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回門 上
婧怡直到未初時分才回到自己的小院,一進屋便對迎上來的綠袖道:“可備下飯了?”
綠袖忙道:“都熱過幾回了,奴婢這便去傳。”
婧怡點點頭,自去裏間脫了厚重的大衣裳,換上細葛布做的夏衫,又盡去釵環,散了滿頭青絲,重新梳成個簡單的纂兒,就着涼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臉,才算是回了神。
碧瑤見這光景,提醒道:“夫人,咱們院裏的下人還等着拜見您呢。”
“叫散了吧,這會子我只想吃飯。”
碧玉就低聲勸:“下人參拜新夫人是正理,是他們的禮數,也是您的體面,夫人還是去見一見罷……更何況,咱們在這府裏人生地不熟,許多事還得靠這院裏的下人。不說立威,您總要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
婧怡聞言,朝她笑笑,點頭道:“說得不錯,只是我年紀小、身份又低,這府裏的主子看我一定又傻又天真,若我表現得太精明,恐怕要吓她們一跳。”
碧玉猶豫道:“若是如此,只怕府中人會輕視于您……”
整個武英王府,難道不都在觀望她這位預備守節的五品小官之女,她們的神色裏,不都是濃濃的憐憫與遮掩其中的輕視?
婧怡笑了笑,沒有接話,有些事情,不必争一朝一夕。
因從裏間轉出,見綠袖已擺好飯,便坐了下來。
綠袖為她盛了一碗大骨湯,笑道:“都這時辰,您想必已餓得緊了,還是先喝碗湯墊墊胃再用飯罷,”頓了頓,又道,“奴婢見院裏下人等了一上午,連飯也沒有吃,就自作主張叫他們先散了。夫人用過飯後若要見他們,奴婢再去傳。”
婧怡看了她一眼,笑道:“改日罷,今兒我乏了。”
……
三房,
方氏正聽丫鬟喜兒的回報:“……四夫人一回屋,直接就叫擺飯,吃完飯便歇午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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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氏一挑眉:“沒見屋裏的下人?”
喜兒搖頭:“沒有,”打量自家夫人的神色,斟酌着道,“四夫人是小門小戶出身,往後又是要和二夫人一樣的,您何必擔心她?”
“你懂什麽?”方氏哼了一聲,“我聽說,她嫁進來前同咱們家要了一大筆銀子……若不是那厲害的,誰還敢問夫家要嫁妝?”
喜兒低聲道:“您不是說四夫人是被娘家賣進來的麽?想是她家裏人獅子大開口。四夫人還沒有及笄,那麽小的姑娘哪裏就能過問自己的婚事?”
方氏聞言,微微沉吟,展顏笑道:“說的也是,我看她今天那憨頭憨腦的樣兒就好笑,”冷哼一聲,“咱們府的這位王妃,人人都說全京城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婆婆……那得看對誰!大嫂守着她那病兒子過了一輩子,熬得比她還老;二嫂守寡,父親又是鎮國大将軍,她不好行麽?”話到此處已面色微冷“我嫁進來這麽多年,哪天是在飯點上吃的飯?明明有那麽多丫鬟婆子,卻要叫我伺候她,不就是要擺婆婆的款兒!”
喜兒聞言眼圈一紅,道:“您也是正正經經的伯府小姐,又哪裏比世子夫人和二夫人差了,王妃卻總這樣作踐您……”
“三爺不是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自然不一樣,”方氏嗤笑一聲,“不過,如今我可有個伴兒了,單看今日這光景,老四媳婦往後還有得受。”
喜兒聞言不解道:“可四爺也是嫡出呀。”
“嫡出怎麽了,老四回不來,她又沒有二嫂那樣的家世,”方氏心下暗想,蔣氏這人只是面上慈愛,行事又古怪難于捉摸,即便不欲為難陳氏,也定會好好教一教她“王府規矩”。
又想到丈夫是庶出,自己這一房早晚要分出去,她在婆婆手下忍氣吞聲那麽多年,不就為了管理中饋,好多撈點銀子傍身?
