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忙嫁 上

“你說什麽!”

陳彥華面色沉郁,低聲将話重複了一遍:“姑母說,家中瑣事繁忙,一時脫不開身,便不過來了……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話以後再說罷。”

陳庭峰怒極反笑:“好,好,好!”順手拿起件物事便往地上砸去,卻是方端硯,摔在地上滾了幾圈,墨汁灑了一地。

有幾滴濺在陳彥華月白色繡竹葉紋的長袍角上,他卻渾然未覺,依舊站得筆直。

陳庭峰仿佛還未解氣,又狠命踹兩腳黑漆大書案,才怒氣沖沖道:“行,她不來,我親自去江家找她總行了罷,我倒要問問她,是怎麽對待一家人的!”說着,一拂袍袖,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卻被陳彥華一把攔住:“父親,木已成舟,您現在去,除了和姑母鬧得更僵,又有什麽意義!”見他雖面色鐵青,到底停了腳步,才緩過一口氣,道,“如今鬧得這樣,大妹妹已不得不嫁給江臨平,但他們那樣陷害大妹妹,她心中對江家人必然已深惡痛絕。大妹妹又是個倨傲性子,往後行事只怕多有不妥。而姑母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心中定有愧疚,想必會對她多些容忍,如此,大妹妹在夫家的日子方能好過些……若您與姑母撕破了臉皮,我們倒沒什麽,叫大妹妹往後如何過活?”

逞一時嘴上痛快,卻叫姑娘受一輩子苦,又是何必。且如此等醜聞,自是早早息事寧人最好。若不慎走漏了風聲,一傳十十傳百,鬧得京城上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到那時陳家顏面掃地不說,婧绮是定活不成了,便是婧怡,恐也再難找到好人家。因此,這一番話說得實在既中肯,又在理,

哪知陳庭峰聽了卻只是冷笑:“愧疚?她若當真有愧疚之心,便不會做下這腌臜事!她可曾想過,若遇上個性子烈的女兒家,一根白绫抹了脖子……”說到此處,忽語聲頓住,像是想起什麽,一時便面露沉思之色,神情間卻仿佛透着一股戾氣。

陳彥華見狀,心中不由一跳,莫名生出種不祥預感來,忙略提了聲音叫道:“父親,您怎麽了?”

陳庭峰回過神,微微搖頭道:“無事,”複接了方才的話題,道,“還有绮姐兒,你以為她是個什麽好東西,今日江家請的分明就是怡姐兒,為何去的是她?那繡袋中的糕點我已請大夫看過……謀害起親姊妹來倒是一套一套的!枉我往日看在她父親面上,對其多有偏頗。她素日欺負怡姐兒我也只睜眼閉眼。臨了臨了,卻原來是養了只白眼狼!”又氣道,“好好一個黃花閨女,在外頭被人糟蹋,她倒得意猖狂上了,還以江家人自居,”嗤笑一聲,“人不定當她是只破鞋……”

這話說得就有些難聽太過了。

陳彥華忍不住再次打斷父親:“她畢竟還是陳家的女兒,您就給她留些體面罷。再說,我們家的姑娘可不只她一個……怡姐兒還沒說人家呢。”

說到此處,便不得不提陳庭峰此人,其實為人十分狹隘偏私,又是個火爆脾氣,偏他平日就愛擺飽讀詩書、風流文士的款兒,自是不能出口成髒的,這多年來實已憋得內火燥盛、不得疏散。

然此番進京,卻叫他得了機遇……朝堂之上波谲雲詭,以黃閣老為首的清流黨彈劾武英王手握重兵、佞臣弄權,逼沈穆交出虎符;一衆學子更是聯名萬言書,直達天聽,請聖裁“除奸佞、清君側”。一時間滿朝風雨,彈劾沈穆、沈貴妃的折子雪片一樣,皇上雖都留中不發,但沈穆已接連十數日稱病未上早朝。早便有風聲傳出來……皇上龍顏大怒,只是顧及郎舅之情,默許沈穆自清辭官榮養,從此卸甲歸田,再不可插手朝堂之事。

皇上顧念與沈貴妃的夫妻之情,武英王府屹立不倒,但榮華勢必再不複從前。而黃閣老便将成為這次政鬥中的最大贏家。

陳庭峰是黃閣老多年的忠實追随者,此番又出力甚多,早已得了許諾,待一切塵埃落定,黃閣老便會在六部中為他謀個實缺。他是兩榜出身,又曾供職翰林院,若能在六部裏穩紮穩打地慢慢升遷,入閣拜相也是指日可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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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想想,一時便得意忘了形,言行舉止上就難免露了真性兒。

聽見兒子的話,才猛然意識到言行失态,不由輕咳一聲,掩飾道:“是為父妄言了,實在是關心則亂。”說着,走至書案後坐下,自顧看起書來,嘴裏只道,“若無事,你便先下去罷。”

