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疑窦

自那日與王氏不歡而散,婧怡心中便有些後悔。倒不是那些話說得不對,但她全盤否認了王氏這些年來對家庭、夫君、子女的隐忍與付出,甚至隐隐透出不以為然的意思,只怕是深深刺痛了母親。

有什麽比親生女兒的不屑一顧更誅心呢?

婧怡越想越是愧疚難安,又念及王氏提起的那門親事,心下更覺忐忑。想來想去,讓叫了碧瑤來問。

碧瑤是随着王氏一道進的京,只前些時日事忙,婧怡也沒顧得上她。偏她又是個倔脾氣,見姑娘身邊已有了一個綠袖,又對她不聞不問,就發起癡來,竟不肯去婧怡處報道,只和一群粗使丫鬟擠在後院下人房裏。

碧玉也曾去叫她,她卻直着眼、粗着嗓道:“人家是又老成又穩重,似我這等沒眼色的睜眼瞎、不把門的大嘴炮,哪裏配到姑娘跟前去?還是老老實實窩在這兒,沒得礙了人家的眼!”

現下被叫到婧怡眼前,先是惡狠狠盯了綠袖一回,又梗着脖子行禮道:“二姑娘找奴婢有什麽事?”

婧怡正心煩着,見她那小氣吧啦的樣兒,不禁“撲哧”一聲,又收了笑,正色道:“也沒旁的事,就是想請碧瑤姑娘來問問,我這還有個二等的缺,不知她肯不肯賞臉來當差。若她不肯,少不得只好三顧茅廬了。”

碧瑤這才反應過來,早飛紅了臉,忙跪下行了大禮,爬起來時眼中已落下淚來。

主仆幾個便絮絮說了番別後情,婧怡才問了那同知公子的事,

碧瑤想了想,點頭道:“是有這麽個人,還來過咱我們府裏。”

原來這位公子姓喬,确是杭州府一位同知家的嫡長子。說起他與王氏的相識,還真是有些緣分。

某日王氏坐車外出,不知怎地,陷了個車輪子在水坑裏,偏那馬的倔性兒上來,不論車夫怎麽吆喝,就是不挪窩。正沒理會處,喬家的馬車路過,那喬公子見這光景,便跳下車來,招呼自家車夫一道将王氏的馬車給推了出來。

王氏自然感激不盡,親自向喬公子致謝,又知喬公子的母親也在車上,他們是打杭州府過湖州來走親戚,便又與喬太太攀談起來。言語之間,就将彼此的家世背景互相說了一番,倒也十分投機。

不想幾日後,那喬家太太與公子竟就上門拜訪來了。王氏自然盛情款待,其中笑語喧談、賓主盡歡,不可盡述。

“太太什麽打算奴婢不知道,不過那喬公子我卻是見過的,”碧瑤的眼睛笑成了兩道月牙,将喬公子什麽身量、哪種膚色、怎樣眉眼,如何行事,并衣着穿戴說了個全乎,臨了捂着嘴道,“文文氣氣、清清秀秀的,瞧着和咱家大爺有些像。”

碧玉也道:“聽着倒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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婧怡聽後,只是與她們笑鬧,并未多做評說,心下自然暗有思量。

……

再說王氏,母女倆哪有隔夜的仇,她自然沒有生自家女兒的氣,只是為婧怡百般擔憂起來……這孩子的想法過于偏激,若再由着她性子,只怕多早晚要往那歪路上去。

王氏只要一想到女兒會同侄女似的削尖腦袋往高門大戶家湊,或幹脆絕了塵念出家,就慌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因下定決心,得快點定了婧怡的婚事。

喬太太曾暗示過她,喬大人即将任滿,五月底便會上京述職,到時候讓婧怡見見喬家太太,再正經相看一回,便把事兒定了。

說到底,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僅如此,她還要好生教導婧怡為婦之道。在娘家也罷了,若在夫家行差踏錯,一輩子都要擡不起頭。

至于陳庭峰……還是等喬家人來了再和他提罷。

想到丈夫,王氏的眼圈就有些熱。自打進京以來,陳庭峰還未在上房留過宿,成日下的只在那毛氏屋裏厮混。

說是夫妻,卻早陌路了。

正是胃裏犯酸、心中發苦的時候,就見陳庭峰大步進來。

忙悄悄試了淚,起身相迎奉茶。

陳庭峰坐下喝了口茶,道:“明日我要去一趟江府,你帶怡姐兒随我同去。”

王氏以為他要去見陳錦如,便道:“大嫂想绮姐兒想得苦,不如明日請她一道去。”和柳氏不對付了一輩子,如今見她晚景凄涼,一日日呆在屋裏苦挨,就又可憐起來,倒幫着說起了話。

哪知陳庭峰瞥了她一眼,皺眉道:“帶她做什麽,我是去拜訪江尚書,”頓了頓,又道,“豐陽郡主身份尊貴,你兩個衣着定要得體,不要丢了陳家顏面,特別是怡姐兒……要照着京城貴女出門的打扮,切不可寒酸。”

王氏有些傻眼……陳庭峰怕人說他為攀附權貴而嫁妹,除了年節上的往來,平日是不大登江家門的。一向又與江澤政見不合,交情沒有,梁子倒有一堆。

怎麽就突然要去登門拜訪,還特意囑咐了她和女兒的穿戴?

