縷香氣飄散而出,與寺廟中常備的檀香不同,是種說不出名頭的淡淡甜香。
婧怡指了那香爐,吩咐碧玉道:“把這個挪到窗口去,仔細着點,別燙了手,也別去聞。”
碧玉聞言,拿了桌上茶盤,又用帕子包了手,将香爐小心翼翼放上茶盤,端去了後窗口。
做完這一切,碧玉才低聲問婧怡:“那是什麽香?”
“不知道,但寺中一般只用檀香,這個卻不是……反常即為妖,還是小心為上。”
碧玉點頭,又問道:“您派綠袖幹什麽去了,不知她是否信得過,若是将今日之事告訴了大爺或大奶奶,我們只怕……”
“不會,”婧怡搖頭,“陳家人的行事風格一向就是重重拿起輕輕放下,出了事兒倒黴的只有下人。今日之事她若想告密,就絕不會摻和進來。否則,即使她檢舉有功,也免不了被滅口,最輕也得灌啞藥放莊子上去。”見碧玉露出恍然之色,又道,“大姐必定會盯着來接我的馬車,然後算時辰跟上來,我派綠袖去寺門口等,見她們來就裝作往馬車拿東西,再趕回來,正好給她們引引路。”
碧玉點頭,又不無擔心道:“大姑娘真的會來麽,她的腿還沒好利落呢……”
婧怡拿出裝着糕點的繡袋,篤定道:“她會來的。”又吩咐碧玉,“你在窗口看着,見綠袖來立刻告訴我。”
至于那香爐……若不将它放回原位,便是個大破綻,事後只要婧绮與陳錦如一對,立刻便會發現是她做的手腳,到時候 為求自保嫁禍堂姐的罪名是絕逃不脫的。
可她已隐約猜到香爐裏究竟點着什麽髒東西,若将它放回原處,婧绮一旦中招,将再無反抗之力,到那時,便是後悔,也已覆水難收。
正猶豫不決間,忽聽碧玉低聲驚呼道:“姑娘,綠袖來了!”
婧怡精神一振,立刻取出繡袋中的糕點往嘴裏塞。
碧玉大驚,下意識伸手來奪,卻被婧怡躲過。
“姑娘,這要是穿腸毒藥呢!”碧玉急道。
“少不得,也只能賭一把了。”婧怡一面說,一面已将一袋子糕點吃了大半下肚。
碧玉無法,只得扶着她起身欲往外走,卻聽她忽然幽幽地開口:“去,把那香爐搬回去。”
……
綠袖剛走至廂房門口,便見碧玉扶着婧怡出來,她忙朝二人打眼色,示意婧绮已來了。冷不丁卻見婧怡滿頭大汗面色紫紅,整個人幾乎癱在碧玉身上,
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忙趕上前幾步攙住她另一邊,緊張地問道:“您這是怎麽了?”
婧怡面現痛苦之色,滿頭汗水涔涔而下,咬着牙低聲道:“快,扶我去淨房……”
不遠處一棵樹後,婧绮與侍畫正凝神窺探此處動靜,見婧怡那般光景,婧绮便笑道:“想是這小妮子貪嘴,把糕點全吃了,哼哼,今兒可有她好看的。”
侍畫卻有些驚慌:“姑娘,奴婢聽說拉肚子過度,脫了水,也會要人命的,您讓奴婢放了一整包烈性瀉藥,二姑娘又是個風吹就到的身量,不會真出什麽事兒罷!”
