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冷血
這一日的淩晨,天還沒亮的時候,宮裏來了人,将衛初宴請進了宮中。
衛初宴很有些意外。
她已交接了工作,這兩日也不必再上朝,只需好好安排西去的事情。陛下又召見她,倒令她不解。
還這麽早地召見,她進了宮也見不到陛下,陛下正在上朝。衛初宴候在殿內,擡頭看了看外邊,院中影影綽綽,天空還是灰色的,星子也并不顯眼,不過,約莫半個時辰以後,便會有太陽升起,天幕便會被染紅,外邊的一切才看的真切。
昨日忙到深夜,到宮裏的人前來時,衛初宴其實只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會兒坐在榻幾後,兩手放在膝蓋上,便有些犯困,過得一個多時辰,更是不住地打瞌睡,令得在暗處觀察的宮人春心暗動。
卻原來,平日裏嚴肅正經的衛大人也有這般可愛的時候。
宮人能看到的,趙寂自然也看得到。
因着衛初宴在等的關系,她特意提早結束了早朝,于是她回宮時,便看到了一個昏昏欲睡的衛初宴。
趙寂停下腳步,示意迎上來的宮人不要說話,自己則站在殿門處看了衛初宴很久。
因為要來觐見陛下的關系,女人穿着朝服,應是夏服,淺紅色如同還未成熟的楓葉。她是很安靜溫和的一個人,雖然披着火焰,火卻也燒不到她身上,反而被她鋪在背上的齊整黑發壓的寂寂。她大約很困,雖然端正地坐在那裏,腦袋卻低着,有時候狠狠一點,她立刻清醒過來,便會将背扳的更直,清瘦身軀掩在莊重朝服下,不僅僅嚴肅,也清正驚人。
她還會不時擡頭看看外邊,似乎是在看天色,趙寂本來以為她要發現自己了,卻見她看的是窗戶那邊,便也不急着走過去,只是在那裏觀察着衛初宴。
這世界上第一次出現了這麽一個人,讓趙寂平白生出了許多的耐心,縱然不靠近、只是遠遠地看着,心中竟也生出了歡喜。
帝王的目光太過灼熱,衛初宴很快察覺到了,轉頭一看,便站起身來,遠遠地,便揚起袍袖,對帝王行了一禮,真是一絲不茍的。
趙寂其實想笑,然而想起今日喚衛初宴來的原因,眼裏的笑意又沒了,她邁開步子,嚴肅地走過去,路上喚了聲:“平身”。
等到走到衛初宴面前,趙寂便在她剛剛坐過的位置坐了下來,這其實是靠近下方的位置,她的位置不是這個,然而她占了,這裏便也就是龍椅,衛初宴很自覺地後退了兩步,低垂着眉眼立在那裏,等着陛下開口。
因着陛下直接占了下首的位置,意思其實就是不讓她坐下,這表明陛下似乎生氣了,衛初宴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睡意全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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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孤叫你來是為什麽嗎?”趙寂今日也穿了件紅色的冕服,自然是正紅,這樣的顏色穿在她身上,便如躍動的火焰,又如天邊的朝霞,極豔麗卻又極其的正,因着這是帝王冕服,天然便帶了莊重的意味,帝王往那裏一靠,便有股逼人的氣勢流露出來。
衛初宴心裏一緊,還未回答,迎面便飛來一個小冊子,眼見要打到她了,她伸手接住,一看,卻是一本絹布包裹的奏折。
燙手山芋!衛初宴拿着那奏折,放也不是,開也不是,一時很是為難,趙寂冷哼一聲:“吓着了?你膽子還沒有那麽小!打開,看看裏邊說了什麽好事!”
衛初宴依言打開,只看了一眼,便知道了陛下生氣的原因,她抿了抿唇,秀婉的眉眼中,有淡淡的苦澀。
她還沒走呢,便有人揪住了她的把柄,在陛下面前彈劾她。
見她臉色發白地站在那裏,啞巴似的,趙寂冷哼一聲:“流連花樓、私會花魁、延誤公務。衛卿,這幾項罪名,有哪一項是你擔得起的?”
她仍然“親昵”地喚着衛初宴“衛卿”,只是在衛初宴聽來,卻多了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此時的陛下在衛初宴眼中,便是一條仿佛立刻要降下狂風驟雨的飛龍。
她卻不知道,趙寂可不會舍得讓雨滴淋在她身上。
她着急解釋,一出口便道:“陛下,初宴是清白的。”
趙寂一挑眉頭:“清白?難道你沒有去花樓?”
