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顏

趙姑娘是個騙子。

她那日說以後少來,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卻連一次都沒來過了。衛初宴将大把的時間放到籍田司,不讓自己再去想她,漸漸地也來到了晚春。得益于上個冬天的大雪,春日的田野生機勃勃,樹林中、河畔上、原野裏,處處灑滿綠色。

擔任籍田令的緣故,衛初宴常在田野中行走,一整個春天她都在為籍田禮做準備,但是到了晚春時節,她又開始覺得這吉禮今年應該不會再舉行了,春耕的好時機都快過去了,這時候再行籍田禮,似乎已是不妥。

早些年的時候,為了使得天下的播種都有個好兆頭,春耕更是早在正月就要舉行的,到如今,雖然春耕時有推遲,但是推遲到三月底的先例,還從未有過。

大約是因為國喪的緣故吧。

想明白了此中關節,衛初宴倒也沒有太過沮喪。只是下屬有些憤憤而已,他們跟着衛大人幾月,見她每日奔波,為了吉禮一事忙的衣不解帶,好不容易将各方面都打理好了,今年的籍田禮卻又取消了。

這可真是……

“這衛初宴,可真是倒黴。”

徐府,雪鷹在朝陽中略過了天空,開的極好的一叢迎春花旁,徐治正與他的大女徐舞魚喝茶聊天,談及徐邵景時,便說到了衛初宴。

老爺子說孫子自那日見過衛初宴之後便總往外邊跑,聽跟随他的下人回報,有幾次是偷偷跑去籍田司了,徐舞魚便将衛初宴最近遇上的事情同徐治說了,道她太倒黴,透露出不欲将邵景許配給她的意思來。

徐老爺子卻又有不同的看法。

“她才多少歲!年輕的很呢。這麽年輕,受些磨砺反而好,性子磨的寵辱不驚了,對待內眷也就會相敬如賓,至少不會讓邵景受了委屈。”

“可是邵景要的可不是一個‘相敬如賓’,他素來有些驕縱,喜歡的東西哪樣不是要牢牢握在手心的?我也聽說過這衛初宴的一些事情,道是她年少失勢,既不為她祖父所喜,還累死母親,這樣的人天生孤煞命格,怎好與我們的掌上寶結親?況且,爹,我還聽說她不僅背景不好、時運不好,就連資質也很差,也正因為資質差,才被平南衛家放棄的。這樣的人,邵景若是真和她成婚,恐怕還不等你女兒我反對,邵景他爹便要先尋死覓活一番了。”

因為衛初宴後來又來過徐府幾次,有一次還遇上了徐家現任的這位當家人徐舞魚,相互之間見過禮,也有過客套的談話,所以徐舞魚對這衛初宴是有些印象的。沒有印象也不行,老爺子總念叨她呢,她又是那樣的職位,天生讨徐治喜歡,加之聽說邵景對她有點……徐舞魚便也去做了功課的,左右她也就這麽一個要出嫁的兒子,邵景他爹總讓她對兒子上點心,她也就去打聽了一番。

倒也沒費多大勁,衛初宴嘛,其實在官場上小有名氣。這人來頭不小,祖上是唯一一家躲過了異姓王之亂的開國異姓王,傳至這一代,雖然沒有王爵了,但是仍然牢牢地将郁南十六城握在手中,其家學淵源,其實是徐家之流遠遠比不上的。

但是其中有一點很致命,衛初宴雖然是衛家人、甚至是衛家長女,是衛家天定的繼承人,但她卻又已經失勢,甚至連她那位招了贅婿的母親也已經不明不白的死了,看起來也是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沒有人能說她還能順利承襲衛家。

徐治放下了茶杯,不贊同地看着自己的長女:“平南衛家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異姓王衛家了。失去了這樣的家族的支持,我到也不覺得是那孩子的損失。族無人不興、無支柱不立,自衛平南開始,衛家就沒出幾個能支應門庭的子孫,如今還生生将一個中流砥柱之材往外邊推,顯見離敗落已不遠,你又何必顧忌這許多?”

老人家的聲音沉穩的很,顯出一種見慣世事的滄桑來,徐家從一個外來戶拼到如今的徐府,其實大多都是靠的這位老人的智慧,因此當徐治再三表達了對衛初宴的看好之後,徐舞魚終于動搖了,只是還是有些猶豫。

“父親,依您看,衛初宴的未來在何方?”

徐治久經官場、徐舞魚則耳濡目染,父女二人都明白,對于這個年輕人而言,從太倉令到籍田令,這只是一個開始,只要她能一直維持過去這一年的優秀,日後的确大有可為。前提是不提前隕落的話。

在何方啊?

徐治眯眼看向家中那窩池水,只見那碧水之上,一只竹雀停在一截浮木上輕啄着,忽而一只雪鷹掠過,飛箭一般的快,轉瞬之間便将那竹雀吞進了肚裏,他心中忽而一動,對愛女道:“也許翔于九天,也許落在深水。但是若是讓我來賭的話,我願意去賭她一飛沖天的可能,畢竟竹雀易尋,雪鷹難找,呂不韋之流千千萬,異人卻寥寥無幾。”

朝陽之下,老人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落在徐舞魚眼中,卻令她忽而感覺到一陣戰栗。

有股奇特的熱流湧進了她的四肢百骸,令她飄飄然起來。

“好了,虎落平陽才有犬貓觸碰的可能,若是衛初宴不失勢,也沒有我們邵景什麽事。還有,看中她的不止有邵景,聽說吳翩也想要與衛初宴結親,這類的人在之後會越來越多,你若再猶豫,等到衛初宴的婚事定了,是鷹是雀,都與我們無關了。”