她辛辛苦苦經營那麽多年,好容易才在各處關節安插下自己的人手,正是預備收網取利的關鍵時候,卻冷不丁冒出一個陳氏……她眼下雖小,可總有長大那一日,誰也沒說守了寡的就不能管家理事,畢竟陳氏占了嫡子媳婦的名分。
因吩咐喜兒,把婧怡那頭盯死了,半點風吹草動,都要前來禀報。
……
……
卻說婧怡,用過飯後又歇過一個午覺,直到晚飯時分才神清氣爽地爬起來。想起今早得的見面禮,便叫碧玉拿出來看。
蔣氏給的兩本書冊都是簇新的,還散發着淡淡墨香,想是剛買來不多久,婧怡看了一眼就吩咐碧玉:“找個匣子好生收着,隔個十天半月的拿出來曬曬。”
碧玉答應一聲,帶着書冊下去了。
婧怡便拿出沈穆給的那個極壓手的匣子來,細細打量起來。
不過是個略精致些的紫檀木匣子,上面刻着花鳥蟲魚圖案,看着也并無特別出奇之處。見沒有上鎖,婧怡随手就打開了匣子。
碧瑤睜大眼睛,不由發出一聲贊嘆:“天哪!”
婧怡也吃了一驚,沈穆給的匣子裏竟滿滿當當塞滿了首飾!
且件件皆非凡品,其中一支赤金鳳簪,鳳凰嘴裏銜着一顆紅寶石,足有鴿子蛋大小,寶光流轉,耀眼非常。
碧瑤看得直咋舌:“夫人,奴婢還沒見過這麽大的紅寶石呢!”
婧怡撲哧一笑:“我也沒見過。”
又拿起一串東珠項鏈來,道:“戴上這個還能擡起頭來麽?”
原來那項鏈上的東珠粒粒渾圓,大小均勻,皆有龍眼大小。這樣品相的珍珠若能在首飾上綴有一顆,已如畫龍點睛,大放異彩。可這麽多大珠子串在一起,怎麽看都像條狗鏈子。
心下不由暗笑,想來沈穆對這樁婚事到底心中有愧,特意搜羅了一匣子奇珍異寶來做見面禮,是變相的致歉?
一念至此,不由自嘲一笑。
因想起明日回門,便拿了那耀眼奪目的紅寶石發簪,笑道:“明兒就戴這個!”
……
第二日早早起身,換了大紅色繡遍地金妝花褙子,梳了牡丹髻,插上那支光華燦爛的紅寶石發簪,去向蔣氏請過安後,便出武英王府往陳府來。
待轉進三井胡同,遠遠便見王氏和陳諺華夫婦立在門口等,見她下車忙迎上前來。王氏眼裏早含了包淚,一把摟住婧怡,口裏只喃喃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劉氏有孕已過了頭三個月,此時雖還不顯懷,卻面色紅潤、神清氣足,顯然将養得不錯。因見王氏過于激動,忙笑着道:“母親,有什麽話咱們進去再說罷。”
王氏這才反應過來,連連稱是。
劉氏朝丈夫使個眼色,陳諺華會意,對王氏道:“母親,兒子扶您。”
王氏原想拉着婧怡,回頭見劉氏已搶先挽住女兒的手,姑嫂兩個親親熱熱說起話來,心下也高興,便由着兒子攙着往裏去。
而婧怡見劉氏嘴裏說着話,腳下的步子卻越走越慢,知道她有話要說,便吩咐身後的碧玉碧瑤,叫去幫王媽媽安置王府跟來的下人。
等她們走了,才望着劉氏道:“大嫂怎麽了?”
劉氏面上就有些愁容:“今兒是你回門的大喜日子,我本不該說這些,但有些話我不好上去勸,母親也未必聽得進,總還是你管用些。”
竟是王氏的事情。
婧怡忙道:“嫂嫂快說,母親怎麽了?”