婧绮冷笑道:“哼哼,那也是她倒黴,怪得了誰!好了,快走罷,一會兒表哥該來了。”
侍畫無法,只好扶着婧绮出來,往廂房走去。
卻見她一件青色百蝶穿花對襟小襖,許是因為小了,緊緊包在身上,屬于少女的玲珑有致便展露無遺,下着一條水紅色灑花裙,走動間裙裾飛揚,如紅狼舒卷,十分明麗,只是腳步似不大靈便,想是腿傷未愈。再看她面上,蛾眉淡掃、朱唇嫣紅,顯是精心上了妝的,更兼雲鬓高聳、珠翠環繞,一眼望去,不像是十五六歲未出閣少女,倒像是已知風月的妩媚婦人,顯然是有備而來。
……
……
說來也巧,今兒是四月十七,一直在通州碼頭上等王氏一行的下人傳來話,說人都到了,陳庭峰、陳彥華父子倆忙前去相迎。
好容易将王、柳二人,一衆仆婦、丫鬟、小厮及幾大車箱籠都接回府來,還沒來得及坐下喝口茶,便有門房上的屁滾尿流地來傳話……
“不好了,不好了,大相國寺,大姑娘、二姑娘出事了!”
吓得一路舟車勞頓早已氣血兩空的柳氏差點厥了過去,便是王氏,也被唬得面色大變。
陳庭峰便喝道:“颠三倒四地說什麽,到底是誰出事了!”
那傳話的小厮也吓得三魂沒了七魄,半晌才結結巴巴地道:“都、都出事了……”
再問是什麽事,卻無論如何不敢說,只一個勁地道是江家下人來傳的信,二位姑娘都已被送了回來,想是快到府門口了。
陳庭峰與王、柳二人連忙趕出門去看,果見兩輛馬車已駛進二門來。柳氏性急,一把撩開當先一輛馬車夫人車簾,卻被裏面情形吓得怔住。
只見婧绮與侍畫兩個坐在裏面,皆頭發蓬亂、衣衫不整,侍畫的一邊袖子不知去了哪裏,露出的半截細白胳膊上全是青紫掐痕。婧绮的水紅裙子也少了一片,露出的白绫褲腿上血跡斑斑。兩個人本正掩面低泣,乍見柳氏,滿腹驚慌羞恥再忍耐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柳氏的嘴唇直哆嗦:“你兩個就是這樣從外面回來的?”
婧绮泣道:“母親,我……”
話還未說完,柳氏已兩眼一翻,軟倒在地。
便有丫鬟婆子一面驚呼,一面七手八腳地去扶。
陳庭峰早揪住那報信的門房小厮,暴喝道:“江家傳話的人是怎麽說的!”
那小厮吓得渾身直打顫,半晌才抖着聲音說:“那人只說,姑娘們即刻就到……至于婚事,明兒請了媒人便上門來提。”
“什麽婚事,誰和誰的婚事?”
“大姑娘與二爺的婚事……”
“哪個二爺?”
“就是江家二爺,大姑太太房頭的庶長子,叫江臨平的。”
柳氏剛被婆子死掐了通人中,醒了過來,一聽這話,面皮一陣抽搐,便又暈了過去。
陳庭峰已氣得目眦欲裂,指了婧绮道:“帶她去祠堂跪着,沒有我的吩咐,不許起來!”又點了侍畫,“關到柴房去!”
衆婆子聞言就要上去拉人,侍畫便哭喊道:“不要,不要!”跳下車來跪到陳庭峰面前:“老爺,求您發發慈悲,請個大夫,我家姑娘的腿……”
被陳庭峰不耐煩地打斷:“還不快捂了嘴,拖下去。”
有那慣會見風使舵的下人,看陳庭峰是動了真怒,撸起袖子便要上去拿婧绮。
哪知本低頭啜泣的婧绮忽猛地擡起頭,眼神銳利道:“我已是江家的人,誰敢動我!”
此話一出,不僅在場所有下人驚得目瞪口呆,陳庭峰更是氣得幾乎倒仰過去,只見他顫着手指指着婧绮,幾乎語無倫次:“你,你做下這等傷風敗俗之事,還敢拿出來炫耀!你要真是個有本事的,便叫江家立時擡八擡大轎迎你進門,否則,你就還是我陳家的人,得聽陳家的規矩!”說着,左右四顧,喝道,“來人,帶去祠堂!”