陳彥華本想再勸解兩句,見他只是低着頭,一副勿言勿擾之态,到嘴邊的話便再難出口,暗暗長嘆一聲,自出去了。

……

卻說婧怡,昏昏沉沉睡了這一日,直至掌燈時分方悠悠醒轉,才睜開眼來,便見昏黃燈下一個熟悉人影正伏在她床邊,面色憔悴、雙目通紅。

“母親?”她想驚喜地呼喚,話出口才覺聲如蚊蚋,幾不可聞。

王氏猛見她醒轉,自是悲喜交加,忙撲上前去,欲要噓寒問暖,卻是未語淚先流。還是碧玉機靈,拿銅簽子撥亮了燭火,上前柔聲勸慰一番,又伺候王氏拭了淚,才叫她略略穩了心神。

綠袖得了消息,忙端來吃食,卻是碗熬得稠稠的米湯。因婧怡腹瀉至脾胃虛空,正是五髒六腑最為孱弱之時,受不得生硬、受不得油葷,只可進那好磕化的流食……這米湯便是王氏親自往廚房熬的,一直溫在竈上,只等她醒了便可服用。

碧玉将婧怡扶起,叫她靠在自己身上,王氏則端了米湯喂她,每一勺皆試了溫度方送至她唇邊,眼含憐惜、神情溫柔無比,動作更是小心翼翼。

婧怡一向自覺乃是鐵石心腸之人,不止對他人,也對自己……這世道何曾對她有過什麽情誼?她不知情為何物,自然無情。

便如在相國寺廂房之中,那一刻心念電轉,仍是蔣那點着迷香媚藥一類的香爐放回原處。她已做好打算,若婧绮尚顧念姐妹情分,并未在糕點中下得重手,她便能保持神志清醒,到時自會設法示警于她;若當真下了重手,那她也不必自作多情,讓婧起求仁得仁便罷。

就是如此公平,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然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來自母親的真切關懷,卻讓她鐵一樣的心有了一絲裂縫……她只覺眼圈發熱、鼻頭發酸,終是哽咽道:“母親……”

王氏見她那樣,哪裏還忍得住,早落下兩行淚來,抱住女兒心肝肉地哭起來。

母女倆便抱頭痛哭了一回,好半晌才算止了,各自梳洗一番後才接着靠到一處說話。

因一場痛哭疏散了心中大半郁氣,婧怡只覺精神一振,便将進京後發生種種,揀緊要的說了,例如陳錦如之所作所為,陳庭峰與毛氏的互通款曲,既不誇大、也不簡略,只平鋪直敘地說給了王氏。

王氏便咬牙切齒地道:“我當她真心與我家結親,哪知是存着這等龌龊心思……”撫了婧怡的臉,心有餘悸道,“好在老天有眼,叫你躲過這一劫……都是母親思慮不周,害你遭此大罪。瞧這臉都瘦得脫了形兒……”說着,既愧疚又心疼,幾乎又要落下淚來。

對陳庭峰收傭毛氏之事,卻像是沒聽見一般,絕口不提。

婧怡便已知曉她的心意,心下長嘆一聲,面上卻未露分毫,道:“您舟車勞累了一路,想必累得很,女兒這會子已好了,您還是快歇着去罷……與父親多時未見,也有許多體己話說的。”

王氏有些猶豫,半晌仍搖頭道:“不,我不放心你,今兒就陪着一道睡在這屋。”

婧怡卻命綠袖叫王媽媽進來,問道:“父親現在何處?”

王媽媽忙回道:“老爺方才一直呆在書房……這會子去了大姑娘房中。”

婧怡和王氏互望一眼,眼中皆露出深思之色……雖說都是一家人,但黑天半夜的,叔叔去侄女房中也不像話,有什麽話不能等到明天再說?

……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陳庭峰此刻确實正在婧绮房中……婧绮披頭散發坐在床上,他則正襟危坐于太師椅上。

房中是詭異的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庭峰長嘆一聲,道:“你可是怪二叔太過狠心?”

婧绮轉過臉,并不作答。

陳庭峰也不在意,接着語重心長道:“家中只你和怡姐兒兩個女孩兒,你心中應是明白的,二叔一直更偏疼你些,只因怡姐兒雖聰明活潑,卻遠不及你乖巧懂事;她只愛針線女紅,你卻在讀書寫字上極有天賦。你六歲那年,是二叔為你開的蒙,《百家姓》、《千字文》、《論語》、《詩經》哪一本不是我手把手教的你?你雖是個女子,我對你卻是寄了厚望的,”說到此處,不由神色黯然,“你卻做出這種事,可知‘愛之深、責之切’?”

婧绮擡起頭來,大聲道:“我說過了,是婧怡設計陷害我,我才是受害者!”

陳庭峰搖頭:“不論如何,清白诶毀的人是你……你可想過,這樣不清不白地嫁進江家,你在江家又能有何立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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