因第二日在去江府的馬車上,便與婧怡說起了這話。

婧怡想了想,就提醒王氏那日陳庭峰、陳錦如兄妹兩個的書房密談:“父親将大姐之事輕輕揭過,想必是姑母許了什麽……”

王氏眼前一亮:“難道是錦娘求了江大人為你父親謀缺?”又搖頭,道,“可你父親要走江大人的路子,早就可以上門,何必等到現在?”

“若在先前,是父親主動上門求懇。如今,卻是江家請他前去,此間自然天差地別。”

王氏細細一想,果然如此,遂點頭嘆道:“你父親行事也未免太過刻板了。”

婧怡低頭不語……在她看來,那不是刻板,是沽名吊譽,說得難聽點,應當是做賊心虛。

……

少時,馬車拐進四巷胡同,自角門進了江府。陳庭峰在前院下了馬,王氏的馬車則直行到垂花門前方住。

來迎她們的是上回曾與婧怡報信的楊嬷嬷,見她們下車,忙上前行禮。彼此客套一番,楊嬷嬷便帶着她們往大房處來。

等見了豐陽郡主,又是一通寒暄。王氏與郡主娘娘素無往來,待奉茶坐定,也不過拿些不相幹的閑話來扯。倒是江淑媛,一改往日的眼高于頂,挨着婧怡坐了,便在那裏擠眉弄眼起來。

婧怡趁衆人不注意,朝她吐了吐舌頭。

江淑媛就笑得見牙不見眼。

正無聊時,江太夫人處有丫鬟來傳話:“聽說江南的寺廟與京城有些不同,親家太太是江南人,太夫人想請去說說話兒。至于二表格姑娘,想必不耐煩聽這些,不如就陪着大姑娘在這裏玩。”

豐陽郡主一向是和婆婆反着來的,今日或許因有客在,竟一反常态站起了身,對王氏道:“如此,我便陪你走一遭罷。”

等豐陽郡主與王氏一走,江淑媛挺得筆直的腰登時松泛下來,揮手遣退下人,拉着婧怡的手興奮道:“聽說我三嬸設計陷害你,你不僅沒上當,還把你那個假惺惺的堂姐給坑了進去,是不是真的?”

這件事情別人不曉得,豐陽郡主和江淑媛卻肯定知道其中內情……若不是豐陽郡主派楊嬷嬷來報信,她說不好真會上當。

因再不隐瞞,将當日之事一五一十說給了江淑媛。

把個江淑媛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拍手笑道:“好厲害,好厲害!難怪母親說你比昭華強……昭華出身名門,人又聰明,管家理事樣樣拿得出手,不論對誰,都既客氣又溫柔。有個詞叫什麽,純善,說得就是她!不過依我看,她是老實過了頭。”

又把自己如何在觀瀾臺設計江淑芳落水,以致她嫁給長寧伯那老男人做妾,如今被長寧伯夫人料理得服服帖帖的事兒說了,得意洋洋地拉着婧怡直笑:“最看不得她們這種人,骨頭輕得能飛上天……那日我說要去看新科狀元,你不肯,我就知道你和她們不一樣。”

婧怡就抿了嘴笑,并不去接她的話。

正說笑間,江淑媛突然想到些什麽,神色一怔,望着婧怡便有些欲言又止。

婧怡見她神情有異,笑問道:“姐姐怎麽了?”

“有個事,和你有關,你只怕還不知道……”她神情掙紮,猶豫了半晌跺腳道:“哎呀,和你說了也沒用。反正以後我只當你是親姐妹,不論你受什麽委屈,我都會替你出頭!”

這話卻說得有些奇怪了……她為何會受委屈,怎樣的委屈是江淑媛能替她出頭的?

婧怡心中警鈴大作,不由回想起大相國寺一議中豐陽郡主對自己的暗中指點,再看江淑媛今日的古怪言行,只覺得暗影幢幢、疑窦叢生……

卻無論如何想不出,自己有什麽能叫豐陽郡主惦記。

總不會和陳錦如一樣,想诓她去做什麽庶子媳婦罷。據她所知,豐陽郡主并沒有庶子,再說,似她這等身份,江家大房便有庶子,也未必就瞧得上她。

一時間,心中雜念叢生,面上卻仍笑吟吟地,剛想說兩句話探探江淑媛的口風,卻聽門口有人笑道:“你兩個說什麽呢?”

婧怡忙回頭去看,便見兩個婦人由一群丫鬟婆子簇擁着走進門來。

當先一個錦衣華服、豔若桃李,正是豐陽郡主。她身邊卻還站着一位美貌婦人,瞧着不過二十八九年紀,穿家常杏色繡寶相花通袖襖,配藏藍色十二幅湘裙,烏黑水亮的頭發簡單绾一個纂兒,插一支流金鑲珠鳳釵,只在左手腕上戴只玉镯,卻好似圈了一汪碧水在瑩白的胳膊上。

再看她面上,一張小巧的瓜子臉,眉如遠黛、目似流星,鼻若懸膽、膚如凝脂,更兼神情端莊、舉止高雅,竟是個絕色美人。

其風帶絕代,自不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可比拟的。

江淑媛一見那美貌婦人,眼中閃過驚喜,忙上前去牽她的手,嘴裏喊道:“小……”

卻被豐陽郡主皺着眉打斷:“沒規矩的丫頭,還不給夫人行禮。”

江淑媛面上一紅,忙收斂了神色,恭恭敬敬地福身道:“夫人好。”

婧怡卻在想,江淑媛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個“小”字。

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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