便有兩個粗手大腳的婆子走上前去,不由分說扭了婧绮便拖下車來。
婧绮痛叫一聲,奮力掙紮起來,忽然目光一厲,指着一處道:“你們抓的人不應該是我,而是她,是她,是她陷害我!”
衆人便循聲望去,卻見王氏正指揮幾個婆子扶着昏迷不醒的婧怡過來。
原來,趁衆人吵鬧之際,王氏早去了第二輛馬車,見女兒面色青白,出氣多進氣少的,也被唬得魂不附體,好在碧玉和綠袖都還鎮定,低聲提醒王氏請大夫。
王氏這才反應過來,忙叫王媽媽趕緊去外頭請大夫。又聽碧玉講了事情的大致經過,雖恨不得立時去抓花陳錦如的臉,但到底女兒性命要緊,還是叫人扶着先回房去。
誰知,卻被陷入瘋狂的婧绮一把攔住。
只聽她歇斯底裏地尖叫:“對,就是她,他們本來要陷害的是她,這個陰險惡毒的小娼婦,她竟拿我去頂包。你們要關就關她!是陳婧怡在外面勾勾搭搭,臨了還要幫着外人設計親姐姐,這種不要臉的賤人就該被活活打死!”
“住口!”王氏厲聲喝道,“我不管你們誰是誰非,我只問你,你滿嘴的賤人、娼婦,就是千金小姐該有的儀态?”
婧绮冷笑道:“怎麽,她将我害成這樣,我還要對她說多謝麽!”
卻見碧玉忽然跪下來,話未出口已流下兩行淚來,只聽她道:“老爺、太太容禀,昨兒大姑太太身邊的李媽媽來府,請我們姑娘今日與姑太太一同往大相國寺上香,姑娘當時便應了。因想着打扮得鮮亮些,特意叫奴婢去江府尋大姑娘,借她的紅寶石頭面來戴,就是這副,”說着,指了婧怡的耳墜子,見衆人都看見了,才接着道“今兒大早便有江家馬車來接姑娘,随車的婆子還塞了一袋紅綠絲豆沙軟糕給姑娘,說是大姑娘托帶來的,我們姑娘素來就愛吃那個,便吃了一大半。”頓一頓,又道,“然後便到了寺中,那随車婆子領我們至一廂房,因大姑太太還未到,那婆子便出去相迎了,只留奴婢與綠袖兩個陪着姑娘。哪知姑娘不過多久就腹痛如絞,奴婢們忙扶她去了淨房,”說到此處,已開始低聲抽泣,“怎料姑娘竟腹瀉不止,直至昏厥……奴婢見情形不好,忙讓綠袖去外頭找人,正巧遇見江家人來,忙請她們将昏迷的姑娘送回府來。從始至終奴婢都沒有見過大姑娘,是直到方才下車才曉得大姑娘也去了相國寺。”
“你胡說!”驚奇尖叫道,卻再沒有別的話說了。
碧玉便從懷中拿出個繡袋來,膝行到陳庭峰面前,泣道:“老爺,這便是那婆子給的糕點,姑娘吃了大半,還剩得有幾塊……姑娘她今兒除了吃這軟糕,只在府裏喝了碗清粥,吃了點子腌嫩筍,在寺裏更是連口水都沒有喝呀!”又扭頭望着婧绮,大聲問道:“大姑娘,奴婢想問一句,您今兒怎麽會去了大相國寺?我們家姑娘時時想着您,昨兒李媽媽來時,還特意問了您去不去,李媽媽說您腳傷未愈,便不去了的!”