徐舞魚下定了決心:“我明白了,父親。我等下與邵景他爹說說,讓他尋個可靠的媒人去說道。”

徐府在為徐邵景和衛初宴的事情,而此時的衛初宴,則還在為籍田禮而頭疼。

按照規矩,籍田的第一耕是帝王的,若是那年不行籍田禮還好,到了月份,籍田令領着人春耕便好了,但是如果要行籍田禮,便一定不能先行耕種。

可是今年太晚了,若是不春耕吧,恐怕要白瞎了這百畝的良田,若是春耕吧,一旦帝王想起了籍田禮,衛初宴便是大罪。

實在是無法坐以待斃,衛初宴想辦法托了太蔔令外室的關系請太蔔令幫忙,這位大人平素沒有什麽弱點,只是愛極這外室,衛初宴打通了外室的關系,枕頭風一吹,事情便成了。

于是,這年的三月十四,太蔔令上書請求皇帝行籍田禮,趙寂一聽便皺眉:“籍田不是行在正月嗎?如今已三月中旬,恐怕春耕都已開始了,怎的這麽晚才上報?”

沒了太後監朝,帝王身上的枷鎖又去了一條,但也意味着她的依仗少了。早先的時候,有恃功而驕的臣子私下裏使了絆子,想要看初初親征的帝王的笑話,然而趙寂處理的滴水不漏,反而借着這個将了臣子一軍,手段之雷霆,比之太後猶有過之。如今敢在明面上與皇帝對着幹的人便少了,雖然暗地裏仍然盤根錯節,但是趙寂的确已開始顯露出她身為齊帝的威嚴來,平日裏上朝理政時,不發言還好,一開口,被點到的臣子都有些心顫。

太蔔令暗暗叫苦,面上則恭敬道:“陛下,天時多變,一年不同于一年。今年的吉時較晚,一直到了本月十八才是行吉禮的好日子,且今年開春晚,融雪慢,這時春耕正好。”

這就是說,并未耽擱春耕了。

趙寂端坐在王位上,看着太倉令,倒是想起一件事來。

幾月之前,似乎太蔔便遞上過籍田禮的相關奏章,上邊是說,二月初宜行禮。彼時太後未仙逝,趙寂是點了頭的,可真的到了二月的時候,國喪開始了,她忙着料理母後的後事,這一類的“小事”,自然是有多遠踢多遠的。

也難為這太蔔令了,不敢說先前的時辰已由帝王點過頭,也不敢再提起先太後,硬生生找了個理由出來。

即是這樣,那便不追究了。

趙寂收回目光,太蔔令感覺到此前一直壓在身上的大山移開,不由松了口氣,這時趙寂道:“既然已到了三月,今年的籍田禮便也免了吧。讓他們該耕種便耕種了,莫誤了良時。”

兒時經歷過大旱,趙寂深知糧食的重要性,方才因太蔔的話而不喜,便是覺得耽誤了農時,太蔔既然敢保證春耕時辰未過,趙寂便放過他。只是也沒有心思再去行吉禮了,籍田禮不是件小事,又要出宮的,也許來回要折騰幾日,她才剛剛送了母後入陵,私下裏又與衛初宴發生了不愉快,這時并不想出宮。

太史公卻在此時出聲了:“陛下,籍田禮已免了一年,今年再免,實在不妥。況且您自即位以後,還未行過此吉禮,如今既然還有吉時,不若還是再考慮一番。陛下天佑,若行籍田禮,使誠意上達神明,我大齊便能風調雨順。”

因為太史公的話,趙寂認真了一些。

太史公年五十,資歷老,曾經教導過身為皇女的趙寂,從始至終都是趙寂派,對于他的話,趙寂是願意聽的。

她沉思了一番,點頭應了:“既然這樣,便讓他們準備好。太蔔,是本月十八嗎?”

太蔔令連忙稱是。

“可。”

趙寂淡淡道了句,想到籍田禮的象征意義以及對鞏固她地位的好處,又問道:“對了,主管籍田禮的籍田令呢?讓他來詳細述說。”

“回陛下,籍田令應當在廣場候着。”高沐恩在身後悄悄說了句,而後差人去請了。

嚴格來說,籍田令是沒有進入內殿的資格的。每次上朝,都是和小官們站在廣場上,莫說瞻仰帝王天顏了,即便是帝王的聲音也聽不到。

一層層的傳遞之後,過來的只有傳話太監的聲音而已。

這一次也是這樣,衛初宴本以為這次和以前一樣都是過來站夠了時辰便回官署,卻忽然有太監匆匆跑過來,問了幾個人後,徑直往她這邊跑來:“您是籍田令吧?”

衛初宴點點頭,太監長舒一口氣:“那便對了。陛下傳您去細說籍田禮的事情,您可能答上?”

答不答得上,都是要去的。

衛初宴再次點頭,清隽的臉蛋沐浴在朝陽中,顯出一種不屬于人間的美來。她穿了一身官袍,衣料柔順地貼合在窈窕有致的身體上,身形纖弱高挑,唇色粉嫩、膚色極白,眉眼則最為溫柔,站在人群中,極其的打眼。

否則太監也不會忽然生出好心,還叮囑了她幾句。

但是那些叮囑在衛初宴入了大殿以後便離她而去了,在見到那位神秘的新帝時,她的瞳孔忽然緊縮!

趙、趙姑娘?

衛初宴心中的某一塊地方轟然倒塌,腦中嗡鳴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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