劉氏便壓低聲音道:“巧不巧,前日你剛出門子,昨兒毛姨娘就說肚子疼,請大夫來看……已經兩月有餘,算來是父親剛進京那會就已經懷上了。”
聞言,婧怡一陣沉默,陳庭峰還不到五十歲,毛氏更是風華正茂,這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她早便已向王氏提過醒的。
“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母親才強顏歡笑……王媽媽今早來找我,說母親昨兒夜裏翻來覆去了一整夜,一早起來枕頭都是濕的。她身子原就不好,哪裏熬得住這樣?”頓了頓,望着婧怡眼含深意,“母親若再次病倒,我又懷着身孕,家中瑣事無人打理,不知又要冒出什麽來作妖。”
婧怡哪裏不曉得劉氏的心思,雖說陳諺華早已成年,如今才出生的庶子對其影響不大,但若陳庭峰過于偏愛,毛氏又成了氣候,往後在家産的分割上只怕會多有偏頗。
她如今可是武英王家的媳婦,再回娘家身份自不同往日,便是陳庭峰,也要顧忌三分的。
她卻并不說破劉氏的心思,只問道:“父親可在家中?”
劉氏搖頭,面有難色:“父親說他剛剛上任,不好随意告假,仍上衙門去了。”
婧怡聞言,神色如常,道:“大嫂放心,母親那裏,我自會多加安撫。”
二人說着已至正廳,王氏早等得望眼欲穿,看見她們,忙招手叫婧怡過去,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又細細問了王府人事、及她這兩日的經歷來。
婧怡自是報喜不報憂,只将袁氏如何帶她進宮謝恩,王府吃住怎樣精細富貴,衆人待她又如何和善可親說了一回。
王氏聽了便念了兩句佛,連聲道:“這就好,這就好。”
雖只隔了兩日,但再見時女兒已嫁作人婦,王氏只覺有千言萬語要說,二人便拉着手細細說起話來。
正此時,有下人來禀:“大姑奶奶來了。”
話音未落,便見婧绮一身桃紅繡富貴花開缂絲褙子配秋香色十二幅湘裙,袅袅婷婷地走進來,給王氏行過禮後,便對着婧怡笑道:“二妹妹,今兒是你回門的好日子,姐姐來遲,真是對不住。”
按照老理,女兒家回門,出嫁的姐妹們是要帶着丈夫一起回來吃酒陪新客的。
婧怡見她說話陰陽怪氣,并不多做理會,淡淡道:“妹妹不敢。”
婧绮便吃吃笑了兩聲,道:“哎呦,這就好,您現在可是王府夫人,若是不高興起來,要治我的錯,我可吃罪不起呢!”又掩了嘴,上三路下三路打量了一回婧怡的衣着,目光在她頭上的紅寶石發簪上凝了片刻,故作驚訝地開口問道,“咦,這樣的大日子,怎不見妹夫陪你一道來?”
王氏和劉氏早已面色大變,王氏顫着手指着婧绮,氣道:“你……”
婧绮仿佛這才反應過來,嬌呼了一聲:“哎呀,我忘了!我那妹夫……”目光裏帶出三分嘲弄來,“還沒回家呢!啧啧啧,要是他回來見多了二妹妹這樣一個長得美心眼子又多的媳婦,不知要歡喜成什麽樣兒呢。”
婧怡面色不變,淡淡道:“大姐姐今日回府,姐夫沒有跟着一道麽?”
婧绮神色一滞,半晌冷冷道:“你姐夫事忙,哪裏有這閑工夫……”
話音未落,忽見門房上的小厮一路飛奔而來,直跑得面色通紅,連氣都沒來得及喘上一口,就大聲道:“太太,姑奶奶……姑爺來了!”
婧绮聞言,面上一喜,站起身來便往外去,嘴裏道:“姑爺來了,到哪裏了?我去迎他。”說着已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