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對牛彈琴

陛下怎麽知道那日發生的事情?

趙寂原本口若懸河,被衛初宴這麽一問,忽而住嘴,漆黑雙眸向一旁飄了下,然後才又轉回來,直視着衛初宴的眼睛。

“你以為孤為什麽會知道?”

衛初宴眼中滿是疑惑,她怎麽知道陛下怎麽會知道?若是她知道,她還問什麽?

陛下這話好沒道理。

被陛下銳利的眼神盯的久了,渾身都有些不自在,衛初宴又一次地低下頭去,低順道:“臣不知。”

方才,其實有那麽一瞬間,她是很緊張的。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是絕品,先皇曾因這件事而派人毒殺她,給她僥幸躲了過去。若是從此處看,她與王族,其實有着極尖銳的矛盾。

先皇容不下她,她一路輾轉到長安,也是因為新君已登基,否則她絕不會入朝的。而且她原本是猜測,陛下不知道當年的那件事情的。

畢竟,那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還是個孩子,陛下小她兩歲,更加年幼,而且當時她只是一個皇女,并不是儲君,先皇必不可能将衛家出了個絕品、而他已暗中處理掉的事情說與陛下聽。而那麽多年過去了,等到陛下登基,先皇也不可能再在臨終前特意與她叮囑,因她衛初宴在先皇眼中已是一個廢人了,對天家的江山造不成威脅。

而從後來陛下對她的态度也能看出來,陛下是不知道那件事情的。既然不知道,便不會防備,按理說應當不會派人盯着她才是,可是若是沒有派人盯梢,那為什麽陛下會知道那日所發生的事情呢?

衛初宴低眉順眼地立在那裏,安安靜靜的樣子,但其實心中已經轉過了無數種念頭,一會兒緊張防範,一會兒困惑難解,趙寂卻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麽,趙寂只是虛張聲勢,因她自己也未想好要如何與衛初宴說。

頭疼。

而就在趙寂沉默的這片刻中,衛初宴已從陛下是否派人監視于她轉到了:若是陛下真的派人監視她,那麽又為何見死不救呢?

一想到這裏,衛初宴的腹部便隐隐作痛。她青蓮一般立在那裏,不自在地,摸了摸腹部的傷口,皺起了眉頭,顯得十分的嬌弱。

趙寂立時道:“你的傷還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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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初宴這時已完全确定了陛下是清楚那一日的事情的,她心情複雜地搖了搖頭,對陛下道:“陛下厚愛,其實早已好了。”

趙寂盯着她看,覺得她和前一刻有些許的不同,自己不過是問了她一句而已,而且還是關心的話,她的眼中卻流露出一些警惕,甚至還帶着些……心灰意冷?

趙寂一下子難受起來,她緊緊地拉直了脊背,雖覺丢份,然而還是纡尊降貴地同衛初宴解釋了:“你,你還記得那一日我去見你嗎?”

衛初宴的眼神更疑惑了,哪一日?陛下從前雖然不頻繁,但也找過她好幾次的。

一看就是不知道。趙寂的眼神又飄了下,飄到了衛初宴的肩膀上,定住不動了,衛初宴于是懂了,肩膀也仿佛疼了起來,她反射性地抖了下手臂,跟陛下道:“臣記得的。”

趙寂将頭轉到一邊,看着寬敞的內殿出神:“便是那一日,孤發現你身子不爽利,又總愛捂小腹,好似受了傷,便差人去查了下。”

原是這樣?衛初宴有些懂了,她一下子舒了口氣,心中輕松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明白陛下不是為了她品級的事情而懷疑她、監視她,還是因為陛下并未見死不救。

趙寂卻以為衛初宴在嘆氣,神色頓時更凝重了,她忽而站起來,走到外邊,對着宮婢吩咐了幾句,再回來時,手上拿着一個物什,衛初宴還未看清楚是什麽,便被她迎面塞到了手中,那裏一下子傳來冰涼圓潤的觸感。