衛初宴搖了搖頭。
“那你是沒有見花魁娘子?”
衛初宴還是搖頭。
趙寂重重一敲桌面,眼神銳利地看向她:“那你是想說你沒有延誤公務?衛卿,孤讓你回去準備,是讓你去花樓準備嗎?”
衛初宴觸及陛下那刀子般的眼神,幹咽了一下,立刻道:“那是臣下的未婚妻。”
她這話令趙寂眼神陡然暗沉下去,年輕的帝王一下子僵硬了背脊,抓緊了拳頭,好一會兒,才抱着一絲聽錯了的希望道:“你說什麽?”
衛初宴立時解釋道:“陛下有所不知,臣是去見了花樓的姑娘不假,然而那是臣的未婚妻,臣此行要去很久,不放心将她放在花樓裏,是為了去給她贖身的。陛下讓臣好好準備,臣也要将家裏打理妥當,才能毫無牽挂地去西疆出使。”
原來真的沒有聽錯!趙寂緊盯着衛初宴,心中又氣又急,衛初宴這時又信誓旦旦道:“陛下放心,初宴昨日已将所有事情處理好,只待人手就位,便能即刻出發,絕不會耽誤公務的!”
公務公務!趙寂這時并不想聽這個!她嚴肅道:“孤卻不知,何時朝廷官員也能有将妓子作為未婚妻了。你身為朝廷命官,流連花樓已觸犯了刑律,還敢娶妓子,你好大的膽子!”
衛初宴低聲道:“陛下,她救過臣一命,臣想要娶她。她也不是妓子了,我是朝官,只要交夠錢財,便可以脫去她的奴籍,陛下,臣願認下出入花樓之罪,然而我與袁姑娘是清白的,我沒有‘和花魁娘子親親密密’,我會先與袁姑娘交換名帖、确定身份,待我從西疆回來,便會娶她。陛下,臣與袁姑娘清清白白,沒有耽于享樂,必不會耽誤陛下的大事的。”
救命之恩?又姓袁,是那個在畫舫救了衛初宴的花魁!
趙寂的手有些發抖,她将之縮到了袍袖中,冷然道:“為了救命之恩,你要将妻位許出、要将下輩子和一個妓子綁在一起。為什麽?妓子與奴仆無異,尤其是官奴,本就是罪人。你被她救了一命,為何要拿自己來換嗎?這不是正如用珍珠換頑石嗎?”
帝王的這番話很冷血,抛開她對衛初宴的感情不言,她也不欲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
衛初宴沉默片刻:“陛下以為,臣不應該還報救命之恩嗎?她是妓子不錯,可她救我一命,我怎可因為她的身份而不去回報?”
趙寂道:“并非如此。只是孤覺得,你恐怕丢失了分寸。”她傾身向前,微微靠在了榻幾上,認真道:“孤問你,官奴能否由平民贖身?”
衛初宴搖頭。
“孤再問你,官奴不贖身,生下的子女是否仍然是奴隸?”
“是的。”
“一個人一輩子的痛苦,比起一條性命來,哪個更重要?”
“同等重要。”
“那麽一家人世世代代的痛苦,比起一條性命來,又是哪個更重要呢?”
“自然是前者更為重要。”
趙寂點頭:“既然你也知道是這樣,那麽你将那個,袁什麽的,贖身出來,孤以為你已經報答了。你要明白,她只是将你自河中撈起來、為你處理了傷口,期間她還想過放棄你,不是你說服了她,她恐怕已将你丢下了,此為其一。其二,難道你真的以為她是看你可憐才救你?若你不是揣着官印、不是點明了身份,使得她不敢丢下你、也使得她有利可圖,你以為她真的會留下你嗎?其三,你說是她救了你,可是那些人上船搜查時,若不是你的主意、若你沒有掩藏好,你以為她能有本事保住你嗎?衛卿,孤知你重情,然而報恩不是這樣報的,你得對自己有個清晰的認知。”
帝王字字句句都透着冷血,可是冷血之中卻又暗含十分清晰的邏輯,衛初宴被她說的睜大了眼睛,一下子愣在了那裏,過了很久,她忽然擡起頭來,吶吶道:“陛下怎麽知道那日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