婧绮聞言一噎,半晌說出話來。
陳庭峰看看昏迷不醒的女兒,再看狀如瘋婦的侄女,面色越發鐵青,正欲說話。
卻被王氏攔住:“都先回房罷,在這裏鬧也不成樣子。”環顧一圈下人,淡淡道:“今日之事,若有誰亂嚼舌根資,一律打三十板子賣出府去。”
衆下人一凜,細細的議論聲立止,除幾個幫着扶人,其他的全靜悄悄退了下去。
一時間,原本亂哄哄的二門變得鴉雀無聲,婧怡與柳氏各被送回屋中躺着,婧绮也由王氏做主,并沒有跪祠堂,只是鎖在了自己房中,侍畫則被關進柴房。
少時,大夫來了,先瞧了婧怡,說是服用了過量瀉藥,腹瀉不止以至脫水,性命雖無大礙,卻讓脾胃大大受損,又兼思慮過重,氣血兩虧,須得好生靜養。飲食須清淡,以小米配大棗、枸杞等熬粥為上,輔以湯藥調理半月,待脾胃稍有好轉,再徐徐進補調養,除一應日常吃食外,可每日進二錢燕窩,待氣血有所恢複,再酌情另拟方子。
那大夫雖非太醫,卻是京城仁德堂有名的聖手,替婧怡診過脈後搖頭道:“姑娘心思太重,應常有失眠之症,導致內息紊亂、月事不調,長此以往恐難于子嗣。”
王氏聞言大驚,忙問何方可醫。
那大夫想了想,寫下一藥房,道:“用此方三兩年內或可痊愈,只須得姑娘少思少慮、心境寬闊,方可奏效,切記切記。”
因派丫鬟下去抓藥,陳庭峰夫婦則請了大夫柳氏處診脈。
那大夫見了柳氏面色便先搖頭,待扶了脈便嘆息道:“已是垂危之相,藥石不可醫也。若能平心靜氣,或還有個三年五載;若再大喜大悲,便只在這一兩年內。”因只開了個溫養進補的方子,又取金針為其刺穴,叫她醒轉過來。
柳氏還未睜眼便已長一聲短一聲地哭上了,一會子說自己命苦,早年死了丈夫,如今女兒也要被逼上絕路;一會子又嘆女兒不争氣,沒有為她争光也便罷了,還叫她丢了一輩子的老臉;一會子又罵人心險惡,坑害了她又來害她女兒。一時間又哭又罵,鬧騰得不可開交。
陳庭峰見她越發不像話,起身請大夫出來,叫小厮領了往賬房處領診金。才轉回來,卻遇上追出來的王氏。
王氏低聲問:“怎麽不叫大夫給绮姐兒看看,我瞧她腿上似乎有傷。”
陳庭峰搖頭道:“不成,女子嫁人前後脈息會有所不同,那大夫乃是京城有名的聖手,恐會發現什麽端倪,到那時我陳府顏面何存?”
女兒如今躺在床上氣息奄奄,皆是拜婧绮所賜,王氏心中其實深恨這侄女,只是她為人向來和善,因忍不住多問了一句,見陳庭峰竟如此無情,便也不再說什麽。
說到底,婧怡才是她的眼珠子,她護好她便是了,其他人只能自求多福。
想到此處,便一刻也再耽擱不住,直奔到婧怡房中親自照料看顧起來,至于家中一大攤子亂麻,竟全然抛諸腦後。
并非故意不理會,而是真給忘了……王氏便是這麽個性情中人,多半時候精明強幹,卻偏偏有個關心則亂的毛病,對子女、對夫君皆是如此。大約是因了感情,一葉障目,她會因對夫君的愛而無視其多年冷漠,也會因女兒的傷忘乎主母之則,實在是既可憐、又可愛。
卻說陳庭峰,此刻正為這亂麻樣的事頭疼欲裂,他在書房中煩躁地走了幾圈,終于下定決心,吩咐候在一邊的陳彥華道:“派個人,去請你姑母來,我倒要問問她,為何這樣作踐自己娘家!她嫁上了高枝,看不上娘家侄女,不結親便罷了,為何要用這腌臜手段謀害?我好好的侄女,嫁給親妹子的庶子,人家只會說我為了攀附權貴糟踐侄女,叫我往後如何在同僚好友中立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