好熟悉的感覺,衛初宴低下頭一看,頓時震驚地看向了陛下。趙寂并不計較她此刻的僭越,反正從前在宮外,衛初宴也沒少看她,反倒是到了宮中,這女人總是低着個頭,叫人看了就生氣。

“那一日踹了你,孤後來也覺不對。又查到你曾受過傷,便差人送了藥給你。”

趙寂也不是個扭捏的人,既然事情敗露了,那她便全說了。左右她行的正,并不怕與人說。從前不說,也只是擔心衛初宴這倔骨頭不肯用她的藥而已。

她也不是什麽無私貢獻的人,做不來暗地裏苦巴巴地守望的事情,如今既已發現了對衛初宴的情感,雖然還未決定下一步要如何走,但是深刻在血液中的掠食者本能提醒着她,是時候在領地裏留下一些自己的氣味了。

她可沒忘記,衛初宴是出門一趟也能撞入表姐芳心的女人,更是受了傷也能拈花惹草的人,這個人的桃花開的如此旺盛,自己又是溫和不懂得拒絕的性子,竟連妓子都能拿恩情綁住她,那麽日後呢?自己真的要看着衛初宴身邊妻妾成群嗎?

想都別想!

帝王的霸道性子作祟,趙寂幾乎是立時便開始護食,衛初宴卻後知後覺的很,她完全沒意識到陛下是在隐晦地向她示好,只覺得陛下能夠知錯便改、還給她送藥,實是體恤臣子的明君,遇上這樣的陛下,是她們這些臣子的福氣。

趙寂若是知道衛初宴在想什麽,大約會氣的給她另一邊肩膀也踹脫臼。

衛初宴将那瓷瓶握在手中,這一刻也明白了為什麽這藥這麽好、也明白了那大夫的心疼。陛下禦賜的藥物,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了。

這樣想着,她更感激了,拜謝道:“臣謝陛下厚愛。”

同樣的話說第二次,第一次是套話,第二次才是發自肺腑。趙寂卻給她這恭敬的态度氣的有些不上不下的,遂沒好氣地擺擺手:“行了,孤要你謝嗎?把藥收起來罷。”

她見衛初宴似乎想要将藥放到桌上,挑了挑眉,搶在她前邊把她堵住了。

衛初宴愈發感動,她正欲說什麽,卻見陛下忽然走過來,又從她手中将那瓷瓶拿走了,在手上把玩了兩下:“你猜猜看,這是不是上次的那一瓶?”

衛初宴嘴角的笑容僵住了,上、上次的那一瓶?

她忽而想起自己是如何對待那瓶藥的,再一想到這是陛下“禦賜”的,頓時噤聲,小心地去看陛下臉色,見到陛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見她看過來,沖她露出一個冷笑。

衛初宴立時收回目光,認錯道:“臣有罪,臣不該将那藥膏送人。”

不過,她那時又不知道這是陛下送的……

認錯态度極好,趙寂卻不會這般簡單地放過衛初宴,她往前走了幾步,掐住衛初宴的下巴,逼她擡頭看着自己:“你也會認錯?”

趙寂這一捏,随心所欲地,并未控制力道,衛初宴的皮膚又極白嫩,一下子便在她的尖尖下巴上掐出兩道印子來,趙寂目光一凝,卻也并未放松力道,只冷笑着盯着她看。

這筆賬,她本也打算同衛初宴算一算的。

“以後還敢不敢将孤的藥膏轉手送人?”

衛初宴其實覺得陛下這樣不太好,但是天子發怒,暴躁地将臣子從議事殿罵到上書房的也有、直接摔東西到臣子腦袋上的也有,這樣一想,陛下只是掐一下她,似乎也不算什麽了。

她只得強忍着疼痛,從善如流地搖頭。趙寂見她不住搖頭,眼梢都紅了,這才松開她,自己回了主位坐下,又對她勾手指,只是簡簡單單一勾手,都極風流似的。

衛初宴的心跳跳漏了幾下。

她沒想太多,往前走去,走了一步,趙寂便把瓷瓶又丢回給她:“行了,這玩意不錯,你這次出使也是危險重重,興許能用得上。衛卿,孤看得上你,你不要再辜負孤了。”

衛初宴接住瓷瓶,肅然道:“臣定不辜負陛下的厚望。”她的臉上還留有青紫指痕,人又生的柔弱,這樣一看,活像被人蹂.躏過一般,然而她的目光澄澈清明,神情又很堅定,無論怎麽看,又都是正氣十足、不可亵渎的。

趙寂饒有興味地看着她,一瞬間其實想告訴她,自己所說的“辜負”,可不單單是指“厚望”那麽簡單的。

但是還是算了罷,衛初宴出使在即,這時同她表明心意,反而會攪亂她的心情,沒見她對自己這個“陛下”避如蛇蠍嗎?

罷了,一切延後再說吧。

對了。

趙寂又道:“你那未婚妻……”

衛初宴又緊張起來:“陛下,她是個好姑娘。其實她也沒有如何挾恩圖報,實是臣自己也想娶親了,正好有個人選,便這樣定下來了。”

趙寂本來是笑的,聽了她這話,臉色又沉了下去。

“這麽說,你喜歡她?”

衛初宴猶豫地點了點頭,趙寂一錘錘在榻幾上,将她吓的一顫:“好你個衛初宴!孤竟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輕佻善變之人!前月,你才同孤表明心意,雖然孤已清楚明白地拒絕了,但你居然在短短幾月之後便又對其他人有了想法,衛初宴,孤卻有些同情那袁姑娘了。她知道她未來的妻主是這樣一個朝三暮四、視感情為兒戲的人嗎?”

這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扣的衛初宴眼冒金星。她自然不是那樣的人!她連忙擡頭,欲要辯解,觸及陛下失望和嫌惡的眼神時,她的心已完全沉落到了寒潭底下,陛下誤會了她、這般的生氣,那她這次還能去西疆出使嗎?

衛初宴擔憂起來,這對她來說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她必須要把握住的。

長嘆一聲,衛初宴實話實說道:“不敢欺瞞陛下,臣……臣已快滿二十,後院卻無一人,往日裏,深受花青期之苦,也怕身體崩潰,又不願草率納妾渡過,便希望早早娶親。這一次,臣要去西疆,因此打算先定親,之後再忍上一兩年,回來便成親。臣相信,到那時,臣會好好對待妻子的,絕不會朝三暮四的。”

衛初宴說的篤定,因她本來就是這樣的人。趙寂也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卻愈發氣急起來。然而,她卻也知道衛初宴說的沒錯,她是見過這女人傻傻在花青期裏一個人苦捱的,也體會過花青期的可怕,她只是體會過一次便幾乎妥協、要用侍人了,衛初宴卻有過那麽多次,會生出這樣的心思,實是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

她自然也不可能讓衛初宴繼續抱有這樣的心思。她見不得衛初宴因為這樣的理由妥協,也見不得衛初宴真的去娶一個妓子,衛初宴出身世家、相貌品德學識樣樣都好,她合該配個更好的!

大家閨秀、王公貴族,衛初宴哪個配不得?那些她還覺得不行呢。

衛初宴,衛初宴就該配她才好。

心中又不聽話地冒出了這樣的念頭,趙寂穩了下心神,同衛初宴道:“先前同你說的話,你聽不懂麽?”

她指的自然是衛初宴不該為報恩将自己搭進去的這件事,衛初宴了然,一瞬間也有些恍惚,陛下好似,對她的婚事太過關心了。

果真是霸道的性子,雖然她只是向陛下表白過一次,那一次其實也沒有幹脆利落地點破,然而陛下大約也将她列為裙下之臣了,見她這般快地“移情別戀”,約莫不高興了。

然而……那一日,說着自己會妻妾成群、說着她衛初宴沒有資格的也是陛下呀,陛下本來也瞧不上她,僅僅因為那點占有欲,便要把控她的婚事嗎?

衛初宴心中也不高興起來,她認真道:“臣方才也說了,其實臣也不完完全全是為了報恩,臣也是為了自己。”

這話有點頂撞的意味了,趙寂瞪了她一眼,語調卻很柔和:“真要渡過花青期,你也不應該如此草率地便将自己許出去。衛卿,你值得更好的。”

衛初宴低頭,不說話了。

陛下不罵她,反而柔聲地勸她,她心裏剛剛竄出來的那點小火苗就燒不起來。

這個傻女人!

趙寂将她的沉默理解為堅持,心中頗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感覺,還是壓抑着脾氣道:“你好好将出使之事了了,別的都先不要想了。那姑娘救了于社稷有用的朝廷命官,也是大功一件,孤會下旨除去她的奴籍,也會賞賜她,當是預支給你的賞賜。”

趙寂這樣一說,衛初宴頓覺壓力大。陛下說要預支賞賜,也就是說,她此行必定要成功的,而且也是相信她必定能成功。

她衛初宴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如此器重?

衛初宴重重一點頭:“臣一定将此事辦好。只是……陛下不必為初宴的私事勞神的,初宴本來也已經同袁姑娘說好了要娶她了,也不會反悔,陛下放心,臣不會耽于私事的,只是和她先定下關系。”

她還是堅持着,不讓陛下插手這件事。不知為何,她隐約有種感覺,若是讓陛下插手,好像會有不好的後果。

趙寂快給這塊木頭氣壞了,她閉上眼睛,定了定神,才對衛初宴道:“你以為孤想管你嗎?這件事情說出去畢竟不好聽,你一個前途無量的官員,即便不說找個能給你支持的岳家,也得找個不拖你後腿的吧?你娶一個妓子,無異于同禮法作對,往後,孤想要提拔你,他們想要阻止的,大可以拿你私德有暇來阻止,衛卿,你好好想想罷,這樣值不值得。”

對着一塊木頭說話,即使是塊賞心悅目的木頭,卻也是塊氣人的木頭,趙寂累壞了,若按她的脾氣,将人直接罵一頓還是輕的了。然而衛初宴又是個不吃硬的倔強家夥,她才剛剛摸到這混賬女人的脈搏,自然也不會在她面前表現得過于強勢,那樣只會将之越推越遠。

趙寂太明白如何把控人心了。

她的這番話,真真切切地打到了衛初宴的七寸上。是,衛初宴想要往上爬,她不戀慕權勢可她又必須渴望權勢,她要往上爬!

見到衛初宴終于開始猶豫起來,趙寂放心了,其實她有一萬種的方法可以讓這樁婚事無疾而終。她甚至不必從衛初宴這裏下手,從那個妓子那裏下手卻要省事百倍。然而她卻不願意那樣去做,反而廢了許多的口舌去勸說衛初宴。

為什麽?因為衛初宴太過光明和煦,在這樣的人面前,就連自認冷血無情的趙寂也不願意使自己太過卑劣。

她以為是衛初宴讓她不至于那般卑劣,可她卻不知道,以她這般熾熱驕傲的性子,其實也不屑于去做那種事。

“臣再想想。”

“你想吧。此時還不到亡羊補牢的時候,一切都不算晚。”

“臣知道了。”

這時高沐恩在外邊露了個頭來,趙寂一看便知他有事要禀告,遂同衛初宴道:“知道了那便下去吧。”

衛初宴遂行了禮,打算退下去,卻聽見陛下小聲地道:“衛卿,你想不想娶公主?”

衛初宴身子一僵:“臣恐怕高攀不上。”

她說的是實話。陛下也太厚愛她了,竟連這樣的話也問得出來,西疆之行真有這般重要嗎?

趙寂仿佛沒聽見她拒絕一般,還是小聲地道:“孤……有一個妹妹。”

她自出生起便注定了要是一個乾陽君,她也果真成了一個“乾陽君”,她也是個公主,但是她更加是大齊的儲君、也是現在的帝王。

她……

“罷了,你先下去吧。”

心情忽而低落下來,趙寂擺擺手,讓她下去了。衛初宴聽話地離開,一路上卻總是想起陛下最後的那個仿佛滿載着憂傷的眼神。

天子坐擁四海,也會為一件事情而這般憂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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